入夜時,道成寺裏一整天的喧囂終於似塵埃般落定了下去。


    野雪在倉庫裏躲了整整一天,寸步也沒離開。倒是倉庫外的陳長祁滔滔不絕連說帶罵講了許久,沒有片刻休息。


    陳長祁本就病體未愈,身子乏力,需要多多休息調養,又吹不得風。看天色晚了,江月容便為他在佛像後頭鋪了床鋪,從禪房裏取了幾床厚被單給他蓋上,好容他安心睡下去。這老頭卻不放心,勸了好久才肯放了那倉庫大門,對石老三叮囑道:“在門外守好了,千萬莫讓那鄭禿子跑了!”


    石老三自然滿口答應,可眼見陳長祁去睡了,他也有些神情恍惚了。原來石老三借著陳長祁的病,慫恿江月容以給老人家補補身子為名,把野雪不讓他碰的臘肉全給蒸了,和著米粥吃進了三人肚子裏。自從過年後,他便再沒吃過一餐這麽滿足的飯了。一早上就被野雪鬧醒,加上這一日吃飽喝足,自然就容易犯困。石老三雖坐在大殿上,卻忍不住眼皮往下砸,不知不覺頭重腳輕,腦袋一栽,便把地板做了床板,衣服作了床褥,蜷著身子睡了過去。


    江月容見他們都睡了,便點了佛前燭,收拾了桌上碗筷,朝那緊閉的倉庫大門凝望了一眼,思慮片刻,終於回禪房安頓孩子去了。


    大殿裏一下子冷清了下來,不過片刻便響起了陣陣呼嚕聲。


    就在這時,禪房門緩緩開了。


    野雪從門縫間露出半隻眼睛,瞪大了朝殿裏張望著。他左右看了許久,隻望見那睡著了的頭陀趴在地上,泥塑的佛像擋住了陳老頭,一對母子不見了行蹤,四周再沒有半個人影。


    把這守門的活扔給石老三做,也隻怪那陳老頭太不了解這小賊了……


    野雪心裏暗暗一笑,拉開木門,身上早背好了行囊,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


    廟外天色已暗,殿裏燭火微明。晚風中殘留著些許肉香,還在這四壁間漂漾來回。野雪聞著這肉味,心裏頭一陣陣絞痛,惡狠狠瞪了石老三一眼。


    你這賊心不改的假頭陀,等我回這廟裏時若再碰著你,今日這筆帳咱們好好算清楚!


    他把心一橫,揣進了背上的包袱,正要踮著腳邁步出去,卻不料風裏的肉香從他鼻孔進去,直紮進了那一整天粒米未進的肚子裏,惹得腹中脾胃一聲長歎,竟傳出了一道霹靂般的轟鳴來!


    這一聲響,似驚雷乍起,好像連廟都跟著晃起來了。


    野雪被自己這肚子嚇得如石雕一般僵在了原地,隻在冒著冷汗的臉上啞然擺出一臉懊喪,身形卻是一動也不敢動。


    響聲剛落,那佛像後頭傳來了陳長祁的喊聲:“頭陀,看緊了大門,莫讓鄭禿子跑了!”


    石老三被這兩聲一吵,卻懶懶地在地上打了個滾,連眼睛都沒睜開,皺著眉頭不耐煩地答道:“放心吧,我守著呢……”


    說完這句話,石老三便又墮入了那昏昏沉沉的夢境裏去,頃刻便沒了聲響。


    野雪抹了一把腦門上的虛汗,暗暗歎道:還好是這石老三留下守門……


    他不敢再作停留,忍著腹中饑渴,腳下一抹,便快步跑出了大殿,遁入了夜色荒原中。他卻不知,就在他離開後,禪房的木門輕輕拉開了……


    野雪慌手慌腳地在荒原上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才終於停下了步子。他回頭望去,那破廟已墮入了夜色中,隻有廟門口透出的燭光似星星般在遠處閃著暖光,卻驅不散這天地間的寒意。


    野雪歎了口氣,舉目四望,隻看見到處都是虛無般的黑暗,幾乎分不清東西南北。他站在這夜色中,沉沉喘息著,一時茫然無措,好像連抬腿的力氣都使不出了。


    正在他不知該去往何處時,身旁拂過的晚風裏忽然傳來了熟悉的肉香,讓野雪臉上一顫。這肉香,與那大殿裏的味道別無二致,像是追著他跑了一路似的。


    “大師,走得好急呀……”是廟裏那女施主的聲音!


    野雪一驚,急忙循聲望去,見那夜色下有一個婀娜的人影向他緩緩走來。借著星光,野雪看見那人影的手上捧著什麽東西,在早春寒風裏騰騰冒著熱氣。


    “你……”野雪呆立了片刻,癡癡道,“你腳步好快,竟能追得上我?”


    “大師大概是腹中饑渴,使不出力道,所以跑得慢了吧。”女施主臉上宛然一笑,道:“小女子想起大師一天沒吃東西了,有些著急,所以腳步快了些。”


    說著,女施主把手上那熱騰騰的東西迎上去,探到野雪麵前。離得近了,野雪終於看清是蒸好的臘肉,裝在一隻舊碗裏。


    碗到身前,肉香撲鼻而來,惹得野雪心緒一陣飄渺,如墮雲端一般。


    “女施主,這是……”


    “本也是為大師留的,大師躲在倉庫裏一直不肯出來,所以也就放在蒸籠裏留了許久……”女施主輕聲道,“既要上路,總該吃些東西才有力氣。畢竟,離了武昌城,下一頓還不知要去哪裏吃呢……”


    野雪聽罷,u看書 ww.uansh 鼻子一酸,眼中滲出了淚水來。


    “女施主真是善人。”他接過那碗臘肉,帶著哭腔,似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般說道,“等我避過了這陣風頭,把那陳老頭耗走了,我還回來為女施主看家護院!”


    說罷,野雪直把那碗裏的肉狼吞虎咽起來,吃得手上嘴上都是油腥,也沒工夫去擦抹。


    那女施主看這和尚吃得狼狽,卻輕輕歎了一聲道:“其實,大師何必非要走呢?那陳師傅畢竟也不是什麽惡人,他所求無非是與你再比試一場。他那把年紀了,你就與他比一次,估意輸他一招半式,圓了他心願不就好了麽……”


    野雪卻猛搖了搖頭,咽下了嘴裏的肉,倉皇說道:“女施主你不知道,這陳師傅可不是你說的那種人……”


    “大師何出此言?”


    “你以為這老頭是今天才開始追我的麽?”野雪哀聲道,“他都追著我打了三年了,我離開廣東就是為了躲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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