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名姓讓陳平關心中一震。


    “你就是當年虎門銷煙的那位林大人?”


    老者往枯樹上軟軟一靠,慘然笑道:“陳年舊事罷了。”


    陳平關急忙扔下了手中鋼刀,轉過身拜伏到林大人麵前:“陳平關不知大人來曆,剛才太失禮了,望大人恕罪。”


    他隻是聽說新上任的陝西巡撫今天到任,似乎是個被貶謫了多年的老官員,沒人打聽到這官員姓甚名誰。他卻萬萬沒想到,自己這柄關山刀,竟架到了那位天下聞名的林大人頸上。


    林大人卻笑道:“我不怪你。朝廷這次任命,故意隱去了我的名諱,連府衙的衙役兵丁都隻知道我是個被罷官五年的老人。陝西省內,你這刀客可是第一個知曉我姓名的人呢。”


    “陳平關一介草民,林大人言重了。”


    “不,你不是草民,你是刀客。”林大人忽然正色道,“刀客,我問你,你想不想名揚天下?”


    “大人何出此言?”


    “刀客,我要你拿起你的鋼刀,殺了我,把我葬在這老樹下。從今以後,你陳平關的名字,將傳遍整個大清。”


    陳平關忽然感到一陣惶恐:“大人,這是什麽話!陳平關這刀,殺馬賊強盜,殺昏官暴吏,怎能殺林大人這般朝廷忠良!這名聲,是千古罵名,我豈能要得!”


    “是麽。”林大人眼中的銳氣頓時消散了,“可惜,我本覺得我們聊得投機,做了江湖朋友,能死在你手上也不錯。不過也沒關係,你若下不了手,離去便是,我可等下一個刀客來取我性命。”


    “大人!為何尋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陳平關心驚,輕聲道:“這話怎麽說?”


    林大人歎息了一聲。


    “大清最不太平的地方有兩處,一是兩廣,叛亂頻出;一是關中,悍匪成群。曆任陝西巡撫,不是死在任上,就是因罪貶官,能順利調回朝廷的鳳毛麟角。自當年與洋人一戰,我因擅起戰端被朝廷怪罪,罷官遭貶,遠謫伊犁,五年不得任用。如今五年期滿,朝廷卻在我這個年紀時,給我陝西巡撫的任命。朝中事,若在朝堂上呆過,便不難明白其中脈絡。皇上沒有原諒我,或者說洋人不準皇上原諒我。是我的名聲在,天下百姓和朝中官員同情我的人太多,才讓皇上有所顧忌,不能親手殺我。但要殺人,有時不必親自動手。皇上任我為陝西巡撫,命我以剿滅刀匪為第一要務,又不讓我公開自己的身份,要我單刀赴任,這便是君要臣死。皇上的算盤,是要借刀匪的刀殺我,好讓洋人安心,又不髒自己的手。”


    “縱是如此,大人就安心這樣死在這荒郊野外麽?”


    “這是我應得之報。”林大人歎道,“當年,是我誤判了敵情,不知洋人虛實,為大清招來了煞星。”


    “大人虎門銷煙一事,辦得漂亮,絕不是魯莽之舉!洋人覬覦中華已久,縱沒有大人銷煙,他們也還是會打過來的。”


    “我的錯,不在銷煙引戰,在戰不能勝!”林大人突然喝道,“當年我領東南沿海軍務,是堂堂一軍之帥。一戰之敗,敗在其帥,我的錯在沒打贏那場仗!我以為洋人之主遠在千裏之外,必不能調動大軍遠涉重洋;我以為洋人彈丸之國,其國力必不能與我大清相持;我以為洋人縱船堅炮利,善水者必不善陸戰;我甚至聽信流言,以為洋人盔甲厚重,膝不能彎,倒地不能複起。銷煙的時候,我是自信縱洋人開了戰端,也必定勝不了我大清鐵騎的。等洋人的船炮到了,我望見那船上萬炮齊鳴,聲蓋雷霆,我才知道,我不是英雄,是大清的罪人。這場仗不是不能打,是要打就必須要贏。我親手開了戰端,卻反而被打得措手不及,一敗塗地。這,才是我的罪。”


    這一番言語,說得慷慨,也說得淒絕。說完這些話,林大人如抽幹了力氣似地,倒在枯樹幹上,沉重地喘息著。


    陳平關不知該說些什麽,便隻好靜靜地聽著林大人的喘息,聽了許久。


    狂風在荒原上喊殺,黃土在夜色中鳴鏑。


    過了許久,陳平關提起關山刀,緩緩站起了身子。他高大的身軀在枯樹前,如一座鐵塔。


    “林大人,我有幾句話問你。”


    林大人扭頭避開陳平關的眼睛,輕聲道:“問吧。”


    “這些年甘陝連年大旱,西安城內各處糧倉都是空倉。這一城的空倉,若是大人,當如何處置?”


    “糧是種出來的,無人耕種,糧倉自然是空的。下可籌修水利,重開耕地;上可上書朝廷,緩征錢糧。若關中的刀客有一半去種田,關中糧倉又怎麽會空呢?”


    “若今年又有災荒,存糧不及,大人當如何處置?”


    “去別省求,去朝廷要。若官家出不了糧,就找富農借。若借不到,就花官銀買。”


    “關中匪盜,劫掠官糧,使賑糧發不到百姓手中,大人當如何處置?”


    “嚴緝捕以靖地方。對官吏兵勇,勸慰開導,日夜操練,讓他們能與刀匪一戰。u看書 w.ukanshu 對賊寇匪盜,尋其中惡極名重之人,以大軍圍剿,震懾餘眾。”


    “若災情來得太急,調糧不順,剿匪不力,至百姓無以求生,乃至人吃人時,大人當如何處置?”


    陳平關的眼中,閃出點滴的淚光。


    林大人挺起了胸膛,高聲答道:“若真有如此窮苦之人,我林某人親自在府中接養他們。我養不起,便要全城官吏都去接養。若西安城養不起,就要陝西省各家官府全都去養。若全境官民都能共對天災,我就不信天道不仁!”


    陳平關低頭看著那林大人,微微笑了:“大人,今夜查看城外地勢已許多時辰了,還要在這裏坐下去麽?”


    林大人的眼中,不知何時已恢複了神采。他感到自己胸中湧起了一股熟悉的烈焰,這灼燒般的心悸與他多年前在廣州時一模一樣。他看著陳平關的笑容,忽然也豪邁地笑了起來。


    他站起身子,拍了拍官服上的塵土,牽過了一旁打著盹的老馬,跨上馬背,對陳平關問道:“刀客,你可知道這陝西境內,最凶惡的刀匪在何處?”


    “知道。”陳平關收了關山刀,牽過林大人胯下那匹馬,高聲道,“若大人不棄,陳平關願為大人引路。”


    “有勞了!”


    “得令!”


    夜色狂沙中,兩個男人粗獷的笑聲在荒原上如野火般燎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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