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小千總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傷到趙貞元,也是他記憶裏第一次看到趙貞元如此喘息。他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


    如果連趙貞元都擋不住這兩個刺客,還有誰能救得了他的性命?


    他驚慌地尖叫著,撞開身後的屋門,摔進了父親的臥房。他聽到,院落裏傳來了趙貞元的喊殺聲,緊接著是兵刃相交的撞擊聲,如雷鳴一般。他躲到了父親的床邊,縮到牆角裏,緊緊捂著耳朵,卻仍擋不住屋外傳來的如暴風驟雨般的打鬥聲刺進他的腦中。


    他痛哭著,睜著淚眼,看到父親靜靜地躺在床上,安詳地閉著眼睛,在一片柔和的燈火中沉沉地睡著,仿佛今夜與過去幾十年來的每個夜晚都別無二致。


    小千總望著父親的臉,嗚咽著。


    “爹,起來呀……”他絕望地喊著,聲音被淚水含混成了一陣低淺的嗚鳴,“兒知錯了,兒真的知錯了……爹,你責罰兒呀,你罵罵兒,你打打兒呀……”


    他的哭聲,漸漸化作了一陣哀嚎。


    “你起來呀,救救兒啊……”


    老千總隻是靜靜地躺著,嘴角掛著一絲笑意,像是夢到了天國。


    趙貞元的虎口,隱隱有些生疼。他麻木地揮舞著雙拐,早已忘卻了自己為什麽在戰鬥,也忘記了自己的對手是誰。他隻知道,自己有二十多年沒有這樣酣暢淋漓地打過一場架了。


    眼前的兩個對手,若單個拉出來與他對敵,他有把握能在三五合內將對手擊垮。但這兩個人聯起手來,卻堪比一個頂尖高手。二人像是心有靈犀一般,對彼此的每一個招法都心領神會,互相掩護著對方的破綻,又互相配合著對方的攻勢。與這二人對敵,似乎不是與二人交手,而是與千軍萬馬廝殺,左支右絀尚無餘力,更無半點反擊的破綻。


    但趙貞元能感覺到,這兩個人的力氣漸漸小了——他們的攻勢太過猛烈,開始疲憊了。


    趙貞元卻越打越精神,越打越有力。他的臉上,竟露出了笑意,在那披散的亂發間,顯得邪魅而詭異。


    “我趙貞元,七歲習武,二十歲當上千總府教頭!”他癲狂地喊著,手中的鐵拐穩穩接住了左右襲來的四柄刀,腰間用力,兩臂一抖,露出兩膀健碩的肌肉。


    “二十五歲,力戰江門刺客五十餘人,殺敵無數,一戰成名!”他的雙拐卷著旋風,趁兩個敵手力氣漸弱,轉開兩朵鐵花,向二人身上砸去。


    “二十餘年名震江南,未逢敵手,忠心輔佐千總府,保武昌城太平!”他的鐵拐砸在地上,打到石上,招招山崩地裂,要那兩名刺客隻能躲閃,不敢接招。


    “二十多年來,江南有多少江湖爭鬥,民兵暴亂,但沒有一次進得了武昌城!”兩名刺客四柄刀刃齊齊向趙貞元劈來,卻被趙貞元單拐接下。一聲巨響,天地色變。趙貞元的腳深深嵌入了沙土地中,擋下這四刀合力的一擊,卻紋絲不動。


    “你們可知道為什麽?”趙貞元的臉上,露著鬼魅般的笑意,要兩名刺客心寒。


    “因為我趙貞元在這裏!”他揮動雙拐,一片旋風在院子裏憑空卷起,直把滿地沙塵卷到半空,模糊了皓月星辰,看不清天地敵我。


    “隻要我趙貞元還在,沒人能動得了千總府!”


    “隻要我趙貞元還在,沒人能破得了武昌城!”


    “隻要我趙貞元還在,這城,這江湖,這天下,就沒人能變得了!”


    沙塵中,兩名刺客背靠背站著,看不清趙貞元的來路。趙貞元卻如幽靈一般,在沙塵中顛狂笑著,突然出現,打出一棍又突然消失。刺客勉強地抵擋著趙貞元的攻擊,卻早已雙臂乏力,喘息不止,每抵擋一擊都要發出一聲沉重的哼鳴。他們隻看到趙貞元的身影在沙塵中變幻,雙刀勉強地支在身前,誰也不知道趙貞元的下一擊他們還能否扛得住。


    就在這時,老千總臥房的門開了。


    小千總瘋了般喊著,從臥房裏衝了出來,向他自己的小屋跑去。


    看到那衝出臥房的身影,江月容突然喊道:“秦狼,去殺小千總!”


    趙貞元聽到這一句,如夢初醒,突然回想起了自己與這二人交戰的緣故。他回過頭,看見小千總哭喊著,連滾帶爬地在走廊間跑動著。


    秦狼聽了江月容的指示,腳底用力一躍,便向那小千總飛奔而去。


    “刺客!你的對手是我!”趙貞元急忙停下攻勢,轉過身形,向秦狼撲殺而去。兩條鐵拐從空中打下,瞄著秦狼的後背砸去。


    “秦狼!”江月容突然喊道,“離燕還巢!”


    秦狼聽到這聲喊叫,也不回頭反應,腳下隻一點,輕盈地停下步子,雙手刀毫不猶豫地向身後刺去。趙貞元隻見兩柄刀在那刺客身前翻了個花,如兩隻輕靈的燕子順著春風翻了個身,隨後直直向自己胸口刺過來。


    趙貞元身子已飛在了空中,無處躲閃,便不做變招,隻管奮力把雙拐打下去。他看得清楚,兩人都是隻攻不守的路數,比的就是誰的兵刃先打在對方身上。秦狼的雙刀或許能刺到趙貞元身上,讓趙貞元身負兩處刀傷,不能致命。但趙貞元這雙拐砸下去,必定要那刺客筋骨寸斷,決無活路!


    趙貞元大喝一聲為自己壯著聲勢,直把自己平生的武藝都付在了這一招上。他殺紅了眼,卻沒注意到身後的江月容,也已騰空而起。


    江月容左手舉起長刀,瞄準了趙貞元的後背,猛然擲去。


    一柄長刀,裹挾著幾百年來附在這刀上的英靈,向那趙貞元的後背嘶鳴著,奔襲而去。


    趙貞元聽到腦後風響,又看著身前一雙刺來的雙刀,臉上的笑意凝固了。


    他看到,院子裏的沙塵漸漸落下,一襲月光灑落在院落裏,好似一片潮水緩緩褪去,在沙灘上留下了兩三片青稚的貝殼。這天地萬物,都要塵埃落定,任他如何揮舞那雙鐵拐,他停下時,那片沙塵都終要散卻。


    有那麽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就懸停在這半空中,忘卻了這一生的恩怨,也放下了這一世的執念。


    身後的長刀刺入了他的後背。


    身前的雙刀探入了他的胸口。


    一雙鐵拐脫手而出,重重地砸到了沙土地上,驚起一片沙塵,又緩緩落下。


    趙貞元雙腳落地,勉強站住了身子。一口鮮血從他口中湧出,他卻不自知。


    他看到,小千總爬進了他的臥房,緊緊關上了房門。


    總算,沒讓刺客傷到小千總。他想著,大喝一聲,從身後拔出那柄插入他身子裏的戚家刀,雙手握持著,輪轉一圈,如舞起一柄關刀。


    “刺客,休得猖狂!”他的喉中夾雜著血漿噴湧的聲音,“來呀!我們再打過!”


    小千總卻突然從自己的臥房中又跑了出來,手裏拿著一支手銃,直直指向了院中的刺客。


    “大膽賊寇!”這一刻,他的喊聲與之前大不相同,不再是驚慌的嘶吼,而是隱隱有了幾分英雄氣概的厲喝,“堂堂千總府,豈容你們放肆!”


    趙貞元眼前朦朧著,迷離間竟隱隱看到,那舉槍指著刺客的,不是小千總,而是曾經的老千總。


    “千總大人……”他呢喃著喚道。


    “你們都去死吧!”小千總怒喝著,手指一抖,手銃發出了一聲炸響。


    彈丸沒有飛出膛去。那一聲炸響,是手銃中的滑膛炸開的聲音。uu看書 wwukanhu


    一陣火花躍動,在月光下放肆地散開去。小千總的手指,被那炸開的滑膛片片削去,爆出一片血漿。膛中的那粒彈丸,沒有向前飛出,而是被這炸膛驚擾,反飛向了小千總的眼睛。彈丸飛得太快,小千總看不清那是什麽,隻感到一陣刺痛瞬間打入了腦中,隨後便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他的身子隨著這一聲炸響向後飛出,重重撞在了廊壁上,留下了一灘血水,和一具殘破的屍體。


    炸開的槍膛裏,露出了許多碎石和紗布。那是江月容潛入小千總的房間時,悄悄塞進手銃裏去的。


    這一聲炸響,驚醒了正在屋裏沉睡的孩子。孩子嚎啕地哭了起來,那哭聲在院落裏散開,久久不能停息。


    院落裏的三人,隨著這聲炸響,呆立了許久,又聽著那一陣孩子的哭泣都虛脫一般靠在了牆壁上。江月容和秦狼沉重地喘息著,隻有趙貞元靜默良久。


    忽然,趙貞元用長刀支起身子。兩名刺客心中一緊,急忙擺開架勢,將手中兵刃指向了趙貞元。


    趙貞元卻沒有看向他們,隻是虛弱地拄著那杆長刀,踉蹌地走進了老千總的房間。他努力走到老千總床前,無力地靠在牆上,緩緩滑坐下去,望著老千總安詳的睡相,笑了笑。


    “我想起來了。”他笑道,“當年那條狗,不叫阿黃,叫阿旺。”


    一柄長刀,從老千總臥房的牆壁間貫出。江月容和秦狼看到,那長刀的刀尖上,不斷滲著血水。


    趙貞元對著老千總,低頭坐著,靜默著,任由一陣涼意漸漸侵蝕了他的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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