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亦隆用長刀支撐著已透支的身體,單膝跪在橋中央,沉重地喘著粗氣。那柄長刀一次又一次被趙貞元奪去,又一次次被趙貞元扔回自己麵前。每次再拿起那長刀,他就感到一陣更深的屈辱。


    “小子,該知道好歹了。”趙貞元輕輕卷著袖口,緩緩道,“若不是我處處留手,你現在早已丟了性命。”


    柳亦隆強忍著一身瘀傷,勉強站起身子,又將雙刀擺開:“姓趙的,我們再打過!”


    趙貞元看著柳亦隆那頑固的神色,輕聲歎了口氣:“你的本事,混不了江湖。回家去吧,何苦要爭這一口氣呢?”


    “我向人許諾過,要取小千總性命。”柳亦隆的聲音因胸口的疼痛而微微顫抖著,“大丈夫,當言而有信。今日必有一條性命,要留在這座橋上。”


    趙貞元搖頭歎道:“小子,你以為你若死在這裏,便算是大丈夫了麽?”


    “我為公道而死,不辱俠義之名。”


    “小子,你知道什麽是俠?”


    “見天下不平事,拔刀相助。官府不管的事我來管,官府不殺的人我來殺,以武犯禁,這就是俠。”


    “以武犯禁,不是俠,是寇!”趙貞元厲聲答道,“空把一身本領,放到這些小是非上,自以為公道,實則亂世擾民。說什麽俠客,流氓惡霸罷了。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管的不是一人的恩仇,管的是天下興亡!若真是大丈夫,去上陣殺敵,建功立業,立萬世功績,留千古美名,這才是正途。把自己這一身本事一條性命,毀在這一人一時的恩仇上,算得什麽見識?一人受了委屈,你便去替他出頭,天下千千萬萬人都有委屈,你要一個個去為他們殺人麽?”


    柳亦隆卻冷笑道:“話說得倒是好聽,你覺得你自己這般,算是俠義麽?”


    趙貞元一時語塞,竟答不上話來。


    “枉你有這一身本領,卻不辨是非,助紂為虐。那小千總殺了人,逼得一個十二三歲的姑娘無家可歸,隻能賣身為奴,求個公道。你不去鋤強扶弱,卻護衛小千總這種人的性命,這便是你說的為國為民?你說你要管天下興亡,這一人的恩仇棄之不顧,你便覺得心安理得了麽?你有這般本領,不為弱者出頭,卻為豪強出力,要這天下江湖人都舍了江湖,去爭你的家國大義。若天下江湖人都如你所說,去管天下興亡了,這一人一時的恩仇誰來管?到頭來,江湖何在?俠義何存?你說我混不起江湖,你自己又算得上什麽豪傑麽?”


    “我當然算不上。”趙貞元低聲歎道,“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罷了。”


    柳亦隆看到,趙貞元的臉上突然湧出一股落寞。


    趙貞元沉吟了片刻,突然從腰間抽出了兩樣兵刃,反握在了手中。柳亦隆仔細看去,見那兵器是兩隻鐵拐。


    十八般兵器中,拐是極特別的一種。尋常兵器,如刀槍棍棒,都是握住一端,將兵器探在身前,憑長處製敵,故有“一寸長一寸強”之說。拐這樣兵器,卻反其道而行,將橫柄握在手中,長棍卻橫在小臂前,宛如小臂上披了一條護甲一般。若說短刀短劍一類兵器是講究近身的武器,這拐的用法就是貼身短打,打出的與其說是兵器,不如說是用鐵棍包裹的拳腳。


    天下武人,用刀劍的最多,練棍棒的次之,而雙拐當與流星錘、梅花刺一類兵器歸入一流,屬奇門兵器了。


    柳亦隆連赤手空拳的趙貞元都對付不了,更從未曾與使雙拐的人物交過手,不知其中虛實。他見了那兵器,心中便已有些緊了。


    趙貞元把手中兵器轉了兩番,熱了熱手,冷冷望向了柳亦隆。


    “朋友,我敬你對江湖的這份執念,圓你這份幻夢,也亮兵器會會你。”他說著,慢步向橋中央走去,“但你需知道,我這雙兵器,輕易不露相,一旦露了,就是要出人命的。你現在若肯讓開這路,放我人馬過橋,我便收了兵器,不做追究,日後定登門道歉,我肯交你這個朋友。但你今日若定要認這份俠義,下一合,我可就不會再留手了。”


    話音落定,趙貞元已走到了柳亦隆身前,緩緩將手攤開,用拇指夾著橫柄,把一對鐵拐隱在小臂後,藏住了鋒芒。


    柳亦隆望了望手中這柄長刀,在心中默默祈福著。


    先祖英靈在上,佑我柳亦隆得過此劫。今日我以此刀貫徹俠義,毋論生死,不負初心。


    “趙教頭,出招吧。”柳亦隆將雙刀舞起,擺開起手式,長短刀齊齊對向了趙貞元。


    “朋友,得罪了。”趙貞元輕聲道。


    一陣疾風驟起。


    趙貞元腳下一踩,手中雙拐向身前翻飛過去。隻見一雙鐵棍在他身前舞起,一時間寒光四溢。柳亦隆急將長刀舞起,短刀探出,卻哪裏來得及抵擋。趙貞元的一雙鐵拐舞動起來,快如閃電,隻聽得風聲呼嘯,竟看不清半分棍影,好像鐵拐在趙貞元麵前綻開成了兩朵鐵花一般。


    鐵拐長棍掃過柳亦隆的雙臂,他還沒看到那棍從哪裏打來,便隻覺棍過之處筋骨寸斷。劇痛襲入心間,他還未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就見趙貞元的小臂前綻開的鐵花又向自己頭上打來。


    一眨眼功夫,七八聲沉重的悶響。uu看書 wuukanhu


    風驟起,又驟停,塵埃落定,似乎什麽也沒發生,隻在湖麵上輕輕點落了幾點梅花瓣一般的暗紅,在水波中層層漾開。


    趙貞元收了手裏兵刃,緩緩插回了腰間。他悲憫地朝地上的柳亦隆看了一眼,歎了口氣,轉身下了橋頭,牽過自己的馬,跨上馬背,解開韁繩,輕輕喝了一聲“駕”。


    馬緩緩邁開步子,踩過橋上的一灘血漿,喘息幾聲,靜靜走出了這沙湖道。


    一隊人馬,跟在趙貞元的身後,執著兵刃,抬著轎子,繞過地上那一攤骨肉,匆匆離去。


    整隊人馬,沒有一句言語,隻靜靜地快步過了這橋,轉向往北去了。


    隊伍離了那橋,沒過多久,他們聽到橋上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吼聲。


    “趙貞元,你這罪人!


    你毀了這道義,你埋葬了這江湖!


    待你下了陰曹,進了地府,你要如何麵對先輩英靈!


    你要受亡魂啃噬,要被惡鬼纏身,!


    地獄火焚你,轟天雷劈你,也償不清你的罪!


    我就在地府等你,把你所作所為告訴十殿閻羅,要每一個小鬼都知道你造的孽!


    我會是那萬千亡靈中的一個!我將吃盡你的肉,啃碎你的骨!


    隻留下你的眼珠子,扔進畜生道去輪回,要你親眼看看你把這世間變作了什麽地獄!”


    趙貞元隻是默默駕著馬,仿佛什麽也沒聽到。


    身後的兵丁,緩緩跑了過來:“大人,要不要回去補上一刀?”


    “不必。”趙貞元低聲答道,“由他罵去,我該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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