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堂,是進了江門大院後的第一間大堂。


    這座大堂,是江門的會客堂。江門訪客無論什麽目的什麽身份,最多隻準走到白虎堂,不可再向前越一步。在外人看來,所謂江門,指的就是這一間白虎堂。


    白虎堂正麵的牆壁是一座高大的祭壇,供奉著五百年江門曆代門主的靈位。七八米高的祭壇以台階狀傾瀉而下,氣魄非凡。人在這祭壇前站著,隻能仰望先代英靈,自己卻顯得渺小如浮沉。祭壇前,兩排座椅左右排開,江門對外的一言一行都在列祖列宗的注視下,使得江門弟子不敢有半點失態,也讓江門訪客知道這裏有著五百年積澱,教他們不敢放肆。


    江南鶴背對著江月容,跪坐在祭壇前的蒲墊上,虔誠地叩拜著。即使江月容已經走了進來,江南鶴也沒有理會,繼續一次次起身,又一次次伏倒下去。


    江月容握著刀,走到了江南鶴身後。此時的江南鶴,就跪伏在她身前兩臂遠的地方。


    江月容走了很久才到這裏,原本有無數話要問江南鶴,但此刻,她就站在江南鶴的背後,卻不知從哪一句開始問起。江南鶴隻聽到身後的江月容喘息著,不知是因為憤恨,還是因為忍著哭泣。


    “月容,你也過來拜拜。”江南鶴淡淡地說著,在自己身邊不遠處放下了另一個蒲墊。說完,他隻是端正地跪坐著,仰頭看著祖輩牌位,背脊挺得筆直。


    江月容的手顫抖了起來。


    “憑什麽?”她咬著牙問道。


    “憑什麽?”江南鶴戲謔似地笑道,“憑這裏供著的江門五百年列祖列宗牌位,憑外頭站著的一百個江門子弟,憑我江南鶴是你親生父親。不夠麽?”


    江月容猛地舉起刀,直直地指著江南鶴的後背。


    “我若不拜呢?”她凶狠地反問道。


    “不拜?那便不拜吧。”江南鶴卻無力地答著,伸手取出幾炷香,在身前的香爐裏點燃,再向身後遞過去,“上炷香也好。不必給所有牌位上香,至少,給你母親上一炷吧。”


    祭壇的最下一層,一個偏僻的角落裏,放著江南鶴的妻子,江月容母親的牌位。


    江月容的母親是因為難產而死的。那天她生下的孩子,就是江月容。


    江南鶴對月容母親的愛極深,曾立誓終生不再愛第二個女人。失去了愛妻的江南鶴,履行了自己的誓言,至今也未再娶。他將愛妻的靈位擺在了祖宗祭壇上,多年後又把早逝愛子的牌位擺了上去。在妻子和兒子的牌位中間,他留了一個空位,那是他自己的位置。


    “你的命,是她換來的。”就在江月容猶豫的時候,江南鶴緩緩說道。


    這句話,讓江月容的手中的刀緩緩垂了下去。


    江南鶴等了許久,終於等到月容接過了他手中的香。他看到月容走向祭壇,停在她母親的牌位前,雙手將幾炷香高高舉過頭頂,低頭抽泣著。兩柄短刀,此時靜靜地放在江南鶴身後的地上,寒光散去,露出斑駁鏽跡。


    江南鶴緩緩歎了口氣。


    “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他在月容身後輕聲說道,“你要恨我,我無話可說。但這件事,我必須做。我肩負的,是一百江門子弟的生路,和五百年的榮耀啊。”


    江南鶴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從三年前江門解散開始說起,說到武陵城的三年隱居,說到一百子弟三年來的落魄生活,說到江門覆沒如何教他夜不能寐,說到鎮江炮火如何讓他噩夢連連。他說了許久,直到說起朝廷的招募,說起江門的重組,說起呂家村的洋菩薩相,說起朝廷給他的密令。他將一切說了出來,說了許久,說得動情。但月容隻是高高舉著那幾炷香,默默聽著,一言不發,像一尊雕塑。


    “月容,回江門吧。”江南鶴喃喃地說道,“若朝廷對你不利,我會保你。將來為朝廷效命,立下幾件功績,朝廷自然知道你不是賊人。若你怪罪於我,不願回江門,我不怪你。你可以遠走高飛,去一個無人找得到你的地方。朝廷問下來,我隻說你死了,呂家村沒有活口。我隻希望你明白,父親不是有心害你。隻是義分大小,情有公私。五百年江門,一百多弟子,父親不能為你一人,放棄他們所有。你可以原諒父親嗎?”


    月容終於動了。她把手中的香緩緩插在母親的牌位前,那炷香早已燃去了一半。


    “父親,說完了嗎?”江月容的聲音刻意壓得很沉,是為了掩飾此刻翻滾著的心緒。


    江南鶴沒有回答。


    江月容仰頭笑了笑,笑得有些淒慘。


    她眼前,五百年列祖列宗仿佛俯視著她,一個個都那麽大義凜然。江月容卻隻覺得,這大義,如此可笑。


    “父親做的事,好像總是對的。”江月容慘笑著說道,“無論父親做了何事,殺了何人,總能找出一套大義來,教月容無法反駁。父親好厲害,肩上總是扛著幾百幾千個道理,不分給別人半點,卻總能來去自如。月容真羨慕父親的本事,卻學不會像父親那樣說話。”


    江月容回過頭,看向父親。


    江南鶴看到,女兒的眼瞼雖然紅腫著,此刻卻沒有一滴眼淚。那是一副漠然到可怕的神色。


    “三年前,父親為何留女兒在呂家村?”江月容輕聲問道。


    “因天下將變,下一個時代恐怕不會再有江湖了。”江南鶴答道。


    這卻不是江月容想聽到的答案。


    江月容問的是父親為什麽要將女兒留在那裏,江南鶴答的,卻是天下如何,時代如何,江湖如何。


    江月容慘笑了幾聲,那笑聲卻比最慘烈的哭泣更叫人心痛。


    她緩緩邁開步子,無力地向江南鶴身後走去。經過江南鶴身邊時,她沒有半點停留。


    月容,你若要走,我不攔你。江南鶴頹然在心中默念著。


    但你記住,遠走高飛,不要讓朝廷知道你還活著。


    不能讓朝廷知道,江門在呂家村留了活口。


    江月容走到一半,uu看書w. 突然停下了腳步。


    “昨夜在呂家村,殺呂良的那個人是誰?”她突然問道,“父親,是不是你?”


    “是我。”江南鶴慨然答道。


    一抹刀光如閃電般劃過。


    空中突然炸出一聲驚雷,如天崩一般。


    驚雷緩緩遁去,白虎堂裏,一對父女靜默著。


    江月容半側過身體,右手握著短刀,直直砍向了江南鶴。但這柄刀,停在了江南鶴的脖頸前,再不能前進分毫。江南鶴沒有轉過身,隻將右手抬起。他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上戴著鐵製的指環。江月容猛然砍去的刀被他精準地用兩隻手指扣住,全力一擊的刀勢竟被這二指之力截住,動彈不得。這二指之力太過迅猛,兩隻鐵指環竟深深地嵌入了刀刃,在精鋼打造的短刀表麵上留下了幾道裂紋。


    江南鶴望著眼前的祖宗牌位,輕輕舒展了眉頭。


    “你的功夫,是我教的。”他冷冷地對江月容說道。


    江月容的右手刀被江南鶴死死扣住,任她用盡力氣也動不得分毫。她心中慌亂,急忙將左手刀也動作起來,向江南鶴腰間砍去。


    但她身體的動勢隨右手刀的刀刃傳入江南鶴指間,江南鶴不等江月容的左手刀動,便突然彈地而起,半轉過身子撞向江月容。他的左肘頂在身前,借全身的動勢,向江月容的小腹衝頂過去。


    江月容猝不及防,被這一擊狠狠擊中,一口鮮血從喉中湧出,整個身子隨之騰起,飛出了白虎堂,跌到大院裏去了。她的右手刀被江南鶴奪去,隻剩一柄左手短刀還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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