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樹林,是一片開闊的田地。田地的盡頭,遠遠地可以看到呂家村的院落了。


    呂家村不大,十幾戶人家。從村口望去,便能看見村子深處的呂良家院子。


    月容跑出樹林時,她看到黃昏時分的呂家村火光衝天,令天地都為之變色。院落裏,橫豎倒著許多屍體,在火光中靜默著。


    月容沒有片刻呆滯,隻任由雙腿麻木地向前飛奔過去。她不知道自己渴望看到什麽,卻仍迫切地向村子深處張望。


    遠遠地,她看到了——呂家村深處,月容家的院子,呂家村唯一還沒有著火的地方。


    有許多黑衣刺客站在院子裏,卻有一個穿著白衣的少年,手中拿著一柄短刀,指著身前的刺客們。


    那少年是——呂良!


    月容瞪大了眼睛,瘋癲般喊叫著。她喊出的聲音不成詞句,隻是些沒有意義的聲響而已。


    她離得太遠了,村莊裏劈啪的火聲蓋過了她的喊叫。


    呂良含著淚,身體因恐懼和哭泣而抽搐著,手中的刀隨著這抽搐的起伏顫抖著。離他不遠處,老父老母的屍體就靜靜躺在那裏,仍有血從他們的脖頸裏緩緩流出來。


    他的身前,一個高大魁梧的蒙麵黑衣人緩緩對著他的刀張開了雙臂。那黑衣人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的指節上,帶著鐵質的指環,被火光映得通紅。


    淚水止不住地從呂良眼裏湧出來,眼前的一切正被眼淚慢慢模糊,而他卻不敢用手去擦拭。哭聲在他的喉中掙紮,幾次想要衝出,都被他強硬地忍了回去。


    眼前的黑衣人隻是淡淡地看著他,低聲說了句:“來。”


    呂良用盡力氣嘶吼一聲,用憤怒掩蓋住自己所有的怯懦,瘋了般舉起刀向那黑衣人撲過去。


    這不過是一個不通武藝的人,依靠蠻力和怒意來掩飾恐懼的一擊罷了。


    他的刀還沒落下,黑衣人的右手突然向前探出,指節上的鐵指環重重地砸在呂良的太陽穴上。


    呂良甚至沒看清那隻手的影子。


    月容遠遠地看到,呂良的身體僵直在了原地,緩緩變得無力,直到軟軟地跪倒在地上。他手中的刀輕輕落在身前,揚起幾絲沙塵。


    呂良麵前的黑衣人默默轉身離開。許多人跟著那黑衣人一起走了,隻留下三個刺客,按著兵刃,注視著呂良。


    月容喊叫著,不知從何時開始,嗓音已經變得嘶啞,還帶著濃濃的哭腔。


    那黑衣人似乎仍聽不到月容的喊叫,帶著一隊人馬,緩緩消失在了村子另一側的竹林深處。月容來到村口時,那些人早已不見了蹤影,隻剩下三個刺客,一步步向呂良走去。


    一個刺客走到呂良身前。他看到,呂良無力地跪著,目光呆滯,不知是生是死。


    他輕輕舉起手中的刀,刃口對準了呂良的脖頸。


    火光衝天,嘈雜的劈啪聲淹沒了一切。正是因為這喧鬧的火聲,這三個刺客沒有發覺江月容的靠近。


    一粒石子如霹靂般襲來,深深砸入呂良身前那刺客的臉側顴骨,血肉與崩碎的石子在他臉上如鮮花般綻開。


    在他發出一聲慘叫前,他身後的一名刺客轉向身後,卻看到如厲鬼般的江月容騰在半空,麵目在火光中扭曲成一片煉獄。她的身體也扭曲成不可思議的角度,將一粒石子捏在手中,瞄準了身前的敵人。那扭曲的身體為一粒小小的石子蓄滿了力道,眨眼間便帶著烈焰般的憤怒,向近在咫尺的刺客臉上砸去。


    這一切來得如此迅猛,如此恐怖,那刺客甚至還沒來得及舉起手中的兵刃,臉上便炸開了一片血漿,如煙火一般。


    直到這個刺客倒在地上,呂良身前的那刺客才終於發出了那聲慘叫。但慘叫聲才剛發出,便戛然而止。他的喉嚨被一柄利刃穿過,血湧入喉中,將慘叫衝刷成微弱的氣泡聲。


    江月容手中握著的,是從剛被殺的刺客手中奪來的劍。她手腕一抖,身前的刺客便被削去了半個脖頸,血濺了一地,也灑落在了神色呆滯的呂良臉上。


    江月容轉過身,看向那僅剩的一名刺客。她的身上濺滿了鮮紅的血,在火光下閃著異樣的亮色。


    刺客舉起兵刃對著江月容,擺開架勢。


    “月容!”他對著眼前已化為惡鬼的女子喊著。但這句話喊完,還沒來得及說出下一句,他的聲音便消失了。


    江月容將劍深深刺入刺客胸口的時候,刺客擺開的架勢還沒來得及動作。他就這樣擺著架勢,緩緩倒了下去。


    直到這時,月容才感到了劇烈的疲憊襲來。她轉過身,輕輕走到呂良身前。


    呂良呆滯的瞳仁微微轉動了些許,看向了月容。臉頰上沾染的血順著皮膚滑落,像是眼淚。他努力地笑了笑,但這笑容似乎耗盡了支撐他的最後氣力。他輕輕地向一側倒去,被月容接住,摟在了懷中。


    呂良的身上,早已遍體鱗傷。月容隻能猜測,自己回來之前呂良已經一個人戰鬥了許久。


    月容看著呂良身前的那柄短刀——那是三年前,她殺楚雲飛的刀。三年來,月容一直以為那刀丟了,原來是呂良一直藏著。


    三年前,呂良救月容的時候,月容的手中是緊緊握著兩柄短刀的。即使如此,呂良仍然救了她。


    月容輕輕啜泣著。


    “原來你一直知道……”月容輕輕地說道。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刺客,卻仍願意與我相伴。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我謊話連篇,卻仍願意相信我。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我身負殺孽無數,卻仍願意給我三年平靜歲月,以致用你的命,贖我的罪。


    呂良望著月容,努力地說道:“我隻知道,你是阿月。”


    我隻知道,你叫阿月,是個從大戶人家頭跑出來的丫鬟,是個被父母拋棄無依無靠的人,是我一生摯愛的妻子。


    在我眼中,你不是別人,你就是阿月。


    呂家村的火光下,呂良的麵容柔和而平靜,一雙溫柔的眼睛在火光下閃著暖意。那眼神如此輕柔,像是怕把月容碰碎了似的。


    這一切,都仿佛與三年前初相遇的那個夜晚,昏暗油燈下的一切一模一樣。


    隻是這次,月容看著那神采從呂良的眼中,一點點遁入了虛無。


    呂良的手垂落到地上的一瞬,月容終於放聲大哭了起來。她用力地抱住呂良,聲嘶力竭地哭喊著,直到她的聲音蓋過了漫天的火光,卻也喚不回心愛的人。


    “我咒你。”楚雲飛的聲音。


    “我咒你所愛之人,都死於非命。”又似乎是風聲火聲,不是人聲。


    秦狼趕到呂家村時,隻剩下漫天火光,橫屍無數,和村子深處抱著呂良,哭到力竭的江月容。


    秦狼緩緩走到月容家的院子外,看著地上的三具刺客屍體,茫然無措。


    江月容抬起頭,看到了秦狼。


    江月容此刻的眼神,秦狼曾見過——在那些因仇恨而放棄了生存欲望的人眼中見過。


    江月容伸出一隻手拿起了身前的短刀,另一隻手仍緊緊將呂良抱在懷中,眼睛卻緊緊盯著秦狼。


    “秦狼,亮兵刃。”她冷冷地說道。


    秦狼看到江月容手中的短刀緩緩舉起,指向了自己的眉心。


    秦狼微微退了半步,僵硬地搖了搖頭。


    “秦狼,求求你,亮兵刃。”


    也許是哭得太狠,江月容的喉嚨沙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來。


    秦狼呆立了許久,隻期待能從江月容臉上看到一絲求生的欲望。


    但絲毫也沒有。


    秦狼終於微微擺開架勢,雙手向後一甩,抽出藏在後背的兩柄刀,反握在手中,對著江月容緩緩張開。uu看書 .ukanhu.om


    江月容竟微微笑了。


    “謝謝你,秦狼。”


    漫天火光中,江月容和秦狼對彼此舉著刀,沉默著。


    秦狼看到,江月容的臉色漸漸變得堅毅,目光如利刃一般刺向自己。他知道,接下來這一擊,將是江月容終畢生之力的一擊,向死而生,絕無退路,一絲一毫的大意都會是致命的。


    他與江月容交手不下百次,但這一次是不能輸的。


    輸了這一局,自己便再不能報答江南鶴養育之恩。


    隻是,這一局也是他最不想贏的。贏下這一局,江月容就會死在自己手中。


    孰輕孰重,此刻必須做個決定了。


    月容,出招吧。


    日落的一瞬,火光猝然一閃。


    江月容的眼突然睜開,手中發力握緊了短刀。


    就在這一瞬間,她身後的小屋中傳來了孩童的哭泣聲。


    這哭聲響起的一瞬間,江月容的腳停在了半起身的位置上,眼神驟然渙散了。她突然明白了,呂良為什麽明知不是敵手,仍然要擋在無數刺客的麵前,揮刀戰鬥。


    秦狼看到,江月容迷茫地看著他,不知該進還是該退。


    江月容仍舉刀對著秦狼,卻感到自己握刀的力氣正在一點點失去。


    秦狼緩緩收起了架勢,一點點向後退去。江月容驚慌地望著他,不敢有絲毫大意,直到秦狼走到村口,轉身離去。


    直到這時,江月容才輕輕放下手中的刀。


    孩童的哭聲在呂家村回蕩著,茫然在火光間徘徊,像是無家可歸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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