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花瓷琢紅玉。


    這是蘇軾在《試院煎茶》中的詩句,說的是定州瓷窯的紅瓷。然而,定窯最出名的卻是白瓷,其特點是胎薄質細,白釉似粉,瓷色滋潤,有著“定瓷天下白”的美譽。


    趙誠終於離開保州,在正旦節前不久趕往真定府。在赴真定之前他在張柔的陪同之下繞道去定州觀摩白瓷的燒製。張柔看來早有所準備,為趙誠準備了十八套造型極美工藝精湛的器皿,據說這是八十個工匠花了六個月時間,期間弄壞了不少,才最終完成的。


    但在趙誠的眼裏,定窯不可避免地沒落了,早已不複宋初時的盛景,而且工匠們還在吃著老本,燒製的瓷器還在力求保持宋初的水準。河東的磁州產瓷,陝西的耀州也產瓷,甚至耀州這兩年開始研製白瓷,甚至鑽研宋人江南景德鎮等地的燒瓷技術,力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別成一家。這項產業或者說藝術對趙誠來說,跟木活字有著同樣重要的意義。


    史天澤早早便來迎駕,他很會辦事,更會體察上意,一路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從不掩飾趙誠想知道的。這一路上,沿途的官員、士紳紛紛獻上禮物,不僅令趙誠很高興而且很樂意收下,因為所有的禮物既不貴重卻有著地方特色,都是一方百姓靠其謀生與養家糊口的特產,比如農人編織的賣不了多少文錢的葦席。


    至於官員與鄉紳們臉上感激興奮的表情,有多少是發自內心,趙誠就不知道了。但趙誠收到當地的特產,臉上地愉悅之情卻沒有一絲虛偽。從燕京一路行來。千裏山川、河流、牧場或土地,哪怕是一片沼澤在他的眼裏就是用金子堆積而成,大好河山就是他的家園,在自己家園中巡視,隻有驕傲與自豪。


    真定府果然是河北一個大阜。經過數年的休養生息,這裏人口眾多,客商雲集,有著“小汴梁”之稱。城外三十裏,史秉直帶著大大小小史家親信官員及史家中男姓子弟,拜見遠道而來的秦王,他猜想地果實沒錯,秦王是帶著千軍萬而來。除了那麵玄黃的“秦”與“趙”字王旗,卻沒有多餘的與一個帝王身份相配的規儀。


    沒有華貴的氣息,隻有威嚴雄壯的軍隊。


    “史老元帥請起!諸位請起!”趙誠下馬,伸手虛扶了一把。


    趙誠這才仔細打量這位叱吒風雲二十五載的實力人物。結果讓他有些失望。站在他前麵的不過是一位衣著相素地農夫形象,隻是這身材依稀可以看到他年輕力壯時的梟雄本色。歲月不饒人,背有些駝了,而須發皆花白。


    “謝國主!”史秉直認認真真的在地上叩拜,然後沉穩有序地起身,最後躬身地讓到了一邊,做出一副隨叫隨到為秦王答疑解惑的神態來。


    史秉直也飛快地打量了趙誠一眼。不巧他正撞上了趙誠投來地目光。他隻覺得趙誠目光十分親和溫潤,令他有一種在同一位謙謙君子在會麵的感覺,不敢褻玩也。趙誠腰中懸著的長刀隨著他的身形變化而晃動著,似乎表明這一把長刀未拔出刀鞘時比拔出示人更加令人難以捉摸。


    午後的冬日灑下金色的陽光,從趙誠的背後拉出一道斜斜地長影。史秉直突然發現自己正踩在趙誠的影子上,連忙不動聲色地移開腳步。


    史秉直發現這個冬日的陽光十分刺眼,陽光如利劍一般刺入他的心房,令他感到有些疼痛,可是這冬日的陽光曬在臉上分明令他覺得有些暖意。這種反差極大地感覺令他覺得十分奇怪。


    一行人往真定城行去,趙誠見真定城遙遙在外,突然揚鞭笑著道:


    “孤六年前便是站在此處,眺望真定府,可惜不得門而入啊!”


    六年前正是陣斬窩闊台後,自燕京攜耶律楚材南下。一路上如入無人之地。當時未攜帶攻城裝備,與河北各地秋毫無犯。隻是在真定城前才與史家留守的軍隊小戰了一場。“慚愧、慚愧,當年形勢不明,鄙孫史楫不知天高地厚,更不知國主軍威浩蕩,犯下了如此大錯,實在是罪該萬死,請國主降罪!”史秉直道。


    史家弟子當中,走出一位年輕人,正是史楫。他是史天澤長兄史天倪之長子,武仙當年誘殺了史天倪及其三位幼子,史楫長大**之後便獨當一麵,同他的同父同母之弟史權一樣,是第三代人物中的佼佼者。


    “微臣罪該萬死,請國主降罪!”史楫恭敬地跪在地上,伏首請罪。


    這不過是他做出來的姿態,趙誠當然也不會真地治他罪。


    “史總管何罪之有?”趙誠嘉許道,“孤聽說卿主持真定所屬州縣二十餘處,謹身率先,明政化,信賞罰,任賢良,汰貪墨,恤孑獨,百姓交口稱讚,豈曰有罪?”


    “臣不敢居功,全是我真定諸位百官、良吏、賢士襄助之功,楫不過是屍位素餐耳。”史楫道,他麵無喜色,恭敬之色倒更多了一份,令趙誠找不出一點毛病來。


    趙誠的目光在史家子弟之中一把而過,見史家果然人口眾多,男丁尤其不少。


    “此處風大,微臣恭請國主入城歇息!”史天澤道。


    “史卿莫非以為孤弱不禁風?”趙誠故意說道。


    “國主正值年富力強之時,弓馬騎射無所不精,豈能說是弱不禁風?國主指揮大軍攻略天下,進退有度,侵掠如風,戰無不勝也。昔年野狐嶺一戰,燕趙風雲為之變色,蒙古逐鹿原一戰,更顯國主的豪邁。萬裏征途如履平地也,而泰安二年賀蘭山下一戰,更是令蒙古不敢南下而牧馬。國主才是真英雄,因為反對你的梟雄授首,而豪傑之輩皆在您的麾下效命。”史天澤道。“光有武功並不令人崇敬,而國主文治亦遜於古之明主也,又有中書王大人禦史耶律大人這樣地賢士輔佐,天下可定也!”


    史天澤一通吹捧,令趙誠很是受用。


    “創業時艱,然守業亦是艱難。孤願普天之下萬民皆老有所養,天下寒士皆得發揮所學。”趙誠道,“大業未成。仁人誌士皆須努力麵為,方不令來這世上走這一遭。”


    “國主英明!”趙誠不過是發了一番感歎,卻引得眾人地吹捧。


    “入城!”趙誠道,“孤這次真定之行。要打擾史氏一門清靜了!”


    “不敢、不敢,國主能駕臨我真定,是我輩地榮耀。”史秉直連忙道。


    趙誠被簇擁著入了城,如同在保州一樣,當晚的晚宴,趙誠一口氣封了一大堆頭銜,人人皆得償所願。


    酒過三巡。眾人臉上都浮現出一層酒色,興致越發高漲起來。史秉直高聲說道:


    “國主親臨我真定府,我真定在姓皆奔走呼告,歡呼雀躍,縱是我史家滿門數百口皆榮耀無雙。有酒豈能無曲。難得國主高興,微臣鬥膽命精通音律之人獻藝,請國主應允!”


    “好啊!”有人鼓動道。


    “難道眾卿高興,那就宣吧。”趙誠點頭同意。


    史秉直見趙誠同意,立刻命人請琴師進來。隻見一位身著真紅羅長裙地女子走了進來,懷中抱著琵琶,盈盈一拜,頭上地步搖亂顫,令人炫目失神。待那女子抬起來頭來,頓時令滿堂賓朋眼中一亮。高懸的明燈似乎也變得有些暗淡無光。那女子膚如凝脂,身形玲瓏有致。麵比百花嬌,唯有一雙眸子似乎有些哀怨,惹人憐愛。


    “民女史琴,拜見國主聖駕!”來人正是史家的明珠史琴。她人在深閨,這裏除了史家之人或者心腹才認識,大多數人雖未親眼見過,但對史琴的聰慧與美貌卻早有所耳聞。


    這當中趙誠也曾聽說過,史家人物及真定官場上盤根錯節的隸屬關係,他當然要了解得一清二楚。而且他還聽說過有關史家要將史才子送給自己的流言。他的目光在史家眾人的臉上一掃而過,這目光讓史秉直有些失望。


    “免禮!”趙誠伸手示意道。


    “謝國主!”史琴道。


    “史姑娘會彈些什麽曲子?”趙誠問道。


    “請國主欽點!”史琴微抬著嬌好地麵孔問道。趙誠的模樣也白天她就就悄悄地見過,跟她想像中殺伐果斷的王者形象差距很大,全無粗魯之氣,長相十分斯文,隻是但凡達到趙誠如今這個地位與權勢,自有一股令人不敢小視的氣質。


    史琴讓趙誠隨便點支曲子,自然說明她對自己地琴技十分自負。趙誠心說這話有些大了,隨口說道:


    “那就彈那首《楚漢》!”


    趙誠此話一出,滿堂眾人既感意外,又覺得這也在情理之中。這《楚漢》的琵琶曲講的是項羽與劉邦垓下決戰最後烏江自刎的故事,當然是一首充滿殺氣與豪邁曲子,正符合趙誠的喜好。隻是這樣激昂慷慨的曲子,這位楚楚動人弱不禁風的史才女能駕馭得了嗎?


    史琴微微一愣,卻坐了下來,伸出纖纖玉指,演了起來。


    “叮!”琵琶金玉之聲響了起來,起初低緩散漫,漸漸快了起來,這裏領兵之人似乎都回想起主帥升帳點將地情景來。金玉潑地,曲調漸高,恰如將士爭相請命,排兵布陣,奮勇之先之慨。不久,這琵琶聲立刻又變得低沉有力,仿佛一支大軍悄悄地隱藏在黑暗中窺視著敵人,大戰來臨之前的緊張令將士壓抑著呼吸。


    然後聲調又漸漸地快了起來,仿佛兩支雄壯的軍隊開始接觸、試探,然後變成了一場令人血脈賁張的血戰。琵琶聲陡然高亢了起來,似乎換成了戰馬長嘶,刀槍交碰,弓弩繃緊,鼓金更替的聲響,這聲音充斥著廳堂中每一個角落,令滿堂所有戎馬倥傯者皆屏氣凝神。他們想起了金戈鐵馬、血雨腥風地沙場歲


    趙誠拔出了自己的長刀,放在手中撫慰著。長刀出鞘的聲響雖然壓不過琵琶曲聲,卻令彈奏者一時分了心,令琵琶曲稍亂。最高潮的十麵埋伏部分過去了,轉而就是楚霸王英雄末路的悲涼歌聲。趙誠凝視著自己的這把長刀,他自己沒有楚霸王的慷慨悲涼,也沒有別姬時的生離死別,但他想到了徐不放,也想到了秦九,想起那些為他而死和死在他刀下的人。


    屈出律、李、窩闊台、察合台、蒲鮮萬奴,一個又一個梟雄死在他的手中,做到了這些,趙誠已經無愧於一個英雄地稱號。隻是他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才不用拚命殺戮去解決一切擋在自己麵前地障礙,他更不知道自己還要死多少人。這座真定城在這一百年裏也是風雲變幻,五代的皇帝來了又走了,然後是宋國皇帝來了也走了,女真皇帝來了又被趕走,然後是蒙古人,現在是他趙誠,一切帝王在殺戮方麵沒有什麽區別,都認為天經地義。


    史琴最後一個音符戛然而止,落荒而逃地楚霸王倒下了,而趙誠的長刀倏地插回到了刀鞘之中。


    “好!”大堂中的眾人紛紛叫好。他們從中聽出了男兒豪邁鐵血的神采,亦為霸王的英雄悲歌而扼腕長歎,卻忘了戰鬥中倒下的士卒。


    “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劉鬱也讚道。


    “史姑娘彈得好,隻是孤以為史姑娘彈這曲子時,似乎有些不太熟練?”趙誠問道。


    “國主明鑒,這曲子數年前學了,就不曾再彈起過。”史琴回答道。


    “原來如此。常言道,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史姑娘學過此曲為何就不再彈起?”趙誠詫異道。


    “這曲子殺氣太重,民女素不喜歡此類慷慨激昂的曲子。”史琴又盈盈一拜,落落大方地回道,“民女自幼學音律,閑來弄曲彈奏,不過是個人喜歡,自得其樂罷了,辱沒了國主的聖聽。”


    “男兒慷慨,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那是健兒們的職責所在。倘若我輩男兒不能保家衛國,令妻兒老小不受辱於敵,豈不羞愧而死?男兒刀鋒上舔血,為的就是家中父老的周全。”趙誠擺手說道,“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世人皆以為楚霸王之英雄氣短,然卻未言楚漢士卒身死異鄉之悲涼,縱是那虞姬亦不過是亂世佳人。”


    趙誠見史琴及眾人有些意外,又道:“昨日之戰,為的是今日之父老妻小太平無事。今日之戰,為的是明日吾國吾族太平。而明日之戰,為的卻是子孫繁茂,文字衣冠不蒙汙垢,發揚光大。史姑娘雖不喜戰事,心性使然,並不為過。孤願與諸君共致天下和睦,令天下蒼生共享太平。”


    “遵旨!”眾人齊聲說道。


    史琴悄悄告退,等她離開了酒宴,方才發現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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