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來得比往年早,紛紛揚揚地下了一天一夜,讓無數山川江河蓋上了一個雪白的厚毯子。


    高智耀坐在自己書房裏看書,屋子裏擺放著一個小巧的煤爐――這是這個冬天裏中興府內興起的一種新物什,像他這樣的進士出身的人,或者是讀書人家裏都會有一個這樣爐子,這是總管府在下第一場雪前派人送來的,據說這是鐵工院最新發明的,這也算是因地製宜,賀蘭山中有煤,壓製成孔狀煤餅既方便又幹淨,總管府來人說每家用煤都管夠,隻是山中鐵礦還來不及開采,因而煤爐產量不多。


    “這是拍讀書人的馬屁!”高智耀在心中暗罵。


    要說他這書房,那可是很有年頭了,他出身官宦之家,從先祖就收藏了大量了書籍,那位讓人憎惡又讓人欽佩的“偽”賀蘭國王數月前將這書房裏的有字的紙張全都一掃而空,然後抄錄了一番,又送還給自己,隻是由於先前沒有登記,以致別人家的書籍給送到自己書房裏,甚至自己手上這本還寫著一兩首酸得讓人掉牙的詩句。


    院中的白雪將書房內映得十分亮堂,下人們在屋簷下一邊曬著雪停之後暖洋洋的日頭,一邊在談論著某人。


    “你們聽說了嗎?今早雪一停,賀蘭國王就帶人走訪坊間,給家貧者帶去棉衣、糧食和柴禾,好讓窮人們過冬。”某下人說道。


    “了不起啊,從來就沒聽說過這樣仁義的大人物,對咱老百姓真沒說的。要是擱往年,既有災荒,又逢戰禍。一場大雪之後,不知要死多少人。”另一人也說道。


    “我還聽說從明年起種田放牧三年之內不納稅,隻收鹽稅、商稅。”又有一人說道。


    “你怎麽知道,還能有這樣的好事?官府要是不收稅,那當官的吃什麽?你給養活啊?”有人對前者所言嗤之以鼻。


    “你別不信,我有一遠房親戚,他在總管府內當差。他還能騙我?”前者反駁說。


    “我還是不信!”另一人堅定自己的判斷。


    “不過,這賀蘭國王還是很不錯地,不僅讓全城的人都不至餓死,對像咱們家老爺也是另眼相待,衣食不缺,要不然我們這些當下人的哪能在這裏曬太陽?”還有人說道。他這話引起眾人一片附和聲。


    下人們在書房外麵你一言我一句,讓高智耀心煩意亂起來,心中充滿著某種恐懼之感。他正要起身喝斥一下家丁們,隻聽前院有仆人高呼:


    “賀蘭國王駕到!”


    王敬誠對趙誠不得不表示佩服。因為趙誠的手段是層出不窮,而且相當地高明,這下了一場大雪不要緊,等雪一停,趙誠就張羅著走街串巷,到處噓寒問暖,送去並不太多的糧食、油、肉和冬衣,其實趙誠早已經捉襟見肘了,不惜動用了自己的私房錢――可是就是有錢也無處買糧食去。趙誠美其名曰:送溫暖。


    高智耀聞聽下人們從門房處直到後院的通傳。不得不放下手中地書本。他以為趙誠直接去了前廳,哪裏知道堂堂賀蘭國王趙誠,正老老實實地站在前門雪地裏等著高大人的“接見”。高智耀心中對趙誠的某種恐懼之感又加深了一層。


    雪地裏,徐不放正大大咧咧地抱怨著:“這個高秀才,有什麽了不起的?咱們就是直接進去逛逛,他能怎麽著?”


    “嗬嗬,這你就不懂了!”趙誠大笑。


    “難道這裏麵還有不少學問?”徐不放問道。


    趙誠沒有回答他的話,他的目光被那些圍觀的四鄰百姓給吸引住了。這些百姓一是很好奇,這高進士何德何能讓堂堂賀蘭王在門外候著?二是對趙誠今天的送溫暖行動大加稱頌,紛紛交頭接耳著。見趙誠手下那些挽弓持刀的壯漢們並未加以阻攔,紛紛壯著膽子走上前來向趙誠表示感謝,不知誰帶了頭,“撲騰”跪下了一大片。


    “快起、快起!”趙誠三步並一步,大步流星地迎了上去,親手將百姓扶起,甚至還親切地捏了捏某位孩童地臉蛋一把,他想起了自己那位還未曾謀麵的兒子。一時間有些失神。


    “諸位鄉親!”趙誠站在高府門前的台階之上,高聲地拉近與百姓關係,“過了這個冬天,明年開春就會好起來,從現在起。大家各司其業。想做小本買賣的就做買賣,想出城種地的就種地。若是想要去賀蘭山下放牧那就放牧,免稅三年,你們掙的錢財越多越好。總之,我趙誠願與大家同甘共苦,因為我有一個夢想,我希望所有的百姓,無論是蕃族還是漢、契丹、吐蕃、回鶻,人人都是兄弟姐妹,人人都有自己的財產,人人都能安居樂業。”


    趙誠說著漂亮話,無視了民族差別與階級差別,畫了一個大大的餅,百姓們聽著當然很舒服,紛紛高呼賀蘭王英明,就差高呼萬歲了,至於這夢想能否成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mianhuatang.info好看的小說)


    高智耀無奈地躲在門縫裏看著門外發生地事情,見趙誠盡興了,才大開中門,迎來過來。


    “高大人這府第不錯啊。”趙誠笑著道。


    “國主親自來寒舍,近而不入,讓在下消受不起啊。”高智耀麵無表情地說道。


    “大雪方住,又是一個豔陽天,更何況風雪本來就煉精神,而外麵的景致其實相當不錯的,一場大雪之後,江山變了色嘛!”趙誠一語雙關地說道。


    高智耀渾似沒聽出來他話中之意,將趙誠引入客廳。


    “不知國主大駕光臨,有何指教?”高智耀問道。


    “指教不敢當,這次降雪來得早下得大,我擔心百姓受了災,特意四處看看。路過貴府。想來問問高大人日常用度是否還有所缺?”


    “不敢勞國主牽掛,敝府不缺什麽。”高智耀道。


    “噢,那我就放心了。”趙誠的臉上的欣慰之情轉瞬即逝,多有了幾分憂色,“中興府內我倒是不太擔心,隻是外地諸州縣,尤其是鄉間百姓冷暖讓我夜不能寐啊。奈何我屬下之人都是粗漢,使慣了刀箭,若用來舞文弄墨實在是勉強。”


    “國主要是有話,不妨明說,再在洗耳恭聽。”高智耀道。


    高智耀冷冷的表情讓趙誠心中很是不爽,他開門見山地說道:“我需要文官趕赴各地任一州一縣之長,主持賑災、救民甚或明年春播諸事。高大人是否願意助我一臂之力。”


    “我若是不答應呢?”高智耀反問道。


    “老實說,你不答應我也不需要生氣,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隻是我手中無人可用。來年若是誤了農時,恐怕又是餓殍遍野,流民千裏。”趙誠對高智耀的直接有些愕然,“若是所用非人,那無異於雪上加災了。”


    “國主敢用我?”高智耀問道,他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我是前朝高官之子,世代享受嵬名氏地厚祿,你也敢用我?”


    “那又有何不敢?”趙誠不屑地說道。“譬如女人,環肥燕瘦,各有所愛,而弱水三千我隻取其中一瓢飲。嗬嗬,這一比方不太恰當,高大人是位難得的賢士,你若是能治理一方,讓百姓安居樂業,我又何不敢用呢?我心中若有一城,那就會有一城地雅量。若是心中有一國,那就得有一國的雅量。你我道不同,無非是你仍心存效忠前朝之心,高大人想想看,我可曾因為你們是前朝的遺臣,而追討爾等的所謂罪行?”


    “不曾。”高智耀承認道。


    “前朝嵬名氏的那些皇族老少及女子,我可曾據為私奴?”趙誠又追問道。


    “也沒有。”高智耀回答道,“國主當得一個仁字。”


    “可是爾等讀書人卻看著百姓受苦。難道這也是聖人所教導地?爾等忠君之心高於愛民,百姓卑賤得可以以一國之眾為先帝殉葬?這不過是一家一姓亡矣,亡國並非亡天下,君之不存,而百姓猶苟活於世間。君子為學。以明道也。以救世也,今我賀蘭百姓民不聊生。衣食皆缺,如引頸就戮,爾等好一個忠君之臣,伯夷之輩!”趙誠譏諷道,“若是夏國朝廷上下一心,君明臣賢,又何至於亡國至此等地步?”


    “國主所言,在下並不認同,若非你們蒙古人占我河山,擄我百姓,我河西何至於淪喪至此?”高智耀反駁道。


    趙誠有些氣餒,這是他的短處,想反駁卻找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高大人若是堅持己見,那我無話可說了。我不介意對百姓們說,你高智耀視百姓如糞土,對於百姓冷暖漠不關心,仍在惦記前朝時官宦之家地榮華富貴。”趙誠用了激將法,“這也不奇怪,你們高家世代都是高官,都是嵬名氏賜的大官,換了我,我也十分懷念,至於百姓們的死活,我哪裏管得了那麽多呢?”


    “你……你……”高智耀見趙誠實在是無恥,氣得說不出話來。


    “俗話說,下雪不冷化雪冷,這天寒地凍的,我今天特意帶來一件上好貂皮袍子贈予大人。”趙誠站起身來,“告辭了!”


    趙誠不等高智耀拒絕,就揚長而去。高智耀目瞪口呆,看著放在自己手中的袍子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高府門外,徐不放又問道:“主人為何對這個書呆子這麽客氣,要我說,咱用刀押著他去,看他還敢不敢硬扛著。”


    高智耀是代表性地人物,家中世代為官,他本人又很有才學,他若是願意為自己效力,那麽將會有許多人效仿,這正是趙誠堅持地原因。趙誠還未來得及說話,隻見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一蹦一跳地正往高府內進,一邊好奇地打量著趙誠。


    “不放,打聽一下這位女子是高家什麽人。”趙誠吩咐道。


    徐不放立刻就領命離去了。等趙誠剛回到總管府,徐不放就已經來複命了。


    “不放,你這麽快就打聽清楚了?”趙誠很是懷疑。


    “回主人,我哪敢敷衍塞責您交待地事情。”徐不放臉上掛著很神秘的表情,“我在坊間隨便找一個人一問,就知道了,此女子是那位書呆子的唯一的親妹妹,名叫高賢淑,熟悉的人都喚她為高家小娘子。而且……”


    “有話就說,吞吞吐吐的。”趙誠對徐不放這種怪異的表情很是不爽。


    “聽說這位高姑娘雖名叫賢淑,但性子卻是不讓須眉男兒,坊間傳言她近來總是往義學裏跑,好像是請劉公子評她自己作地詩文。”徐不放很八卦地說道,“主人召劉公子來,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義學是趙誠為了收容那些孤兒所辦的,年紀從五歲童子到十五歲少年不等,趙誠是當作自己的未來子弟兵來辦的,日常所需都是趙誠自己的私房錢。負責義學的正是劉翼,劉翼很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不是施政的那塊料,趙誠派他擔當義學的負責人,也是知人善用。


    “哦?”趙誠大吃了一驚。他臉上也掛著跟徐不放同樣的表情。


    “看來是我失察啊。不過呢,不僅是劉明遠,就是王從之何學文都應該考慮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趙誠道。


    而高府高高地院牆之內,高家兄妹也在談論著趙誠。


    “妹妹,你是說這位賀蘭國王與蒙古人很不一樣?”高智耀問道。


    “這是劉公子說的,他們本不是一路人,隻是機緣巧合才走到一起,成為知己。這位趙誠出生於蒙古,但卻也是位漢人,身負才學,在西域又曾為百姓景仰。”高賢淑道。


    “我見那國王對百姓十分仁義,有救萬民於水火之中的氣魄和手段。但他終究是蒙古人立的國王,他至少是蒙古人的爪牙。”高智耀道,“我們高家世代賢良,身負皇恩,怎可能以身事蒙呢?那位劉翼劉明遠也卻是個不可多得的文士,想來在中原一定也有些虛名,不過他乃賀蘭國王的心腹,你以後不要再去找他了,以免惹出事端來。”


    “可是……”高賢淑想反駁,高智耀已經離開了,氣得她跺了跺腳,心中卻很不以為然。


    這是大冬天,卻有一個少女思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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