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在城中的宮殿隻住了幾個晚上,就離開了。


    宮殿雖然華美,但是高高的屋頂卻擋住了遼闊的夜空與星辰,讓他有身處牢籠之感;美酒雖然醇厚,但是卻少了一份曠野之上的豪邁與痛快淋漓;奴仆雖然恭順與貼心,卻讓他更加懷念金戈鐵馬氣吞萬裏河山的日子。


    他看到蒙古人脫下了樸實的蒙古袍,換上了撒馬兒幹人的精美錦袍,甚至有人戴上了回教徒的纏頭;也有蒙古人一邊端著一杯葡萄酒,一邊操著半生不熟的突厥語或者波斯語,與撒馬兒幹人熱烈地攀談;他還能看到有蒙古人用新學來的笨拙身法,和那些撒馬兒幹歌姬一起跳舞、調笑。


    成為這個城市以及所有城市的征服者,是成吉思汗的目的,如今他已經大致完成了他的宏願,這個城市已經臣服在自己的腳下,向自己交納財富,接受自己的統治。但是成吉思汗卻不感到勝利之後的喜悅,這種喜悅在他的心中一閃即逝。他有些厭惡那些冰冷的牆壁,和所有他看到的城市生活,這種厭惡之心一日甚過一日。


    於是,他在幾天之後率領自己的所有軍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撒馬兒幹,去了草原與山地地區,那裏他可以繼續天作帳地作席,可以隨時去打獵行樂,自由自在毫無拘束。


    而撒馬兒幹城,又恢複到了昔日的生活秩序。寂寞河中府,這是耶律楚材在撒馬兒幹暫居期間所寫的一係列詩作中的首句,然而河中府並不寂寞,這裏的人向往自由、奔放與富足,也許在撒馬兒幹人看來,換誰來統治也都是一樣的,就如同他們先後臣服喀喇汗、契丹與花剌子模的統治一樣。


    如果他們能獲得追求富足生活的自由,他們就會選擇暫時忘記過去的慘痛。[.mianhuatang.info超多好看小說]所以,當動蕩不安的日子遠去的時候,他們又開始了自己的一貫的生活方式:服飾開始華麗了起來,撒馬兒幹城內的美酒開始多了起來,隻要一把名叫火不思樂器,就可以跳起歡快地舞蹈來,而更多的人在有了溫飽之後,又開始操起了自己的商人生涯,本地的商業傳統得到了恢複。


    撒馬兒幹遠離中原萬裏,卻成了大國縱橫的舞台。


    金國禮部侍郎烏古孫仲端在紀元1222年的秋天再一次來到了撒馬兒幹,這位使者奔波於汴京與西域之間,離上一次間隔的時間還不太久,不可謂不辛苦。他的臉色比趙誠上次看到的更加憔悴,就像蒼老了十歲一般。


    “使者大人辛苦了,沒想到我們又見麵了,路上可還順利?”趙誠問道。


    “還算順利,本使身負重任,就是千山萬水,也要完成我皇陛下的重托。”烏古孫仲端道。


    “大人還是休息兩天,你這次來可趕上了,我這裏最近有一批茶葉,相當不錯。”趙誠笑著道。


    “不勞大人費心。還請大人安排我覲見貴主成吉思汗吧?”烏古孫仲端急切地請求道。


    “大人,國事雖重,可也不急於一時啊,不如先在我這撒馬兒幹城休息兩日。”趙誠故意道。


    烏古孫仲端死活不幹,他心急如火,在他上一次使西域期間,中原的戰爭形勢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紅襖軍李全控製著山東的形勢,其本人歸附宋國,被任命為京東路兵馬副總管,宋國朝廷在山東的行動,就是對蒙古抱有戒心的體現。


    曾經投靠李全的地主武裝嚴實認為蒙古比宋國的腿更粗,嚴實就以所部彰德、大名、磁、恩博、滑等州三十萬戶降木華黎,他的投降讓蒙古不戰而獲大片領土,使得木華黎攻略山東的力量大增強。不久,木華黎在黃陵岡大敗金軍二十萬眾,進陷楚丘,包圍東平。去年另一支地主武裝**也降了蒙古,中原形勢發生了對金國越來越不利的變化。


    所以,烏古孫仲端再一次被金國皇帝派到了西域,企圖與蒙古達成和平協議。趙誠覺得烏古孫仲端這次依然會空手而歸,見烏古孫仲端堅持,也就不再強求,就派人送他去成吉思汗的行營。


    這次乞和的結果已經注定了,隻有當兩國之間的力量相差不多的時候,這種乞和才可能實現。


    “你上次來的時候,我說要你家皇帝將河朔之地歸我,你家皇帝自降為河南王,然後我們才能彼此罷兵。但是你家皇帝不聽我的話,現在木華黎已經為我盡取河朔,你現在才來請和?”鐵木真見到烏古孫仲端時輕蔑地說道。


    “兩國相爭,不可能隻有一國得以保全性命。貴我兩國交戰十餘年,我大金國雖死傷無數,但貴國恐怕也不是沒有傷亡吧?”烏古孫仲端道,“吾皇心懷仁德,不忍見兩國黎民百姓受苦,故提出貴我兩國就此罷兵,各據其地,予民休息。吾皇願以弟稱大汗為兄,並願以輸出歲幣,以表承意。”


    “哼,如此我就願意罷兵了嗎?”鐵木真冷笑,“念你遠道而來,我不會讓你空手而回。河朔已經屬於我蒙古所有了,不提也罷。潼關以西還有數城在你們金國的手中,你家皇帝把這些城池割讓給我,並自降為河南王,就這樣。你們不要再一次違抗我的旨意!”


    烏古孫仲端麵色蒼白,當他回到撒馬兒幹城的時候,還是那一副臉色。趙誠請他吃飯,席間他陰沉著臉,一杯又一杯地喝著酒,連趙誠在說些什麽都渾不在意,最後醉如爛泥,期間還發著酒瘋,諸如大呼“長太息以掩泣兮,哀民生之多艱”等等,讓趙誠大看眼界。


    第二天一大早,烏古孫仲端便來辭行。


    “不兒罕大人,本使使命已畢,兩次都承蒙大人關照,在下感激涕零,有賓至如歸之感,讓大人費心了,但願將來在下有機會回報大人諸位。今日天氣不錯,本使就要踏上歸程,向吾皇複命。後會有期!”烏古孫仲端道。他的臉色還是蒼白的,雙眼浮腫,腳步踉蹌,像是昨夜一夜沒睡。


    “後會有期!”趙誠拱手道。


    “劉公子,在下離京之前,見到你的伯父劉從益劉大人,他眼下因政績出眾,剛授翰林應奉翰林文字。他得知你在西域,心中十分牽掛。我這次出使西域前,他拉著我的手說,希望你能與我回汴京,不知……”烏古孫仲端對劉翼說道。


    劉翼低頭深思,趙誠故意扭頭看向他處,他不想因為自己而影響到劉翼與親屬團聚。


    “多謝大人相告。”劉翼抬起頭來,“我身在西域,若是回到汴京,我恐為伯父一家人招來事端,還是留在此地吧。”


    “劉公子若是擔憂朝廷方麵的事,在下願意擔保。”烏古孫仲端道,“劉公子身處蒙古之下,並非自願,我想朝廷定會甄別清楚的。”


    “多謝了。”劉翼搖了搖頭,“在下不能就這麽回去,這麽回去我心實屬不甘。煩請大人給我伯父及堂兄弟們帶個口信,就說天涯雖遠,然終有所盡,春秋輪回,亦有所循環往複,我劉明遠一定會回去與他們相見的,願他們勿忘餘之所約。”


    “如此,那在下就與諸位別過!”烏古孫仲端不知道劉翼意有何指,還以為他害怕被朝廷治罪。


    “恕不遠送!”趙誠等人拱手道。


    “這位大人還真是不容易!”王敬誠看著烏古孫仲端一行人的背影感歎道,“國之衰微,身為使臣卻無能為力,隻能奔波東西,以盡微薄之力。”


    “明遠兄既然願意留下,我很感激。”趙誠道,“我答應你,一定會讓你得償所願。雖然我眼下勢單力薄,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假以時日,或許真有實現的那一天。”


    趙誠的目光注視著天邊,那天地一線的地方,正風起雲湧,有烏雲壓頂之勢。秋風瑟瑟,卷起一地的落葉,向著行人撲麵而來,再掠過平地,借著上升氣流升到半空中,最後無影無蹤。秋天是豐收的季節,卻也是一個走向衰落的季節,趙誠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豐收還是衰敗。


    真的有實現的那麽一天嗎?王敬誠與劉翼不敢肯定,趙誠也不敢肯定,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真正的目的是什麽。救萬民於水火之中,這是王敬誠與劉翼兩人的目的,但趙誠卻搞不清楚自己的目的是出於正義感與同情心,還是自己的**在支配著自己。或許兼而有之吧?


    當他還是一位阿勒壇山下的牧民時,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外界任何的事情都與他無關。命運的力量讓他走出了阿勒壇山,進入了權力的沼澤之中,讓他欲罷不能。當蒙古人也向他表示致敬的時候,他感到權力實在是一個好東西,當撒馬兒幹人對他表示出恭順的時候,他感到自己應該得到更多――更多的支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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