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念,與我的阿娘住在一個叫做安平的村寨裏。.


    我和阿娘的家在村子的最東邊,屋房依山而建,在這片村東,似乎一直一直以來隻有我和阿娘居住,村裏的其他人都住在村西和村南,可即便是我們的家和村裏的人家離得遠,阿娘和那些阿娘阿嬸們還是好得很。


    安平是一個群山環抱的寨子,這裏的人很少到外邊去,我也從沒見過寨子裏有外邊的人來過,這裏的樹四季常青,泉水叮咚溪流蜿蜒,靜謐而祥和,我喜歡這個生我養我的小村寨,可我也向往著外邊的天空。


    我問過阿娘,大山的外邊是什麽樣子的,當時阿娘正彎腰在水田裏插秧,我抱著阿娘給我做的竹製小水壺站在田埂上問她,阿娘看也沒看我一眼,說,明天是趕山市的日子,帶你去看你就知道了。


    那時我高興得直在田埂上跑來跑去,我還記得那時我六歲,阿娘第一次帶我到了大山外邊,晨起晚歸,就這麽半天的時日,阿娘帶我領略了我五歲時的整個天下,於是我以為,大山的外邊就是阿娘所說的山市,也隻有那一片小小的山市。


    可即便是小小的山市,也承載了我整個年少時期的夢,因為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到大山之外。


    並不是阿娘不讓我到大山外邊去,而是因為我的身體,我的身體容不得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知道,我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不僅是因為我見不得太久的太陽,還因為我一生氣一哭鬧就會變得通紅的左眼。


    有一次,阿娘帶我到村西的牛阿娘家取東西,阿娘讓我在屋外等她,她馬上就出來,我便坐在屋外的大樹下等阿娘,等著等著,我看到牛阿娘家的小牛哥在揪花阿嬸家豆子妹的小辮,而且揪得很用力,豆子妹哇哇哭得小臉又皺又紅,小牛哥就是不撒手,豆子妹哭得可憐,我便跑上前拉開小牛哥,誰知小牛哥竟不問所以地先直接揍了我一拳,我被那突如其來的一圈揍得有些眼冒金星,還沒緩過勁來時竟聽到小牛哥在不屑地罵我。


    他說,一個沒有阿爹的野娃子,髒死了,別碰我。


    當時我很生氣很生氣,也是那一次,我第一次用了阿娘帶我去抓的小花蛇,我把小花蛇從背在身上的小袋掏出,扔到了小牛哥身上,紅著眼跺著腳喊道,小花蛇,咬他!


    本是一臉凶煞煞的小牛哥在看到露著小尖牙的小花蛇時立刻嚇得跌坐在地,然後看著我的眼睛更是嚇得渾身發抖連話都說不清,最後害怕得嚎啕大哭,妖怪啊――!


    阿娘和牛阿娘是聞聲出來的,一從屋中出來就看到小花蛇纏在小牛哥的脖子上,而小牛哥則是一臉的鼻涕和眼淚,脖子上還有兩個紅紫的牙印,我還沒來得及抬頭看阿娘,阿娘便將手放到了我腦袋上,壓著我的腦袋麵向著牛阿娘低下了頭,讓我向撲到小牛哥身上抱著他害怕得險些掉淚的牛阿娘道歉。


    我不說話,隻是低著頭咬著唇,那是我第一次不聽阿娘的話,如此我便聽到阿娘頻頻向牛阿娘賠不是,說什麽那小花蛇是沒有毒的,說小孩子不懂事之類之類我不喜歡聽的話,盡管那時的我才六歲,可在那一刻我還是聽出了牛阿娘話裏的怨怒與疏離。


    一路跟在阿娘身後回家,阿娘沒有說話,我也不敢說話,可是我知道回到家阿娘肯定又要用小竹鞭打我了,可是我覺得我沒有錯,阿娘不應該也不能打我。


    可是,奇怪的,回到家,阿娘不僅不打我,還將我拉到了跟前,挑眉看著我的眼睛,問道,那個小牛娃子看到你的眼睛了?


    我心裏忐忑,可也不敢在阿娘麵前說假話,隻能乖乖地點頭,阿娘走到桌邊倒了一杯甜茶,兀自喝了起來,問道,說吧,為什麽放蛇咬人。


    因為他罵我沒有阿爹,他還罵我是妖怪!


    那小崽子居然敢罵我的阿念沒有阿爹?居然敢拐著彎罵我沒有男人!?我聽到阿娘的手指捏得咯咯響,一條小花蛇還便宜他了,你應該扔一條大蛇咬死他!


    ……阿娘,小牛哥沒罵你……


    阿娘生氣來是很嚇人的,說不定明日牛阿娘家就被蛇給占滿了,可他知道要是阿娘把蛇都扔到牛阿娘家肯定是不對的,他不能讓阿娘這麽做,村子裏的大家會不喜歡阿娘的。


    罵我的阿念就等於罵我!啪!阿娘突然一巴掌用力地拍在桌麵上,阿念,過來!阿娘教你下次怎麽揍這些個滿嘴噴糞的小崽子!


    我乖乖挪到了阿娘麵前,還不等阿娘開口,便先扁嘴道,阿娘,為什麽我沒有阿爹?


    誰說你沒有阿爹?阿娘擰著我的臉讓我昂頭看著她,我隻見阿娘眉毛挑得高高的,就像我問錯了問題一樣,可這一次就算挨阿娘的小竹鞭打,我也要知道我的阿爹在哪裏。


    阿娘,我有阿爹嗎?為什麽阿爹從來不和我還有阿娘在一起?為什麽我從來沒見過阿爹?


    我盯著阿娘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阿娘也低頭看著我已然恢複了原本色澤的眼眸,將手中的茶杯斟滿茶,遞到我麵前,說,渴了,把甜茶喝完我就帶你去見你阿爹。


    我頓時驚喜得跳了起來,雙手接過阿娘遞來的茶杯昂頭咕咚咕咚就把甜茶往喉嚨裏倒,急得連茶水流了滿脖子也不在意,然後阿娘還是像往常一樣拿著帕子幫我擦流了滿脖子的茶水,阿娘的動作雖然一直以來都不溫柔,可是我知道阿娘很疼,可是我知道阿娘很疼愛我。


    可當我以為我就能見到我的阿爹時,我見到的隻有一坡黃土,黃土上開滿了白色的小花,很漂亮,但是我卻開心不起來。


    我站在開滿了白色小野花的黃土坡前昂頭看阿娘,問,阿娘,阿爹呢?


    隻見阿娘蹲下身,伸手輕輕撫摸著黃土坡上的白色小野花,眼神很溫柔很溫柔,是看我時我從沒見過的溫柔,阿娘說,這就是你的阿爹。


    我不信,別人的阿爹會說會笑,還會講故事,為什麽我的阿爹是一堆泥土?


    阿娘笑,誰說你的阿爹隻是一堆泥土?不是還有小白花呢嗎?來,阿娘掐一朵幫你別頭發上。


    不要不要!我不是女娃娃不要別花!我急得哭了,抓著阿娘的衣袖不依不撓,阿娘你騙人!你騙人!你說帶我來見阿爹的!我也想要阿爹,我不是沒有阿爹的孩子,我有阿爹的,是不是,阿娘?


    廢話,你沒有阿爹,阿娘我去哪把你孵出來?阿娘看著我因哭鬧而變色的左眼,非但沒有安慰我,反而笑得更開心了,揉了揉我的腦袋,然後抓著我的手一起摸了摸黃土坡上的小白花,笑道,阿念,你不是沒有阿爹,隻不過你的阿爹如今不能出現在你麵前了而已,就算你再哭再鬧,他也不會從這裏麵爬出來,所以你以後還是不要浪費眼淚了,懂了沒?


    我抹了抹眼睛,吸了一把鼻子,哭兮兮問,那阿爹為什麽要呆在裏麵?阿爹不想見我嗎?阿爹不喜歡我嗎?


    因為你的阿爹很累很累了,要在裏麵睡覺,要睡很長很長的時間,阿娘笑得眉眼溫柔,為我擦幹淨眼角和臉上的淚,難得地溫柔道,你的阿爹啊,在你剛出世的時候全是他抱的你,你說他喜不喜歡你?


    阿娘,那我是有阿爹的對不對?隻是我的阿爹睡著了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醒來對不對?


    是的。


    那一天,在那開滿小白花的黃土坡前,我看到阿娘的眸光閃爍得厲害,可是我不懂那是因為什麽。


    後來,我知道了,那黃土坡叫作墳塚,阿娘眸中閃爍的光叫作回憶與懷念。


    我的阿娘不同於別人的阿娘,不僅是因為我的阿娘長得比別人都漂亮,還因為我的娘能和蜈蚣啊蛇啊蠍子啊這些常人見了都害怕不已的毒物打交道,而且我的阿娘還能徒手打山狼,簡直比村子裏的任何男人都要厲害,以至於在我眼裏,阿娘就像是個男人的存在。


    雖然說阿娘厲害得像個男人,阿娘卻又弄得一手的好菜,伐木補屋更是不在話下。


    阿娘唯獨讓人不忍直視的,是她的縫衣和納鞋技術,從來沒有合身合腳的,偏得不合適還不能說,經常讓我的身體和腳飽受折磨。


    因為我身子就不好的緣故,阿娘說這是娘胎裏帶出來的,根治不了,於是便從小教我習武,借以強健身體,我不喜歡練武,我喜歡的是和阿娘一起搗弄毒蟲和毒草藥,可我知道阿娘總有一天會老去,我不能一直倚賴著阿娘,總有一天,阿娘需要我來守護,所以即便是我不喜歡的,我也會努力認真地去學。


    阿娘的脾氣易暴易躁,且還陰晴不定變幻莫測,尤其是教我練武時,更是耐心極少,幸而我還算得上天資聰穎,否則我這身子從小到大不知要吃多少苦頭了,真是想想就牙關打顫,時常讓我想這樣的阿娘,我那早早就睡在了泥坡裏的阿爹是怎麽忍受的。


    可這也才是我不矯情不做作的阿娘,把我當兒子當徒弟,同時又當朋友當兄弟,時常與我一起對打,月下飲酒,還吹夜宵與我聽,阿娘吹的夜簫很好聽,我有想學之心,奈何我音律極差,吹的曲子不是尖銳刺耳就是跑調,最終不得不放棄,阿娘則是笑眯眯地說,真是和你阿爹一模一樣,永遠也學不會怎麽吹夜簫,於是我便緊著問阿娘,我的阿爹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們又是怎麽相識的。


    那一年那一日,我十六歲,我和阿娘坐在屋前月下,阿娘撫了撫我的臉頰,眸光忽然變得悠遠,我知道,阿娘又從我的容顏看到了阿爹的模樣,因為阿娘說,我與阿爹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就連左眼都一模一樣,我想,這樣也好,這樣阿娘才會覺得阿爹還一直在她身邊。


    也在那一天,阿娘和我說了她與阿爹的故事,從他們相識到相知相愛,以及他們經曆過種種,說到最後,阿娘笑了,笑得幸福,我第一次在阿娘眼裏看到水霧,也是第一次發現,阿娘的鬢角,隱隱有了華發。


    阿娘拍了拍我的肩,笑得慈和,說,阿念,你長大了,由一隻小幼鳥長成了羽翼豐滿的鷹鷲,安平再也不是你的天空。


    我心裏震驚,不可置信,有些慌亂地看著阿娘,誰知阿娘依舊隻是溫柔地笑,我是你的阿娘,自然知道你心裏在想些什麽,你想到大山外的世界去看看,可你擔心阿娘不許你去,你正尋思著怎麽從阿娘身邊偷偷溜走呢。


    阿娘,我……


    果然,不論我心裏想什麽,阿娘都能猜得到想得到,可是,就算我想,阿娘能同意我離開安平麽?畢竟我的身體情況就擺在眼前……


    去吧,阿念,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阿娘把該教的能教都教給你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阿娘不可能照顧你一輩子。


    阿娘……


    喉間已哽咽。


    阿娘很嫌棄,行了行了,都長這麽大了,哭兮兮的模樣已經不模樣已經不適合你了,今兒是我養了你整整十六年的日子,把鼻子給擰幹淨了挑擔子水去,我給你整些好吃的。


    雖然我已經十六歲,已經算是個大人了,可我還是像年少時那樣摟住了阿娘的胳膊,爽朗笑道,阿娘,我愛您。


    我的阿娘,是這世上最好的阿娘。


    阿娘有三件寶貝。


    第一件,一麵銅鏡和一把木梳,在我眼裏都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土得不能再土的東西,阿娘卻寶貝得要緊,平日裏就是我想拿那木梳梳梳頭,都會被阿娘給踹出屋去。


    還記得小時候,有一次我從窗戶翻進屋裏,不小心碰翻了阿娘的寶貝銅鏡,銅鏡砸到地上缺了一小塊角,就因為那一小塊角,我被阿娘罰跪了六個時辰,還吃了一頓狠狠的竹鞭子,那時傷心得我認為我在阿娘心裏還沒一塊破銅鏡重要。


    可是到了晚上,阿娘還是來給我身上的竹鞭印子上藥,嘴上很凶,手上的動作卻很溫柔,我知道阿娘不生氣了,才開開心心地睡去。


    阿娘的第二件寶貝,是兩個小陶人,自我懂事以來,它們一直一直就躺在阿娘的枕邊,可是阿娘從不讓我靠近它們,更別說讓我碰碰它們,於是我便趁阿娘不在家的時候偷偷摸摸地去看了那兩個被阿娘當做寶貝的東西,原來是兩個醜不拉幾的泥人,我捏的都比它們好看得不知多少倍,想不明白阿娘怎麽把它們當寶貝,於是我嫌棄地把它們放過了原位,可是阿娘回家時還是發現了不對,然後我被罰在屋外紮了一夜的馬步,還是涼颼颼的深秋季節。


    於是有了這前兩次的教訓,我再也不敢去翻看阿娘的第三件寶貝,省得被抽得皮肉開花,因為那第三件寶貝,阿娘是隨身帶的!除了洗澡時,那件寶貝從沒離開過阿娘的身!


    那是阿娘寶貝中的寶貝,他更不敢去挑戰了,皮肉開花可不是開玩笑的,要知道阿娘可是能徒手殺山狼的……


    然,如今,我不僅端端正正地坐在阿娘的寶貝銅鏡前,手裏還拿著那兩個被我嫌棄的陶人,阿娘則站在我身後為我梳頭。


    我知道,這些東西之所以阿娘視若珍寶,是因為它們是阿爹送給阿娘的,阿娘看著它們,就能念想起阿爹的溫柔。


    我沒有見過我的阿爹,但從阿娘的描述中,我能感受得到阿爹很疼阿娘,將所有的溫柔都給了阿娘。


    就在阿娘為我將頭發綁好時,我第一次見到了阿娘最寶貝的第三件寶貝,那是一個縫綴著銀製新月的絲質小袋,小袋還不及半個巴掌大,縫著長線,可以掛到脖子上,阿娘將它親手掛到了我的脖子上,撫著的頭發笑得溫柔,說,阿念,阿娘和阿爹會一直陪著你的。


    走出安平大山的那一刻,我將小絲袋裏的東西取出來看了。


    那是一小段打編得整齊的辮子,黑白糾纏,緊緊扭綁,仿佛生生世世不分離一般。


    我將小辮子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回小絲袋裏,而後將其在手心握緊,掂了掂肩上的包袱,回頭望了一眼林木蔥蘢的安平深山,笑著邁開了腳步。


    我叫阿念,思念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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