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嗶啵――”柴火堆裏爆出一朵火花,迸出十數顆火星。


    龍譽心底的震驚難以言喻,不可置信地看著沙耶娜。


    “白孽是我,我就是白孽,很可笑是不是?嗬……”沙耶娜依舊在平靜地陳述著,雙手安靜地垂放在膝蓋上,沒有看龍譽震驚不已的神情,眼睛看著麵前的火堆,繼續道,“阿青裏生下我之後就死了,這些,是那個男人告訴我的,他說他不怕我恨他,虎毒尚且不食子,他卻從沒有把我當作一個人來看待。”


    “我一生下來,就被他喂下白家特製的毒藥,無論我遠在何處,他都能把我的命捏在手中,我在那間暗無天日的石室裏活了整整十年,若不是給我送飯菜的白雎每次都會與我說上三兩句話,我這輩子隻怕連什麽叫做說話都不知道。”


    “所以我恨那個男人,恨得入骨,就算將他碎屍萬段也解不了我心中的恨,我至今仍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過一刻時間是把我看做一個人而不是一條狗一件工具。”


    “我長到十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那個男人,他告訴了我一切,讓我到苗疆去,要我想方設法進入聖山。”沙耶娜冷冷輕輕一笑,“所以,我成了他真正的工具,以妹子的聰明,應該已經猜得到那個男人讓我進入聖山的目的是什麽了。”


    “當一個細作,從內部毀了整個五毒聖教。”


    “其實,我可以選擇死的,死了就一了百了,可是我不甘,就算我的命拿捏在那個男人手中,無時無刻不忍受著他對我的殘忍與折磨,可我不想死不願死,因為我要親眼看到那個男人得到他應有的下場,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他,為整個上碧,為我那可憐的阿娘,以及為我自己,報仇。”


    “所以,我隻能心甘情願地做他的工具。”


    “可是,不僅是他沒有想到,便是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我這樣一個連生命都不由自己控製,對這個世界心灰意冷的人居然也會動情,居然會做到為了心中那個人而不顧自己性命的地步。”沙耶娜說著,又看向神情已經慢慢歸於平靜的龍譽,淺淺一笑,“妹子你猜,是什麽人值得我這麽做呢?”


    龍譽默不作聲,不僅是因為她根本無法出聲,也是因為她猜不透沙耶娜心中所想。


    她曾想過沙耶娜隻是不喜她恨她,萬萬沒有想到她竟然是中原派來要毀了五毒聖教的細作,更不會想到,她竟是上碧後人,身體裏淌著的血與她何其相似,命運,卻遠比她還要悲哀。


    沙耶娜不急著自問自答,而是從懷裏掏出了一個人形小木雕,表麵已被摸得光滑的小木雕安靜的躺在她手心裏,卻是個未完成品,人形腰部以下的部分還未雕出。


    龍譽再一次震驚,這是……這是她曾經雕刻的那個白麵小男人的木雕!她以為蛇阿姐隻是一時覺得那個小木雕有趣,沒成想她竟是早已看出來那木頭刻的是何人了。


    那麽,蛇阿姐心中的人,是……!?


    “妹子,你說我當時為何要從你手裏拿過這個木雕呢?”沙耶娜動作輕柔地摩挲著木雕的嘴臉,低頭,眼神溫柔地看著木雕上那嘴角微微上揚眸子微微完成倒月牙的人形,視一旁龍譽的震驚於無物,此時此刻,她的眼裏仿佛隻有她手中的人形木雕,“因為我從沒有見過他這般舒心的笑容。”


    沙耶娜的指腹一下一下地在木雕的眼睛輕輕摩挲過,聲音幽幽,“是的,我愛上了一個永遠都不該愛的人,即便我知道愛上他等同於把自己墜入萬丈深淵,可是我控製不住自己的心。”


    龍譽張嘴,想要說話,張嘴無聲,隻能微微擰眉盯著沙耶娜,以及她手上輕柔的動作。


    蛇阿姐,聖山的靈蛇使,竟然愛上了那個沒有心的大祭司,她們,居然愛上了同一個男人!?


    命運一向會捉弄人,似乎無時無刻不在那這個世上的人開玩笑。


    “那一年我十五歲,我第一次走上聖山,第一次匍匐在蚩尤神殿裏,也就是那一次,隻一眼,我便知道我把自己的心失落在了那一雙冷冰冰的眸子裏,並且無法自拔。”


    “我不知道在他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麽,蚩尤神殿明明就在聖山,然而我卻永遠靠不近他,甚至連見他一麵都是極為不易,我甚至能掐指算得出一年之內能見到他的次數有多少,可愈是如此,我心中對他的思念就愈甚,有時幾乎折磨得我都快瘋了,比那個男人折磨我還要疼上千倍百倍。”


    “可是我知道我不會得到任何回應,我也不曾幻想我會得到他的任何回應,因為在他眼裏,或許連我的樣貌都記不清,可我無悔,因為我始終在做一件見不得光的事情,也因為我本身就是個肮髒的存在,不配得到他的任何回應。”


    龍譽聽到此,貝齒緊緊咬著下唇,使盡全身的力氣想要抬起手扇沙耶娜一巴掌,奈何盡管她使盡渾身解數,能做到的也僅僅是五指的微微抖動。(.mianhuatang.info無彈窗廣告)


    “妹子,怎麽,到了這種時候,你還想要為我覺得不值得嗎?”沙耶娜注意到龍譽的反應,又柔柔笑了,一如龍譽所熟悉的溫柔笑意,沒有絲毫做作與虛假,“妹子啊,你真的是善良,聽我說了這麽多,你最上心的居然還是我,這也是我為何遲遲對你下不了殺手的原因。”


    “妹子,我恨你,很恨很恨,你還看不出來嗎?因為你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所有東西。”沙耶娜抬手,將龍譽額上散亂的發絲理了理,眼神哀傷,“可我又喜歡你,喜歡你這樣一個不知愁苦的妹子,因為你有一顆幹淨善良的心,善良得我一次想要殺一個人猶豫得揪心。”


    “妹子,其實你大可不必同情我,因為我做的事情,你已足夠恨我,恨得想要殺我,若是如此,我也能無所猶豫地殺了你。”


    “你的第二層試煉,是我換了你的毒藥,因為我想要你就這麽死在試煉場上,沒想到他果然是在乎你的,竟然出手救了你,實在令我震驚,又心痛。”


    “方才我講的,上碧聖女一族的血脈,擁有無師自通的製造屍人之力。”沙耶娜看著龍譽幹淨透徹的眸子,將最殘忍的事實一字一句古語放得緩慢告訴龍譽,隻見龍譽即便全身癱麻然雙手卻在微微發抖,圓睜的雙眼慢慢布上猩紅的血絲,緊緊盯著沙耶娜,“妹子,你早就聯想到了,隻是不願承認而已,而我想看看妹子傷心時候的模樣,我不信,有誰人能一直無憂地過一輩子,尤其是妹子你,明明經曆過許多足以令人撕心裂肺的事情,卻依舊可以笑得無憂,有時候,我羨慕你,有時候,我卻想撕裂你的笑臉。”


    “沒錯,出現在苗疆的所有屍人,皆是我所為。”


    龍譽想捂住耳朵,想逃離這個山洞,拒絕聽沙耶娜親口說出這令人無法接受的事實,可是她什麽都做不了,隻能任沙耶娜溫柔涼薄的聲音如刀子一般一下一下紮到她的心上。


    “那個小姑娘,我記得叫阿木朵,妹子,我可有記錯?”沙耶娜的聲音依舊溫柔,聽不出絲毫陰毒,可偏偏說出來的話,比任何利器都能傷人,“其實早在妹子到聖山之前我就注意到妹子了,因為白雎在乎你,比在乎他自己還要在乎你,他讓我照顧好你,我與他的身體裏雖然流著同樣的血,他可以說是我的大哥,可實際上,他確是我的主子,那個男人,將我的命,交到了他的手裏。”


    “白家的所有人我都恨,所有他愈是在乎你,我就愈想要傷你,讓他嚐嚐心痛的滋味,後來呢,妹子你就到聖山來了,二十年未曾離開過蚩尤神殿的他為了你一次次踏出了蚩尤神殿,所以我失控了,我讓你親眼看到了阿木朵被毀。”


    “還有台凱,也是我所為,妹子知道我為什麽要那麽做嗎?”沙耶娜突然猛地一把揪住龍譽的頭發,用力往外拉扯,然而龍譽此刻卻感覺不到疼痛,她仿佛又看到那個混著血水的雨日,那個她心中永遠也無法抹平的一道傷!


    她一直想要知道的幕後人,想要碎屍萬段的人,竟然,是溫柔的蛇阿姐!


    “妹子,你的手在發抖,是不是想要殺了我?”沙耶娜輕輕撫了撫龍譽的頭發,眉眼含傷,“有時候,我也覺得我是瘋了,殺了那麽多無辜的苗民,或許我是真的瘋了,從愛上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瘋了,以致於看到他對妹子你笑,我就忍不住想要殺人,殺光你在乎的人,讓善良的你嚐嚐悲傷欲絕的滋味。”


    “為……什麽?”龍譽的頭因為沙耶娜扯著她的頭發而往側斜著,因這樣的事實太難以接受,以致於她感覺不到頭皮傳來的痛感,盈亮的眸子充著血色,灰暗晦沉,艱難地張開慢慢刷白的唇,無聲地吐出三個字。


    “為什麽?為什麽?妹子你問我為什麽?其實我也時常在問自己為什麽。”沙耶娜放開了龍譽的頭發,眼神也變得灰蒙蒙的,“因為他在乎你,所以我恨你,他對你笑,我就更恨你,更想要你痛苦,即便我有不忍,畢竟我是打心眼裏喜歡你這個妹子,如若你不是白雎在乎的人,如若你不是他在意之人。”


    “妹子,憑什麽你能擁有這麽多人的疼愛,而我,竟是連遠遠望著他的資格都沒有,憑什麽,憑什麽?”沙耶娜似是自問自答又自嘲一般,嘴角的笑變得詭異,“妹子,若我告訴你,樹頂村落的那一場大火,也是出自我手,你是不是想要將我碎屍萬段?”


    沙耶娜輕柔的笑聲仿佛能冷到心底,龍譽恨不得想扇她幾個耳光,讓她說這不是真的!


    “妹子不想相信是嗎?因為你的善良使得你不想承認這樣的事情是我所做的對嗎?嗬嗬……其實我本不打算毀了那個平和的村子的,可是在第二層試煉時他出手救了你,那我就更恨你,可我不想殺你,我想要的是你承受心的折磨,是我告訴羽鷹幫,是樹頂村落囚了那四鬼那麽多年,還在他們身上種了偶人蠱,所以妹子就看到了那一場大火。”


    “所有的一切,皆是因妹子而起,若是沒有妹子,阿木朵還會活著,樹頂村落還會繼續平和,台凱還會有一年一度的努嘎西,妹子,我說得可對?”


    沙耶娜嘴角的笑意最終變為詭異的陰狠。


    心底最痛的傷口被完全剖開,疼得無法言喻,龍譽慢慢閉起了眼,不想再看沙耶娜的臉。


    她以為,會是中原人,更甚一層,就是王都的人,沒想到,竟是蛇阿姐,真不知是可悲還是可笑……


    “妹子,你若是要恨我,就盡管恨吧,若是等我死了,你想要恨,也無從恨起了。”沙耶娜將腦袋往後昂,抵到了洞壁上,看著洞頂幽幽涼涼道。


    龍譽驀地睜開眼。


    “我一直在猶豫要不要殺你,殺你,或許我會解恨,可我不忍,每每一看到你澄澈的眼眸,我就下不了手,以致於到了我生命的最後關頭,我依舊下不了手殺你。”


    “嗬……妹子,我活不長了,就剩下不到十天的命了,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違背了進入苗疆的最初目的,為了他,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聖教的事情,也因為白雎怕他死了之後我對你不利,所以,他掐死了我的生命之源。”


    龍譽雙眼驀然圓睜,小哥哥……會死!?


    “妹子,白雎至死都為你著想,他也準備快死了,究竟還有幾個月,我也不大清楚,我隻知道,他為了你,把他的命都豁出去了,可即便如此,仍舊得不到你的心,嗬嗬,或許是白家做下的孽太多,以致於神明將懲罰降到我們身上,愛而不得,是最最痛苦的事情,嗬,嗬嗬……”


    “妹子你說我臨死前還把你抓來這山洞是幹什麽呢,因為我想最後見他一麵,好讓我死得安心,或許,死是我最好的歸宿,因為我已經做到了想要做的事情,那個我恨了二十幾年的男人在子女的背叛中絕望地斷氣了,我也便沒了再活下去的目的,這世上無一人在乎我,生與死,皆無人在乎,或許會記住我,也就隻有妹子而已。”


    沙耶娜說著,也慢慢閉起了眼,嘴角殘存著平靜的笑意,“妹子你懷裏的書信我已經讓人送到聖山去了,七天,若是七天之內他沒有來,或是沒有找到這兒,我就要妹子到黃泉路上給我做伴。”


    洞外,大雪依然撲飛。


    洞內,兩人的心,皆是如洞外的風雪一般寒涼。


    那個一直藏在龍譽袖間的紅雪,不知何時已不在龍譽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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