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村子裏的幾個大媽從地裏回來,看見遠遠駛來一輛銀白色大奔,霸道地停在了村口。


    車門打開,從車上走下一個亭亭玉立長發飄飄的年輕女子,隨後又走下一個氣宇軒昂的男人,他打開車尾箱,搬出兩箱行李,任何又鑽回車裏。女子彎腰對他囑咐了句什麽,然後關上車門,車子慢慢倒退,掉頭,揚塵而去。女子這才轉身,一抬眼,便發現身後站了四五個大媽。


    “這……這不是小靜嗎?”大媽們迎了上去,七嘴八舌地打招呼,“回家過年啊?真是一年比一年標致啊。”


    陳靜笑著回應,和大媽們寒暄幾句,目送她們遠去,又等了十多分鍾,終於等到一個衣冠楚楚的男子快步朝村子趕來。


    “找得到停車的地方吧?”陳靜笑問。


    男子手上拎著一個大大的行李袋,但神色輕鬆,健步如飛。


    “找得到,很容易找。風大,你冷不冷?都說了別在這裏等,先回家裏,如果我找不到門牌會打電話給你。”


    陳靜瞄了眼他拿著行李的兩隻手,笑道:“我穿得多,不冷,我們走吧,我家就在前麵不遠的地方。”


    陳媽知道女兒今天要回來,早早起來替陳靜收拾房間,曬枕頭曬被子,擀麵皮包餃子,忙得不亦樂乎,這時聽到門外有動靜,立刻快步走出大門。


    “媽,我回來了。”陳靜穿了件水紅色棉衣,裏麵配一件米白高領毛衫,襯得她格外明眸皓齒,靈秀溫潤,那一聲“媽”叫得陳媽滿心是蜜,忍不住自豪地想:我家閨女多出類拔萃,招人疼愛。


    “誒,坐車很辛苦吧。”陳媽含笑應了一聲,眼角餘光正好瞥見尾隨陳靜身後的俊朗男子,登時一怔。


    男子趕忙主動上前問好:“伯母你好,我叫韋昭玉。”


    陳媽疑惑地轉頭看向陳靜,陳靜連忙介紹:“昭玉是我男朋友。”


    “真的帶了個男人回家?”陳媽看起來竟然驚多於喜。


    陳爸在裏屋喊道:“是小靜回來了嗎?怎麽還不進來?”


    三人這才一起走進屋內。


    陳爸一眼看見韋昭玉,眼睛都瞪大了:“怎麽回事?”


    陳媽歎氣:“你女兒帶回來的男人。”


    陳靜:“……”當初到底是誰拿著掃帚說如果不帶男朋友回家就不許再踏進家門一步的?現在這個反應是怎麽回事?


    陳爸招呼客人坐下,陳媽到廚房煮餃子,韋昭玉打開行李箱,將裏麵的禮物一件件拿出來,腦黃金、白金搭檔、西方神參、深海魚油膠丸……在茶幾上堆成一座小山。


    “沒什麽好孝敬您的,小小意思,不成敬意。”韋昭玉微微一笑,風度翩翩,優雅得體,簡直魅力無法擋。


    程爸瞄了一眼那些保健品,嗬嗬笑道:“韋先生真是客氣,下次記得不要那麽破費,帶兩斤水果來就夠了。”


    陳靜替韋昭玉倒了杯熱茶,然後也打開自己的行李箱,翻出兩件還套著包裝袋的衣服。


    “爸,我給你和媽買了件外套,你看看喜不喜歡。”


    女兒送的東西哪有不喜歡的道理,陳爸樂得合不攏嘴。


    陳媽端著一大鍋熱氣騰騰的餃子走出來,一家人圍著桌子熱熱鬧鬧地吃起來,陳媽問韋昭玉:“你不回家過年嗎?”


    “回啊,在這裏玩兩天就走,坐高鐵很方便。”


    陳媽又說:“這裏窮鄉僻壤,還真沒什麽地方好玩的。對了,春運人多,你買票了沒有?”


    韋昭玉停下碗筷笑道:“還沒有呢,我打算在網上訂票。”


    陳媽說:“村裏不能上網,聽說還有電話預約?”


    “哦,對,是有的。”


    “那你吃完飯後就記得打電話去訂票。”


    “好的好的。”韋昭玉保持著得體的笑容點了點頭,然後忍不住看向陳靜:你媽怎麽好像想趕我走?


    陳靜用眼神安慰他:沒有的事,別多心。


    但安慰完男朋友之後,陳靜心裏也覺得奇怪,父母的態度不太對勁,缺少了預料中應有的熱情和喜悅。


    生活在村子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裏沒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店鋪,電視機來來去去就那麽三四個頻道。沒什麽可供消遣。


    程媽一句“昭玉你還是早點休息吧”就把韋昭玉打發到三樓客房去了,一樓客廳頓時隻剩下他們一家三口。


    陳媽開門見山地說:“我對這個女婿不滿意。”


    陳爸:“……”都叫上了。


    陳靜笑笑:“隻是先試著交往。”


    陳媽擺出一臉嫌棄的神色開始挑剔:“就算試著也要找個像樣的,怎麽也得尊老愛幼,細心體貼,麵麵俱到。”


    陳靜覺得陳媽說的這些韋昭玉都具備,竟不知道她到底還不滿意什麽,記得當初被趕出家門時,陳媽說的可是:隻要是個男的就可以。


    陳媽頓了頓又說:“我出去開門的時候看見隔壁家大妞小妞圍在你們旁邊,他理都不理那兩個小孩。”


    “他又不認識她們。”陳靜笑著解釋。


    陳爸插口道:“我吃飯的時候咳嗽了好幾聲,他也不懂幫我倒杯水。”


    陳媽像是玩接力賽似的跟著說:“剛才在飯桌上他不替你夾菜也就算了,你吃魚的時候他也不會幫你挑挑刺,唉,真是差太多了。”


    陳靜:“……”到底是在跟誰比啊?


    男朋友沒能討兩老歡心,陳靜反而在心底鬆了口氣。坐了一天的車,風塵仆仆,陳靜麵有倦意,嗬欠連連,陳媽見狀也不再多聊,催促陳靜趕緊洗澡休息。


    入夜後下起小雨,淅淅瀝瀝,後半夜時,雨聲逐漸變密變響,陳靜從床上坐起來,裹著棉被看出窗外。


    沒有其他窗戶亮燈,村民們習慣了晚上九點後就上床睡覺,如果不是下雨,此時此刻該是萬籟俱寂。


    陳靜有很嚴重的失眠,剛開始是因為突然去到陌生的城市,麵對陌生的人群,微微覺得蒼涼寂寞,後來慢慢習慣了,睡著後卻不斷夢見那個不想見到的人,不想回憶的事,每次夢醒,陳靜都覺得心裏堵得慌,卻越是不想夢見,越是頻繁地夢見,到了最後,陳靜再難安眠。


    窗戶沒有完全關緊,透進來絲絲冷風,帶著雨水的味道,冰冷卻清新。


    陳靜想,這大概又會是個不眠之夜,不知道此時此刻,還有沒有其他人像她一樣醒著,心不在焉地聽著這夜色中的雨聲。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陳靜隔著玻璃窗看見一點微弱的光在雨中閃爍了一下,就像隱藏在黑暗森林裏的螢火蟲,隻一下,就不見了。


    陳靜眨眨眼,把身上的被子再裹緊一點,沒再多想。


    就算她再用力地想,也想象不出那是什麽。


    那是香煙煙頭上的火光。


    鍾璿走到窗台前把叼在嘴裏的煙摁熄在玻璃窗上,煙灰從指縫間掉落,帶著些微暖意。


    鍾璿住在學校宿舍,因為老師少,分到了一個單人間,恰好就在陳靜家的對麵。傍晚的時候,鍾璿也是站在這個窗台前,看著那個纖細而熟悉的身影從暮色四合的小路盡頭緩緩走來,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她的心口,微微疼痛,微微沉重,還有微微激動和緊張。


    終於又能看見她了。


    鍾璿目不轉睛地看著陳靜,整個人都癡了,她的目光熾熱而貪婪,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掛到陳靜身上。


    半年不見,相思成災。


    陳靜再不回來,鍾璿便要溺死在思念的漩渦中了。


    然而陳靜的身邊還有另一個男人,高大英俊,卓爾不群,和陳靜站在一起,郎才女貌,珠聯璧合。


    那是怎麽樣的一種恨和嫉妒,鍾璿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的臉容肯定已經扭曲猙獰,妒火中燒的女人最醜陋,她竟有些害怕陳靜會突然間往她所在的方向抬頭。她在陳靜麵前永遠卑微、不自信,她曾經以為自己可以為了陳靜從青蛙變成王子,後來才發現青蛙王子隻存在於童話中。


    即便如此,陳靜也愛她這隻青蛙,盡管那隻青蛙笨得在失去她之後才後知後覺地明白過來。人生有太多的來不及,是遺憾,卻絕不允許它成為終身遺憾。


    那場雨下了整整一夜,鍾璿坐在窗邊抽了一夜的煙,接近黎明時分,雨停了,厚重的雲層一點點被風吹開,天際竟隱隱有霞光透出。


    鍾璿到浴室洗漱一番,換了件衣服,慢慢走下樓梯。她每天早上都會帶著自己班級的學生繞村子晨跑,習慣一旦養成,連雙休日和寒暑假都不例外。


    村子不大,繞一圈也用不到半個小時,鍾璿領著一幫孩子往回跑的時候遠遠就看見了陳靜和韋昭玉正有說有笑地迎麵走來。


    陳靜聽到前方居然傳來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有點訝異地轉頭看去,猝不及防地與鍾璿的目光相對上。


    陳靜微愣了一下,神色又恢複如常,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


    韋昭玉察覺到陳靜的異樣,也看了鍾璿一眼,低下頭問陳靜:“怎麽了?”


    陳靜笑笑說:“以前在k市認識的朋友。”一邊走一邊回答韋昭玉的問題,一邊感受著對麵鍾璿向她投來的熾熱得幾乎要燃燒起來的視線。


    鍾璿的腳步加快了一些,陳靜卻還是維持原來的速度,一個迫不及待,一個滿不在乎。


    走得有些近了,鍾璿正要張口,卻看見陳靜衝她微微一笑,淡然說道:“好久不見。”


    鍾璿愣住了,她本以為陳靜不打算搭理她,沒想到竟然會先主動打招呼。但陳靜此刻的神情是那麽平靜,平靜到沒有任何感情起伏,就像真的隻是在路上遇見了一個老朋友。


    這一刻,鍾璿毫無緣由地慌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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