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中午之前到達了翡翠山莊。


    南方的冬季並沒能夠為這座草木深深的自然公園帶來絲毫蕭瑟感,蔓生的芳草在腳下延伸至遠處。


    因為不是節假日,除了她們兩個,幾乎沒有其他遊客。


    從更衣室出來,程麗麗一眼便看到等在不遠處的古漸尹,她背對著她斜斜地靠在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下,發絲如墨,尚未及肩,蓬鬆柔順地覆在脖子上,一襲純色長袍,蒼青若煙,穿林而過的冷風將兩邊的衣袖灌得微微鼓起。


    似是聽到身後有動靜,古漸尹緩緩轉過頭來,韶秀的容顏落入被木葉分割成一片片的陽光中,光影陸離。


    見到程麗麗走出來,古漸尹隻微微一笑,並未說話。


    兩人靜靜地站在長滿輕鬆翠柏的古道上,長風不斷,落葉紛揚,空氣中充滿草木的清香。


    “古小姐,讓你久等了。”程麗麗信步上前,一身月白色流雲暗紋綢衣,腰間係著素色錦帶,長發隻用一根銀絲帶鬆鬆綁住,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平凡至極的眉眼。


    古漸尹氣定神閑地等著她走近自己,雙手攏在寬大的衣袖裏,懶洋洋的神色配上此刻的裝扮,宛若玩世不恭的紈絝公子。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古漸尹側頭看著程麗麗說不上秀麗,卻幹淨清爽的臉龐,輕笑著戲虐一句。


    程麗麗自從換上那一身古代裝束起,便感到自己如同一腳踩進了年月的漩渦,被吸進流年最深處。


    兩人並肩而行,沿著彎曲的山道一路向上,高大的林木遮天蔽日,總有“啾啾”鳴叫的鳥兒從頭頂拍翅飛過,驚落簌簌枯葉。


    “今生你等我,來世換我等你。”程麗麗微笑的時候,眼底似有光華流轉,那張並不出色的臉孔竟也跟著生動起來。


    “來世?來世你在哪裏,我在哪裏?”古漸尹忍不住調侃。


    程麗麗說:“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那我們今生相遇,是不是因為前生也有過這樣的約定?”


    “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我已經不記得了。”


    “不記得還做什麽約定?”


    “我們不記得,但老天記得。”程麗麗笑著狡辯,“如果上天眷顧,就會讓我們的約定實現。”


    “那你要記得每天求神拜佛,按時祈禱,否則我們就會擦肩而過,形容陌路。”古漸尹故作嚴肅地道。


    程麗麗說:“好,今生約定他生再擁抱。”


    轉過一個彎,眼前豁然開闊,清淺的山澗自叢林深處蜿蜒流出,叮叮咚咚,宛若琴鳴。


    古漸尹看著潺潺溪流,突然問道:“我們怎麽會在這裏?”


    “因為我們之間的感情太過驚世駭俗,爹娘無法同意,所以唯有私奔。”程麗麗張嘴便答,流利得像背過台詞。


    很多劇本,都這樣寫過,她借用一下,以免浪費資源。


    古漸尹抬頭看向密林盡頭,神色悠遠:“私奔?我爹娘也曾經說過要私奔,尋一處山明水秀的地方,男耕女織。”


    程麗麗有點驚訝:“令尊和令堂真是浪漫。”


    “後來我爹取了另一個女人。”輕描淡寫的語氣,但程麗麗卻發現她的目光變得有點深幽,仿佛落入宣紙上的一滴濃墨。


    這是古漸尹第一次在她麵前提到自己的父母,以往,古漸尹從來不說有關家人的事情。


    程麗麗感到幾分竊喜,幾分雀躍,但更多的,還是心疼。


    “這世上有太多相愛卻沒有相守到最後的人,你爹娘不過恰好是其中一對。”


    誰說的朝朝暮暮、海枯石爛就一定是愛?多少白頭偕老的夫妻同床異夢,而那些有緣無份的愛侶,天各一方,雁南燕北,難道就一定無情?


    一生一世一雙人,半醉半醒半浮生。


    沒有什麽是必然,沒有什麽是永遠,天荒地老隻是美好的期許,可以祈願,但不要相信。


    古漸尹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子,用力地扔到溪水裏,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明絢流彩。


    古漸尹彎身想再撿時,程麗麗已經抓起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不待古漸尹出言阻止,便往水裏狠狠砸去。


    “噗通”一聲,激起的水珠濺得到處都是,來不及躲避的古漸尹也被潑了一身。


    “你白癡啊!”古漸尹忍不住怒吼。


    程麗麗笑嘻嘻地說:“太陽那麽大,很快就能曬幹。”


    她們換衣服時隻脫去了外套,裏麵的保暖x衣、毛衫都還穿著,而且最外麵的長衣也足夠厚實,濺上去的那些水花被風一吹,便已幹了六成。


    “古漸尹,你覺得你能永遠都喜歡同一個人,對她不離不棄嗎?”


    “怎麽突然問這個?”


    古漸尹轉頭,對上了程麗麗深邃熾熱的目光,不知為何,竟微微心虛。


    “你能嗎?”程麗麗固執地問。


    古漸尹怔了怔,表情現出一絲困惑。能,還是不能?一輩子那麽長,就算她願意承諾,但對方也不一定有同樣的決心。


    不離不棄是兩個人的事,誰能保證兩個人的心都永遠不變?


    “我不知道。”古漸尹說。


    程麗麗笑了,拍拍她的肩膀,越過她繼續往前走。


    “所以,別對你爹娘那麽苛刻,我知道你心裏十分難受,但請相信他們也愛過痛過,你就……原諒他們吧。”


    古漸尹愕然地瞪著那抹走在前麵的白色背影,整個人如被點穴般定在原地,心頭翻湧起莫可名狀的複雜感覺,那些埋在心底最深處的悲切和憤恨全被掀起,但卻如剛才那些濺在衣服上的水珠一般,隻留下淺淺的痕跡。


    那些根深蒂固的怨懟和痛恨當然不會因為程麗麗的三言兩語而煙消雲散,安慰的話,附和的話,打抱不平的話,諸如此類,古漸尹的朋友也曾說過。


    但也許此時此刻,這樣的裝扮,這樣的環境,讓她真的有種經年隔世的錯覺,好像俯仰之間,已曆千秋,是非對錯,愛恨得失,其實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重要。


    她為什麽要那麽煎熬,十丈紅塵,一枕黃粱,夢醒之後,誰還在乎夢中誰對不起誰,誰虧欠過誰。


    古漸尹的雙眼轉出一絲迷惘,她現在到底身在夢裏,還是身在夢外?


    已經走遠的程麗麗發現身後空蕩蕩,無人跟隨,於是回頭,朝仍舊站在溪澗邊的古漸尹猛揮手。


    “古漸尹!”響亮的呼喊拉回了古漸尹的神思,她抬頭,看見盤根錯節的老樹下,站著身姿頎秀的白衣女子,陽光斑駁地落在她其貌不揚的臉上,但那抹噙在嘴角的微笑,卻軟軟柔柔,溫雅煦暖。一瞬間,仿佛所有光華都凝聚到她身上。


    “快點,我們要在天黑之前回去。”因為離得有點遠,程麗麗將手攏在嘴邊喊道。


    古漸尹不解地問:“你還有門禁?”


    程麗麗笑道:“我猜今晚我家肯定大設酒宴慶祝小強躲過官非,我娘很會做菜,你如果錯過的話,必定抱憾終生。”


    古漸尹聞言,果然加快了步伐,但仍有點不信:“你太誇大了。”


    “有沒有誇大,你今晚嚐過後便知道。”待她走近,程麗麗很主動地拉著她寬大的衣袖就往前走。


    兩人的影子黏在一起,然後又隨著她們時大時小的笑談聲,一下分開,一下重疊。


    翡翠山莊就是一座因地製宜的森林公園,人文建築很少,傳說中的酒坊茶肆都尚未完工,但亭台樓閣倒是精美,偶爾遇到一兩座石橋,隱掩在枝葉扶疏的林木間,淙淙水流,喳喳鳥啼,一切鉛華褪盡,再無紅塵喧囂,


    兩人遊山玩水大半天,盡興而返。


    踏著夕陽的餘暉走近更衣室時,卻見裏麵正好走出一個人來。


    程麗麗幾乎一下子便被那人吸引住了,看得目不轉睛。


    古漸尹也愣了愣,停下腳步。


    那人穿的是灰色風衣,藍色牛仔褲,應該也是剛從山裏出來換回便裝。公園的小徑縱橫交錯,她們各走各路,竟然完全沒有碰麵。


    那人走出來時便看見了古漸尹,於是衝她淡淡一笑。


    “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你。”對方的聲音很清,很冷。


    古漸尹盯著她,歪著腦袋皮笑肉不笑地道:“怎麽一個人?和那隻妖怪分手了?來這裏療傷?”


    程麗麗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一頭霧水。


    “維維,等一下我們去……”


    又一個人從更衣室裏走出來,一邊整理外套一邊興奮地說話,但在見到古漸尹的時候,話音便和臉上的笑容一起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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