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間,袁珙大大咧咧赴約來了。他沒有任何的防備,也沒有任何的多心。當他走進金府大院的時候,他唯一的感覺是過於的安靜,忍不住地在心裏罵了一句:“狗日的這些江南人,把個屋子搞成庵堂一般,冷清的能嚇死人!”他決沒有想到在這座清靜的綠樹掩映的庭院裏會埋藏殺機。


    這位據說可以逆天改命的相士正昂首挺胸走著,突然從樹影之中竄出幾位人,將他圍住。袁珙仍未警惕。他隻當是黃昏時間,金忠府上的家人沒看清,把他當外人盤查了,哪會料到這是早早埋伏在這裏等候他的。


    “我是你家大人請來的,姓袁,快快去通報……。”


    這話還未落音哩,這些人一個個從衣袖裏抽出鐵棍,無情地打將過來了。袁珙本來就是手無縛雞之力,哪能敵得過鐵家夥?沒多大一會,就在這番鐵棍的抽打下一命嗚呼了。


    在北平的動蕩終於由暗中被抬到桌麵上來,袁珙之死,算是拉開了這個帷幕,景清、金忠等人也並未準備將這個消息隱瞞很久,第二天,朱高熾得知詳情後,卻裝作不知,故意召集眾人商議如何對抗朝廷大軍,大家都來了,就差袁珙,正詫異間。


    金忠卻上來請罪,說是袁珙昨日深夜進入金府之中,欲脅迫金忠發動兵變,顛覆北平,然後想朝廷舉功,已經被自己擒拿,關押起來,卻不料今日淩晨,袁珙畏罪自殺,所以特此請罪。


    丘福是袁珙的忠實信徒,知道這個消息後,十分惱怒,當庭就和金忠要打在一起,被道衍製止。因為道衍知道大勢已去,現在爆發,不過是給朱高熾以清除異己的理由而已,也沒有說什麽。隻是說了幾句“貧僧識人不明”的話語。


    當天,丘福召集一幫死黨找金忠算賬,攻打在燕王府西側的金忠府邸,但不知道為何,竟然有弓箭射向燕王府,導致燕王府衛士死傷。朱高熾發怒了,令金忠、景清調動軍隊捉拿叛逆分子,丘福聞訊後,也是莫名其妙,他就不知道。燕王府和金忠府邸相隔這麽遠,怎麽會有流矢飛入傷人,現在聽說大軍要來,自己也就是那千餘名手下,卻不甘心死的不明不白。急忙帶著家室妻小,殺出東門,往居庸關方向而去。


    這下子可在油鍋裏麵撒了一把鹽,整個北平城都沸騰起來,朱能、張輔、金忠三將合並,一起偵拿黨羽、餘孽,但是在慶壽寺的道衍卻是始終一聲不吭。景清知道不妙,連忙派人急去慶壽寺請道衍大師去燕王府議事,但是已經晚了,道衍那麽大的歲數,竟然像是人間蒸發一般,消失的無影無蹤。同時慶壽寺內僧侶也失蹤了二十餘人,據有些僧人講,聽說是丘大將軍派人來請的,然後一同出去後,就再也沒有見過主持回來。


    隻能歎息道衍狡猾。但無兵無權,逃掉那幾個人,北平並未放在心上,緊接著,隨著袁珙的死,道衍的失蹤,反對移師高麗的意見有上升到高潮。眼看著移師高麗之議自此畫了一個句號。


    但是事情卻起了很大的變化,在金忠、景清的合力勸說下,也不知道有什麽理由打動了朱高熾,後者竟然改變初衷,同意暫且放棄北平,率領大軍前往高麗,不過主要問題出來了,一路上有遼王地界,遼東都司的大批兵馬。水路在渤海灣附近有大量的朝廷水師,怎麽去高麗?


    這是景泰三年,在南京京師內,除了皇帝對於江南實行的新政之外,便是邸報中頻繁出現的諸王會議內容最為牽掛人心,朱標利用議罪來不斷消磨著諸王的銳氣,首先從周王之罪開始議論起,齊王、代王和岷王的過錯都相繼列入宗室會議的議題中來。


    而且議罪的時候不用當事人回避,諸王就好像開茶話會一樣,沏好茶,端上瓜果,諸王按照長幼順序做好,反正大家都是親兄弟,議罪怎麽議?何況當著罪人的麵,隻能說是盡量開拖。


    一來一去大家都沒有多大的罪責,還議論什麽,諸王不明白朱標想做什麽,而百官也不知道皇帝想要做什麽,但是隨著諸王對於這種茶話會慢慢的習慣,皇帝對於江南的新政開始了。


    朝議時接受方孝孺的“民本仁政思想”的勸諫奏折,以“國家有惟正之供,田賦不均,民不得而治”為由決定對天下百姓實行寬政。下詔強調:“國家有惟正之供,江、浙賦獨重,而蘇、鬆準私租起稅,特懲一時之頑民,豈可定則以重困一方?宜悉與減免,照各處起科,畝不得過一鬥。田賦既均,蘇鬆人仍得戶部。”


    詔令規定,從現在起,江南地區的賦稅減免到每畝毋得超過一鬥。蘇鬆地區的人不用再像洪武年間那樣不得在戶部當官任職,而是與其他地方的人一視同仁。之前朱標雖然也那樣說過,但是身為江南士林中領袖的方孝孺則勸說曰“三年不改祖製”,這一條使當時正在猶豫的朱標遲遲沒有正式詔書。


    現在終於又由方孝孺開頭將這個缺口挖開。同時詔諭沿海,鼓勵民間造船,鼓勵海邊漁民下海捕魚,抵償稅賦。就民間造船一說,隻要造船之前報於當地衙門或者海關備案,然後就可實行,鼓勵造大船,鼓勵新式帆船等等。但凡有新的舉措被朝廷所認同,那麽可以給予封賞等等。


    反正嗅覺靈敏的官員們,已經從此中覺察到陛下將要開海禁的苗頭,並且從朝廷的人事變動中,頻頻出現政策往江南側重的蹤影,江南係的官員一下子增多起來,雖然還都是一些不重要的位置,但是隨著朝廷政令的推行,誰知道後果如何呢。


    但是朱標好像並不想步子走得太急,仍舊是不緊不慢的調整著自己的步伐,對於北方的戰事,不時的通報給諸王知曉,而諸王議論的議題,慢慢的往重點推薦,比如。關於秋季的來臨,皇帝突然趕到正心殿,好像沒有看到諸王的散漫一般,和顏悅色的向諸王問好。隨後布置了一個新的議題,並冷靜的朝朱棣看了一眼。


    新的議題是:北平的這次靖難是對是錯,如何防止靖難的再一次發生?


    勇王朱棣的臉色一下子難看起來,幾個有見識的王爺則在心裏冷笑著,難道想學宋太祖那樣杯酒釋兵權?不過對象好似錯了吧,宋太祖杯酒釋兵權那基本上都是外臣,我們卻是親王,想要解除我們的兵權?可以,但是想讓我們主動說出來,很難!


    這時的大明也沒有所謂的聖雄甘地。更沒有什麽所謂的“非暴力不合作”倡議,但是諸王不約而同的采取了沉默,對於這個議題千般萬般的小心起來。再加上時間久了,對於宗親會議的抵觸,慢慢的矛盾開始顯現出來。會議幾乎進入了停滯狀態,其表現就表現出,書記官每次送到禦書房的卷宗漸漸少了起來。


    但是朱標不急,這些在地方上一向高傲的王爺們肯定要有一個適應的過程,隻要你還去正心殿,還在那裏坐著,朱標也懶的管他們。就這樣,冬季慢慢的來臨了。


    北平的夏季,是在連續不斷的快馬得得的蹄聲中離去,冬季也是即將隨著這急切的馬蹄聲中來到的。


    朱高熾年紀輕輕,又是初理政事,哪經得起這種喪城失地、噩耗頻傳的風風雨雨?被折騰得愈顯得人瘦了。白皙的臉皮鬆弛著,顯出很深的皺折。麵對著戰事連連失利,在南京朝廷一直盼不來內援,北平又缺少很得力的親信,有些雖身居要位。卻沒有忠心,大難臨頭各自飛;有些有忠心,但是提不出來合適的建議。


    麵對北平的危亡,他感到回天無力了。盡管這樣,他對於移師北平也是有些芥蒂,雖然答應了,但一想到父王辛辛苦苦經營的燕藩,想到身為朱家的子孫,以及去高麗後父王的處境,就不敢稍有懈怠。朱高熾期望著能在這危急之秋,用上幾個有作為的人,可以回天有術。這樣,他就可以不用背負這樣的罵名,也可上不負祖宗皇帝,下不負子子孫孫。


    在這種心願下,還是啟用了一些頗有忠心的人,首先是接受景清的舉薦,讓金忠做了北平府的都督,統領所有的北平軍馬,又讓朱能做指揮僉事,接著將張玉之子張輔從前線調回北平,委以都指揮之職,繼而又委任為燕王府護衛指揮。但在他的心目中,隻要能打贏一仗,或者是拖延一段時日,特別是到了冬季,朝廷大軍必定會撤軍休整,因為南軍抵不住北方的寒冷,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再想朝廷解釋,他現在需要的就是解釋的籌碼。


    景清終於獲得了朱高熾的信任,但是朱高熾也有自己處心積慮的想法,他重用景清的原因,就是因為其曾經在東宮任職,雖然最後失寵,但是畢竟朝中有人,他隻是需要景清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向朝廷求降。讓景清大為意外的是:原來隻當是朱高熾又野心,卻沒有想到其和朱棣是兩種人,隻想獲得一個安穩的生存環境。當然,要保證燕藩的存在,在朱高熾的眼裏,朝廷廢止燕藩,就是因為他靖難,燕藩從他手裏失去,也要從他手裏找回來,這樣才可以不辜負父王,這也是朱高熾一直堅持的原因吧。


    不論怎麽樣,能保留燕藩就行。哪曾料想,這投降也不容易了。


    答應入朝請罪,取消靖難,答應交出罪臣,答應削去兵權……,但隻要準予恢複燕藩,哪怕派弟弟來接替自己的位置也行。於是,朱高熾著人按這一承諾寫成表,又一次派景清遣人去向朝廷送表。


    可是這樣以來,難免引起了朱能、金忠等手握兵權的大將不滿,交出罪臣,誰不知道道衍跑了,袁珙死了,朝廷萬一答應投降,需要交人的時候,會交出誰去,還不是他們這些曾經和朝廷打過仗的人嗎?


    朝廷大軍已經逼近涿州、保定、直沽一線,可是身為世子的朱高熾卻在那裏一個勁的想要投降,特別是金忠,對於朱高熾這種出爾反爾十分有意見,當初是答應了撤退,不和朝廷大軍應抗,他才下決心脫離道衍控製的。誰知道他幫世子除去了這個心腹大患,卻不見世子再提及移師高麗的事情。


    金忠一麵派兵觀察著朝廷大軍的動向。一麵積極和景清商議著,如何勸說朱高熾快點做出決定。


    其實涿州離北平不過百十餘裏路程,要攻至北平,隻是旦夕間的事。但耿炳文沒有這麽急。他是聽進了皇帝的諭旨。才有意放緩了對北平的攻擊。同時,奉旨向周圍衛所征集定國軍的棉衣,做出一副要常駐保定府的架勢。


    其實定國軍兵臨涿州,等於來到北平的大門口,耿炳文恨不得一步跨了進去。全軍將士,也恨不得一步跨了進去。好立下這個大功給皇帝看看。但是由於聖旨,隻好耐心的等待。耿炳文給眾將的解釋是:


    如果我們逼得太急,他們就會很快地逃跑了,這樣就會增加我們消滅他們的困難。更何況北平曾經是蒙元經營了百餘年的古城,如果我軍急於攻入。就會引起城裏的恐慌,不軌之徒,也會興風作浪,難免燒殺搶劫四起,這樣。百年積蓄而來的文物古跡、珠寶財富,就會毀於一旦。我軍取得的北平,也隻是一座空城。北平受損過重,皇上同樣會不喜歡。


    權衡之下,既然現下北平已不堪一擊,何妨以計取之,先讓其存有幻想。不致過於驚慌。就好比采摘果子一樣,稍待一時,等它成熟了,再摘不就好了嗎?


    眾將聽了,覺得很有道理,稍微覺得心安一些。耿炳文解釋是這樣解釋,但是卻派遣使者進一步的向北平施加了更大的壓力,對於其要投降所說的條件,更是一字不提,讓朱高熾也把握不準皇帝的心思。


    天氣愈加寒冷。被憂慮攪得幾天也沒有休息好的朱高熾,勉強支撐起精神,召集眾人來到燕王府。因為朝廷的威壓,不少官員腳板抹油開了溜,使他有種有心無力的感覺,但是不召集眾人,他也不清楚到底誰又跑了。


    這天的天氣陰沉沉的,顯得十分冷。燕王府正殿裏,光線很是暗淡,點了好些燭光,還見不出幾分亮堂。來到燕王府的人很少,數來數去,也就是十六個人,真給人一種人影相吊的感覺。看到這番景象忍不住鼻子發酸,看到金忠等人沒有來,就宣布明天再商議北平諸事,就匆匆離去了。


    這個鏡像一直在朱高熾的腦海裏留下一道深深的陰影。


    天氣是那般陰冷,燕王府裏的氣氛又是那般寂寥而沉重,官員更是難以言說的少而情緒低沉。這一切一切,全跟朱高熾那張缺少生氣、精神不振的臉一般無二。以後的幾天內,這陰影一直停留在他的腦子裏,驅之不散。他是那樣鬱鬱寡歡,人也明顯地變樣了。原來白皙的臉,失去了光澤,且眼角的魚尾紋,也增多加深了。他的那雙濃眉,眉根老是擰著的。而那雙細細的雙眼,卻總是閃著憂鬱。


    朱高熾在苦惱中,從開始靖難以來,他一直在苦惱中。徘徊在那種患得患失的情緒中,明明知道所謂的靖難不一定成功,但是他還是做了,到底為了什麽,是不甘心那個隻比自己大一歲的皇帝就此壓在他頭上嗎?但是現在看來,不但是壓在他頭頂之上,而且那麽多的叔父同樣遭到這種待遇。


    是為自己的父王鳴不平嗎?在靖難之初,他還沾沾自喜,因為父王並未受到自己靖難的幹擾,並未有什麽意外發生,皇帝也並未遷怒。這讓他更加產生了一種錯覺,那就是自己靖難是在幫助父王,至少可以使朝廷有所顧忌,在那時,他的眼中仿佛又出現那個有些懦弱的朱標的形象。為此也堅定了靖難的決心。


    可是,現在自己在堅持什麽,從表麵上他是在為燕藩的存亡爭取籌碼,可是,在內心深處是什麽?是那顆不甘心放棄到手權力的心嗎?自從袁珙死、道衍逃之後,在景清的幫助下,他終於有嚐到了權力的滋味,是不甘心放手了嗎?


    朱高熾從心裏打了一個寒噤,似乎想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中。


    這天晚上,夜色漸深,外麵下著毛毛凍雨。一直坐臥不安的金忠,終於抑製不住地吩咐召來親衛,點亮了燈籠,他要出去一轉,要去找景清商量一下,到底該如何麵對世子的猶豫,景清住在布政司衙門,從金忠府邸到那裏,路程不算近,又下著雨,但是沒有能阻止金忠的猜疑。


    北平城形勢緊張,早已戒嚴,一路不斷遇到遊動哨,是他那幾個寫著“都督”兩個大紅字的燈籠,給了他暢通無阻的方便。這巡邏的部隊雖是金忠管轄的,所以非但連盤查也不曾有,反而沿途幫助警戒,護衛金忠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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