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鋼鐵雄心(八)


    一刻鍾後,原木拚鍥、毫無雕琢的茶桌旁,新添了兩個座位。


    “……陛下真的有那種決心?”


    劈頭就向方天華發問的,正是方才從對麵的內政部打來電話的正德公張誌高。


    方天華脊背挺得筆直,很是毅然決絕地點頭道:“我等絕不敢假傳聖旨,之所以讓我等出麵,實在是因為事關重大,不得不謹慎從事,還望諸位體諒。”


    “這是革命。”張誌高身旁的親德侯莫寧冷笑道,倒是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


    方天華雙手按膝,麵色坦然,卻並未正麵回應,自顧開述道:“正如我們所了解到的,一開始集團是以挾持皇權為大義,抬著帝黨清流舊官僚的門麵篡奪中央政權的,不過清流畢竟是一群隻會放嘴炮的道德先生,真正要做事,就不得不與其他舊官僚妥協合作,分享政治權力。”


    張誌高不以為然地眯了眯眼:“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方天華低了低頭,麵帶歉意:“我的閱曆淺,見識少,哪裏講得不對的,還望正德公不吝指正。那我繼續了――因為擔心劇烈的動亂導致外國趁機入侵,集團選擇了和平改良的道路,主要靠收買手段爭取舊官僚,不能收買的,則以壓製、陷害、甚至暗殺手段清洗,大勢之下,各地的舊官僚,連帶著他們後麵的門生學子,很大一部分投到了光興維新的旗下。”


    “既然是收買,總得有收買的本錢,集團最初的本錢,一是已經被內亂外侵嚴重削弱的中央權威,二是那支倉促組建的袖珍禁衛軍,三是從李鴻章的北洋那裏接收過來的洋務成果:一批規模有限的官辦企業,一支根子都爛掉的北洋陸軍殘部,以及一支號稱亞洲第一的北洋海軍。”


    “官僚和以做官為最高目標的地主士紳、科舉學子,要的隻是權力,集團能給他們的,也隻有權力。可是權力一旦給出去,想完全拿回來就不容易了,一個督撫大員,後麵往往是一大串的同鄉、同期、門生,手下是一大堆的師爺幕僚,橫向之間更是盤根錯節,糾結難分。而且在那個時代,正是他們實際統治著地方,掌控財稅,判決訟獄,治官理民,主持地方實業,掌握著輿情大義的話語權。沒有這些人合作,集團以皇帝名義草擬的那些政令恐怕連紫禁城都出不去。”


    “這些都是權宜之計而已。”張誌高的臉色不自然地陰沉起來。


    方天華點頭笑道:“的確,後來就跟著辦洋學校,送人出國留學了。新式公務員考試出身的政治和技術官僚,是出來了不少,很多還是集團成員的門生,也的確形成了一個集團思想意識下的‘政學派’,以此為基礎進行了一係列刷新政治的工作。但是要一下子徹底革新,並非易事。”


    “開辦新學,培養人才,是需要時間的,等頭幾批新畢業生從學校出來,中上層位置已大多被舊官僚與士紳占據――不是說這裏麵就全都是無用無能、腐敗昏庸者,相反,中央還是施加了一定的影響力,盡可能挑選了相當一部分當時看來是最具革新與實幹精神的洋務派舊官僚,主要是依靠他們奠基了光興維新,打贏了兩場戰爭,可是與此同時,也在各方麵奠定了這批舊官僚的地位。而這些人,畢竟還是從舊官場與舊思想熏染而來,這就難免將大量的舊官場習氣在體製內延續下去。”


    “而新畢業的青年學生畢竟還是太過年輕,知識有餘而曆世不足,任事尚可,任官不足。等到磨礪日久,又很難不被已經成型的官場的習氣所染。況且最先幾批新學學生,本來也大多是被四書五經啟蒙過的青年秀才出身,與舊官僚勢力在思想根子上有共同性,很容易就跟那幫舊官僚舊士紳混到一起去了。這後邊,同鄉帶同鄉,同校的前輩帶後輩,出了官場又回去做教授的,還有舊時代流傳下來的拜門生,再加上姻親關係之類的,又是一堆子的盤根錯節。這中間再插進來官僚士紳色彩濃重的政商財閥勢力,就更加理不清、解還亂了吧?”


    “敢問,現如今,在中央各部,各地方政府,官辦企業中,甚至在正德公的中民黨中,從靈魂深處認同官方那套思想體係的是不是真的占了絕大多數呢?不少人嘴上說一套,實際做一套,官老爺的觀念根深蒂固,舊官場舊士紳的流毒代代相傳,中央下了那麽多金頭文件,究竟實效如何,諸位應該心中有數吧?”


    “你說夠了沒有?”莫寧皮笑肉不笑地斜瞥著方天華,“其實你想說的是,就連我們自己也被沾染變質了吧?”


    “人與環境互相作用,不是很正常的事嘛。”張誌高冷笑一聲,歪了歪脖子,“讓他說下去。”


    “我隻是就事論事,冒犯之處,還請各位海量。”


    方天華深鞠一躬,繼續以正襟危坐的肅然姿態繼續道:“不止如此,隨著軍部勢力在甲午戰後不斷膨脹,軍部官僚也開始借口國防需要,對政治經濟各方麵上下其手,與官僚資本集團和政商財閥集團相勾結,力主在平時就實行政治高壓、經濟高度壟斷的準軍事體製,這一點諸位應該深有體會。”


    張誌高不快地皺起眉:“楊正金對我們還算是支持的……”


    方天華依然一臉謙恭,嘴上卻毫不客氣:“楊正金如果控製得住下麵,又怎麽會有八二事件?往前十年,乙巳京亂的真相如何,大家也應該心知肚明。軍隊一旦有了自己的意誌,什麽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來。”


    一提到“乙巳京亂”,張誌高的表情變得異常沉重,在這場失去了恩師與一對子女的慘劇中,他受到的傷害是永世難消的。


    方天華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冒失,又是深深一低頭:“請原諒,我並沒有指責任何人的意思,事已至此,追究責任已經毫無意義,也許這就是曆史的必然性,又或者說,這就是和平改良路線的宿命。”


    莫寧鼻子裏嗤了一聲,一臉不爽地往扶手上一拍:“現在說這些有什麽用,戰爭開打了就得打到底,怎樣才算到底?順風仗打多了,軍部裏想要一口氣捅破地球的人就更多了,報紙廣播電影裏再一頓煽風點火,根本停不下來。再怎麽想整頓內政,也得等到打完仗再說,不過要是真打贏了,功勳在身,命脈在手,誰還敢對他們說個不字?到時候國會就算再開,恐怕連橡皮圖章都不如了。”


    “政治要刷新,戰爭也要打贏,兩者互為保障,這就是皇上的意思。”方天華正色道。


    莫寧攤手蔑笑:“說得輕巧,刷新?拿什麽刷新?誰刷誰都不一定……”


    張誌高長吐一口氣,轉頭瞥了一眼莫寧:“老莫,聽他說下去。”


    方天華略一定神,抬高聲調道:“首先,以強化占領區統治和支援盟國為名,把已經成為阻礙的官僚成批外放,換上更有朝氣、官場積習未深的青年一代。”


    莫寧搖頭嗤笑:“我說什麽好主意呢,換人?說得輕巧,現在可是戰時,讓一幫沒什麽經驗的小年輕來胡搞亂搞,這不是找死嘛?”


    方天華淡定點頭:“我承認,他們的實踐經驗不多,不過他們已經為這一天進行了五年以上的模擬訓練,隻要一聲令下,立即可以接管需要接管的崗位。”


    麵前的五位公侯重臣登時麵麵相覷,驚訝、狐疑與憤怒的情緒在各人的目光中如晴夏星河般閃爍不已。


    最先平抑下來的張誌高直登登地盯住方天華:“你剛剛說的‘他們’,是什麽意思?”


    “諸位應該知道,皇室名下有不少皇家基金會吧?”方天華反問。


    “當然知道,好多還是先帝時候開創的,記得當時就交給當今陛下打理了,現在應該主要是月蘭公主殿下在管,怎麽?那不都是些助學、救濟孤兒、資助藝術之類的半慈善機構嗎?”


    張誌高看起來有點想咬人。


    方天華毫無懼色,或者說,他早已預料到了對方會有這種反應。


    “名義上是這樣,恩,實際上的確有這一部分的功能,可以說是以此為掩護,進行培養全新一代官僚後備軍的秘密計劃。”


    莫寧怪笑一聲,霎時拍案而起:“這是什麽意思!背著我們搞這一套,難道說,在皇上眼裏,我們也是被刷新的對象?”


    楊雨湘趕緊千嬌百媚地插進來圓場:“別激動,別激動,有話好好說,好好說嘛……”


    “有什麽好說的,想不到啊,知人知麵不知心,一幫奸佞小人,我呸!”


    莫寧往光潔如新的橡木地板上狠啐了一口,起身踢開椅子就要走人,卻被張誌高一把抓住。


    “老莫,先別激動,皇上應該有她的為難之處,事關重大,聽完再走也不遲。”


    方天華這次卻不動顏色,自顧繼續道:“不僅僅是文官,就算是軍部的國內官僚部門,也準備好了替換的後備軍,隨時可以展開接管。”


    這邊莫寧咬了幾次牙,怒氣未消地“咳”了一聲,總算斜著身子坐了回去。


    張誌高眼盯著莫寧坐下,轉過眼來,平靜得有點嚇人地淡淡回應道:“雖然不知道皇上到底是怎麽想的,不過接管是一回事,能否服眾可是另一回事,現在關鍵位子上的,就算再怎麽舊官僚習氣,總歸還是有才學、能做事的,再說了,哪個身後又不牽扯到一大堆關係,可不是你說外放就能外放的,放出去之後呢?你還能一輩子不讓人回來?”


    方天華垂手應道:“所以要配合接下來的步驟進行:召開戰時舉國一致議會,擺脫現行政黨政治的束縛,將全國各階層的代表吸納進來,討論製訂有利於中下階層的各方麵法律――當然大部分不必在戰時實行,而是許諾在戰後某時兌現,隻先切實執行其中一小部分急需實行的,以真正把工農和中小資本家動員起來。”


    “荒謬,戰爭時期不可能做到這種事情,你們可要搞清楚了,這是革命,赤裸裸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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