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最終秩序?(十六)


    夜,永定門外“官街”,總理官邸。


    搖曳著杯中紅酒,楊正金與胡克相對而坐,兩人的大屁股都深陷於柔軟的暹羅產鱷魚皮沙發中。


    “如果在十年前……不,僅僅在四個月前,我還敢當麵對她說――太幼稚了!今時不同往日啊,這帝國已經不是我等的帝國了。”


    楊正金垂首一笑,將杯中澄紅的液體喝涼水般地灌了一大口。


    胡克隻是輕輕一抿,便將手中那晶瑩透徹的高腳杯穩穩地推到檀香木的茶幾中央,雙肘撐在沙發扶手上,十指交叉在胸前,脫了軍帽的半禿腦殼在天花板上三重枝的水晶吊燈照耀下閃閃生輝。


    “老楊啊,你想清楚點,這帝國何時曾是我等的?”


    楊正金一怔:“你的意思是,其實這一切都是先帝的……”


    胡克毫不猶豫地打斷他:“這帝國既不是愛新覺羅家的,也不是劉家的,也並非我等共有的,它是屬於億萬具有真正國家認同,並且曾經、正在和願意為其流血犧牲無私貢獻的普羅大眾。”


    “沒錯,如果沒有我們,他們和他們的子孫後代會經受比現在多得多的苦難與折磨,但這並不意味著,沒有我們,這個五千年的文明就注定窮途末路,這片遼闊土地上以華夏貴胄、龍的子孫自居的人民就會永遠沉淪不起!雖然在我們那個時代,我們所背叛的那個所謂共和國,還有種種你我所不能忍受的弊病,但是至少,它的國民不再受戰亂的荼毒跟異族的奴役,它的政府是以平等理智的姿態與外國交往,它的落後,在於曆代統治階層的眼界與能力,以及曆史的機運,而非文明與民族的劣質性!”


    “我們的出現,正是以盡可能小的損耗,自上而下重新塑造了一個比晚清皇族與士大夫更有眼界和能力的統治階層,努力挽回另一時空中那些因為蒙昧、內亂、入侵而喪失的崛起良機。”


    “此時此地,我們的確開啟了民智,激發了民心,將億萬國民引領到了這王道之路,同時他們也付出了難以計數的鮮血、財富與才智,正因為如此,他們對這個國家的前途命運也就更有發言權,他們中的精英代表也就更有資格成為這個國家新一代的領導中樞。”


    聽到這裏,楊正金又習慣性地眯起眼來,手中的酒杯大角度傾斜,杯中的液麵卻依然與地麵平行,處亂不變,是楊正金一貫的風格。


    “誰有資格呢?現在還真看不出來啊……超越我等的眼界與能力,你覺得當世之中,有這種人嗎?”


    交叉在胸前的手指略略上翹,胡克淡然自若:“我等並非不老不死的妖怪,說句不好聽的,原本的見識能力也是良莠不齊,很多時候也就是趕鴨子上架,邊幹邊學。大多上位太快,磨練太少,高位上呆久了,暮氣日增,對事對人都機械、麻木起來,眼界就很難再放開,墨守陳規、盲目自信什麽的在所難免,嘴上說與時俱進,實際做起來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了。”


    “再說了,陛下的計劃是以三十年為期的,你真覺得自己到了那時還能生龍活虎揮斥方遒?別忘了,穿越折壽的說法已經在先帝和牛金身上有所驗證,你我的腦子也遠不如十年前好使了。”


    楊正金苦笑搖頭,隨即一飲而盡,胳膊向前伸到盡,目光在殘留淡淡酒漬的空杯上聚焦出神,落寞之情溢於言表:“三十年,太久了,我就是怕自己看不到啊……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沒有那個膽,就沒什麽可抱怨的,既然無力改變,還不如早選出路,以安後事啊。”


    胡克歪歪頭:“還有什麽好選的,順其自然,到開元老院的時候,你還是元老之首,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必節外生枝?”


    楊正金輕歎一聲,右手放下無辜的酒杯,左手伸向更無辜的酒瓶:“都是虛的,沒什麽意思,再說了,指點年輕人這種事,還真不是我的長項。”


    胡克嗤了一聲:“真是沒有愛心啊。”


    “如果是指點某些在校女大學生――最好是二十幾年前羅素蘭那樣的,還可以稍微考慮一下。”


    “……”


    ……


    “哈――切!”


    崇文門內大街,王虎轎車後座上的羅素蘭重重地打了個噴嚏,把身旁望著窗外街景發呆的張誌高驚得一顫,楞了好幾秒鍾才想起去取西服內兜中的手帕。


    羅素蘭一邊接過手帕擦鼻子一邊絮叨起來:“真是的,不知道是哪個家夥,沒經過允許就亂想我……慢騰騰的,到底在想什麽啊。”


    張誌高遞手帕的那隻手卻懸在了半空,自顧喃喃道:“公民帝國主義,跟軍國主義到底有什麽區別呢……”


    羅素蘭急了,伸出五指在張誌高麵前晃了晃:“什麽帝國主義?什麽軍國主義?你到底在跟誰說話呢?”


    張誌高呆呆地一眨眼:“還記得之前我們跟陛下的那次密談嗎?”


    “哪一次?”


    “就是那次……”


    張誌高抬頭仰望真皮鑲銀紋的車頂內墊,想了好一陣,突然抱起雙臂向後一靠,碎碎吟念中透出一股做作的、刻意模仿的壓迫感:“我很理解你們對文易理念的認同和堅持,但是你們的信仰並不能創造新世界。隻有軍國民,或者說,糅合斯巴達、大秦、羅馬式的古典軍國主義,加以現代化意義的公民帝國主義,才是我們建立地球帝國所需要的……”


    “沒有天才就無法前進甚至維持的傳統軍國主義,每隔兩三百年就循環一次的‘盛世天朝‘,都不是我想要的,我要一個新的華夷體係,工業與資本時代的華夷體係,由具有高度責任感的公民維持與推進的華夷體係。”


    “歐陸的狹隘民族主義隻能製造分裂與動亂,新時代的華夷體係,不問種族民族,不問宗教出身,要的是自尊、自愛、自信、負責任的公民,全世界具有這種認同的精英分子,都將根據帝國的需要擇優吸納進來……”


    “到那時,全世界希望追求文明生活的精英分子都別無選擇,因為世界上隻剩下一個文明帝國,除此之外,全部都是人獸不分的荒蠻之地。新時代的華夷之辯,在於華即文明、即人類,夷即野蠻、即獸類,文明的人類理所當然地捕獵和奴役野蠻的獸類,當然,某些聰明而有用的獸類也有機會馴化成為人類的忠實夥伴,就像狗啊馬啊什麽的……”


    “公民的標準是什麽?財產?血統?年齡?民族或宗教?都不是。是貢獻,對國家與社會的貢獻,隻有服過誌願兵役和勞役,或是參加無償公益服務夠一定工時的,才有資格成為擁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也就是所謂公權力――的真正‘公民’。不願主動為國家與社會做貢獻,不願為社會的進步擔風冒險,寄希望於別人流血流汗自己坐享其成的愚氓或投機分子,當然無權涉足政治,當然要成為被統治者,我稱之為‘平民’。而不但不做貢獻,還想方設法破壞擾亂社會秩序,危害國民安全的社會渣滓,當然就沒資格留在這文明之地,更沒資格繼續做‘人’,隻能放逐到蠻夷之地去做畜牲……”


    “夠了,我都想起來了。”


    眼看這赤裸裸的炫耀記憶力的把戲很有可能到家都沒完,羅素蘭拍著座位製止道,順手把手帕遞還丈夫:“你到底想說什麽?”


    張誌高激動地一拍掌:“這些今天她都沒有提,隻是說要征服,以及怎樣去征服,根本沒提到征服之後又該怎樣。”


    羅素蘭以“隻是這樣而已啊”的不屑口氣嗤笑道:“因為她知道大部分人不關心這個,而關心這個的隻能無條件支持她。”


    張誌高猛一眨眼:“那你說,憑什麽我們要無條件支持她?”


    羅素蘭朝天吐了口氣:“這個啊,因為你別無選擇啊,你有槍嗎?你有戰車嗎?你有機甲嗎?最重要的是,你有大義嗎?相比那幫軍頭,她的想法更接近我們的理念。”


    “就算隻是包著‘公民’皮的軍國主義?”


    “我倒覺得誰貢獻誰有權的說法很有道理……”


    “這隻是偷換概念,要是文老師在的話……”


    “要是文老師在的話,也隻會說自己老了吧。”


    “你說什麽?你怎麽可以這麽說老師,你……”


    “到家了,你下車。”


    “什麽?我下車?你呢?”


    “我去宮裏接鹿影,想來我的官邸也空了好久了,今晚你自己看著辦!”


    ……


    被手腳齊用地推下車,車門“嘭”一聲從內部關上又“哢噔”一聲反鎖,車尾一幕黑白交雜的廢氣騰起,具有漂亮流線車身的王虎轎車絕塵而去,被拋棄在距私邸五公裏以外鬧市街邊的內政大臣閣下似笑非笑地張了張嘴,脖子上下左右扭過一圈。


    “求之不得……”


    ……


    德勝門外“軍街”,八月以來一向警備森嚴、車馬零落的寧東侯爵府前,十分稀罕地並排停了兩部“王虎”轎車。


    府內二進院的歐陸式會客廳內,一個遠方打雷般的粗獷聲音轟鳴而出:“你到底是怎麽想的?那個腦殼後麵插電線的女妖怪把你打下了十八層地獄,你還可憐兮兮的搖著尾巴表忠心,夏威夷夏威夷,守他娘的夏威夷,要守讓她的那幫小白臉守去,死光活該!”


    室內,檀香木的靠椅上,府邸的主人劉百良雙手張在暖爐前,不緊不慢地應道:“老張啊,我這是給我們爭取一個機會――最後的機會。你打算一輩子都背著這口黑鍋?讓子孫後代都受到影響?”


    雷鳴聲的製造者――寧西侯張遙前氣哼哼地往地上一呸:“大家心知肚明,楊正金跟胡克也有份,憑什麽隻搞我們?沒有他們倆撐腰,我們能鬧出個屁!”


    劉百良摸著後腦勺苦笑:“人家關鍵時刻倒戈一擊,現在可是挽救局勢的功臣了,我們自己沒心眼被人家玩了,有什麽可抱怨的?哎,老了,腦子不好使了,反倒這膽子還大起來了……”


    “看你這軟蛋樣我就火氣大,人家防著你還來不及,能給你機會去建功立業?我看你是自取其辱!說什麽我會考慮的,你當人家真的是考慮這個事啊?找個機會把你我滅門了才對!”


    “她會好好考慮的。”劉百良輕輕搓著手,臉上浮現出難得一見的自信微笑。


    張遙前扭過臉去嘿嘿兩聲,轉回來又問:“憑什麽?啊?你給我說說,憑什麽?”


    劉百良微笑不答,又自顧繼續道:“你也會跟我一起去的。”


    “我?我不稀罕!要去你自己去,要死你自己死,跟我張遙前無關,半毛錢的關係都沒有!”


    “你一定會去的,你……必須得去。”


    ……


    “你怎麽想?”


    崇文門內大街某處不起眼的酒樓包廂內,撚著白瓷小酒杯的鄧簡突然開口問道,把正在脫外套的肖如海弄得一愣一愣的――偌大的包廂內隻有他們這對兒女親家。


    楞了好一陣,肖如海恍然若捂,哈哈大笑:“你是說那兩口子還沒讓我抱孫子?沒關係的沒關係的,年輕人嘛,時間還長,慢慢來,不催他們……”


    “不,我說的不是這個。”鄧簡慢慢摘下精巧鼻子上的精巧金絲眼鏡,現出一臉的忐忑。


    “今天會上,陛下說的那幾條出路,你有好好想過嗎?”


    肖如海的笑容瞬間凝固,又瞬間消融。


    “是這個啊,這個東西,怎麽說呢,還真是……”


    類似於“今天天氣哈哈哈”的敷衍一直進行到肖如海把外套掛好撫平再小心翼翼整整齊齊卷起襯衫袖子回到座位上為止。


    “出路什麽的,我一點都不關心,我要打仗,我要指揮千軍萬馬,創下不世功業,就算之後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我也無怨無悔。”


    吟詩一般帶了十二分感情地說完,肖如海撚起拇指大的白瓷杯,一抬手,一仰脖子,呲地一聲啜盡,臉上頓時呈現某種少兒不宜的滿足感。


    這回輪到鄧簡愣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吐出半句:“這是你的……”


    肖如海立馬扶桌大笑:“當然是扯淡了,這你都信?你還真是老了啊,親家公,我的老鄧啊……哈哈哈哈……”


    鄧簡從嗓子眼裏嗬嗬了兩聲,趕忙給自己倒了杯酒,咽下。


    “是這樣吧,我還真是老了,孩子們都那麽大了,都忙著談婚論嫁生兒育女了……戰爭總會結束的,我們不能打一輩子仗,打完仗以後幹什麽呢?陛下也是為我們著想啊……”


    肖如海總算止住了笑,抓起筷子開始挑戰油炸花生米:“戰敗和戰勝兩種情況,可是有不同的出路,你又怎麽想呢?”


    鄧簡想了想,搖搖頭:“絕對不會戰敗的。”


    肖如海嘴裏嚼著東西又笑了:“上次你可不是這麽說的。”


    鄧簡伸手去抓酒壺:“就算是為了我們退休後的出路,也絕對不能輸啊,是不是?”


    肖如海一撂筷子,好奇地撚了撚下巴上的胡渣:“這麽說你已經有打算了,說來聽聽?”


    “撈個國王玩玩怎麽樣?”


    肖如海眯眼奸笑:“然後呢?開後宮?沒想到你斯文的外表下有如此淫蕩的內心……”


    鄧簡手裏轉著酒杯,可稱為“恬然”的目光局限於酒杯中的澄淨液體:“我隻是想看看,如果我來統治一個國家,小一點也沒關係,究竟能做到什麽地步呢?世外桃源?翻版新加坡?一切盡在我掌握中……而且這之後,是可以由我的子孫後代來繼承的,就算實行了立憲體製,他們也將世代尊榮,永享我留下的……”


    “再怎麽尊榮,也不過是帝國的狗而已,值得這麽高興嗎?”肖如海似乎對踐踏他人的夢想抱有特殊的熱情。


    “子孫後代什麽的,就更難說了,小國注定是大國的棋子,自主自立基本是做夢,君主專製更是逆世界潮流而行,何況還是個異族君主,今天的王位,說不定就是明天的斷頭台啊。”


    “不如學我,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死後哪管他洪水滔天。”


    說罷仰天一笑,又是一口醇香下肚。


    鄧簡搖頭苦笑:“也許吧,沒有夢想,倒也是一種幸福……”


    肖如海起身拍拍他的肩,一向裝逼的語氣裏莫名地透出了五六分的真誠:“想那麽多幹什麽?有來生又何用?奈何橋上一碗湯,今生不過一場夢。一朝榮華,抵不過杯中一醉,強不過世上一遊。這樣吧,這場仗打完以後,不管是勝是敗,咱們什麽也別做了,帶著孩子們周遊世界去,玩累了就隨便找個地養老,集團的福利咱們就使勁揮霍,花光了再讓孩子們掙去,依著他們啃老傍祖宗,能有什麽出息啊?”


    鄧簡又是一怔,摸索著拾起桌上的眼鏡,端端正正地戴好,這才嚴肅有加地開口道。


    “這次你還扯不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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