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菲笑了笑:“好吧,其實她是說,當年那位紅姑娘是她送上的路。我想著,肯定是有話要同你講,所以就替她補充了。”


    龔遠和噎了噎,轉身去端茶,背對著她道:“紅姑娘,其實是叫紅梅,是從前伺候我的丫鬟,後來犯了錯,被賣了。”


    “哦。”明菲拍拍手,“她說得我以為人死了一般。”


    龔遠和沒吭氣。


    明菲也就不再問,洗手包了封厚厚的冥紙,放在無主孤魂那一堆裏麵,龔遠和見了,默默摸了摸她的頭發。


    第二日早上,朱姨娘果然由龔遠科陪著過來了,明菲把龔遠和的原話傳到,朱姨娘有些失神,搖頭輕輕歎了口氣:“大奶奶,既然這事兒你們不好出麵,我也就不勉強了,但若是哪一日,大爺和大奶奶有解不開的難題時,別忘了來尋我。我能幫上忙的一定會幫忙。”


    明菲要準備晚上的飯食,忙著送她出門:“一定,一定。”走至垂花門處,朱姨娘回頭望著明菲無限悲憫的一笑,笑得金簪渾身難受:“大奶奶,她笑得忒可惡!”


    欲擒故縱罷了,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明菲根本不理睬她,指揮人將一套貴重的粉彩菊花牡丹紋碗碟取出洗淨備用,親自去廚房裏檢查了一遍晚上要用的食材,隻等龔遠和帶人回家開飯。


    傍晚時分,龔遠和果然領了個矮矮瘦瘦,膚色黝黑,穿團花紗袍,留短髭的中年男子來家。那中年男子隨身帶兩個夥伴,俱是人高馬大,雖然穿得講究精致,舉手投足間也頗為有禮,卻怎麽也掩蓋不了滿臉的風霜之色和銳利的眼神,反觀那中年男子,卻是一團和氣。


    龔遠和將明菲領過去,指著那中年男子認真道:“這是鄧關大哥,是我們這片數一數二的大茶商,住在撫鳴,收了夏茶要從這裏的碼頭沿江北上,我托他沿途照料母親他們,你吩咐下人,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那鄧關笑道:“和弟太過客氣,當心唬著弟妹。”


    明菲心中豁然。且不說陳氏等人要仰仗這些人千裏迢迢遠去登州,就憑這聲和弟,也足見此人與龔遠和關係非同一般。於是上前認真行了禮,親手奉茶,那鄧關雖說嘴裏客氣,卻也不曾見真客氣,而跟了他來的兩個大漢卻是萬分拘束。


    鄧關笑指著一個鼻子上有幾粒白麻子的漢子道:“這是雙福,是我二弟。”又指另一個鷹鉤鼻的,“這是三弟,叫雙壽。”


    這樣的名字,約莫是隨從,而不是什麽兄弟吧?明菲不知為何一個茶商,帶兩個隨從出門做客,卻要如此遮遮掩掩。也不多問,笑著上前行禮,雙福與雙壽俱是頭也不敢抬,低著頭拱了拱手就算了事,鄧關笑道:“弟妹辛苦,不必管我們這群大老粗。”


    明菲看向龔遠和,見龔遠和朝她微微點頭,便告辭退下,讓薛明貴、洗萃、白露、丹霞在一旁好生伺候不提。


    明菲閑來無事,將龔遠和一件快要完工的秋衣拿出來細細縫上,縫到一半,白露臉色慘白地走進來:“奶奶……”


    花婆子見她臉色不好看,唬了一條:“你這是怎麽了?”


    白露顫聲道:“那位叫雙福的爺真粗魯,酒喝到一半,盯著丹霞看,借機摸奴婢的手不說,還從腰間掏出一堆刀來,雙壽打碎了奶奶的好碗碟。”


    金簪奇道:“什麽一堆刀?”


    “約莫是有些醉了。”白露的臉有些紅,伸出手指比劃:“就是這麽大小的一些小刀子,有十好幾把,不是一堆刀子是什麽?”


    明菲皺起眉頭:“大爺怎麽說?”


    “大爺什麽也沒說,隻叫我們倆回來伺候您,叫洗萃上去斟酒。那位鄧爺踢了那雙福一腳,雙福才將刀收起了。”


    “那你們就聽他的,不必再去前麵。”


    花婆子拉著明菲的手道:“奶奶,假如果如白露所說,這幾人隻怕不是好人。您要勸勸大爺,莫和這些人來往,以免惹出些麻煩才是。”


    明菲笑道:“媽媽,什麽才叫好人?一個人,在別人眼中看著壞,在他親朋好友眼中看著興許就是好人;我們看著是好人的,別人也許就覺得他壞透了。既然大爺敢領回家來,還叫我去見,他就一定有分寸。”就像她和龔遠和,是不是好人?不算是。是不是壞人?也不算是,誰又說得清呢。


    花婆子歎了口氣,幫明菲將燈挑的更亮了些。


    約到一更兩點,外麵還未散,明菲眼看就要到宵禁的時候,便讓金簪領了人下去,先把客房收拾出來備用,叫白露去周邊候著,看見散了就趕緊來報。


    到了二更時分,白露才急匆匆趕來:“奶奶,外麵散了。大爺請您去。”


    花婆子滿臉的不高興。一群喝得醉醺醺的男人,叫明菲去幹什麽?


    杯盤狼藉,酒氣衝天,明菲才跨進半步,就被熏得一口氣險些上不來。立在門口好一歇,才算是適應過去,堆滿笑容走進去,龔遠和眼神還算清明:“鄧大哥說你準備的紅燒獅子頭很好吃,要親自謝你。”


    鄧關也不算醉,笑著起身給明菲行禮道謝:“謝過弟妹盛情款待。”不好意思地指著被摔碎的杯子和碗碟,訕笑道:“我這兩個兄弟粗魯,上不得台麵,叫弟妹見笑了,改日我另賠你一套。”


    明菲忙回禮:“幾個不值錢的盤子,算得什麽?大哥這樣說,倒叫弟媳過意不去。”話音未落,就見龔遠和得意地朝鄧關笑:“怎樣?我沒說錯吧?她不是小氣的人。”


    鄧關笑笑,“那我們就告辭了。”說著去踢喝得爛醉的兩個壯漢:“起來,走了!”


    明菲道:“已過一更三點,外間已經宵禁了。客房已經備好……”


    鄧關笑笑,“不礙事。”溫和有禮地問明菲:“弟妹可以命人幫我打兩桶涼水來麽?”


    明菲不知他要做什麽,看向龔遠和,龔遠和笑道:“你聽大哥的。”


    小廝提來兩桶冰涼沁骨的井水,龔遠和與鄧關將雙福與雙壽,一人一個拖到院子裏,提了井水兜頭淋下,那兩人大叫了一聲,酒醒了一半。驚頭怒耳地翻身坐起,正要發脾氣,看見鄧關似笑非笑的臉,不顧身上正嘀嘀嗒嗒淌水,立即起身站好,喃喃地喊了一聲:“大哥。”


    鄧關笑道:“還不給你們弟妹賠罪?”


    明菲此時方知,鄧關此番作為,應當是為了雙福對白露、丹霞無禮,又擺了刀子而懲戒,連連擺手:“不必啦,喝了酒又淋涼水,當心生病。”


    龔遠和握緊她的手,笑道:“兩位哥哥都是水裏去水裏來的人,敢在三九天裏喝了燒刀子酒入江的人,這點小玩笑不算什麽。”


    那雙福迅速抬起頭來看著龔遠和,眼裏閃過一絲戾氣,龔遠和淡淡地看著他,朝他抬了抬下巴。雙壽踩了雙福一腳,雙福低下頭,朝明菲抱了抱拳:“多有得罪。”


    鄧關一邊拉著一個,嗬嗬笑道:“我們走了。”也不管宵禁,大搖大擺地去了。


    龔遠和牽了明菲的手往裏走:“被嚇著了吧?”


    明菲搖頭:“倒也沒怎麽,先前就覺得他們應該不是什麽茶葉商人。我怎麽覺得那雙福仿佛對你有意見似的?”


    龔遠和笑了笑,斬釘截鐵地道:“他們是茶葉商人。你別怕,雙福對我隻是有一小點誤會,過段時間他自然就忘了。這次他也不會跟著去,就是鄧大哥同雙壽去,有他們在,再加上我請的那兩個女鏢師,你母親他們一定能安然無恙地到達登州。”


    明菲看著他:“我不是小孩子。”完全不把宵禁放在眼裏的人,會是什麽普通商人?


    龔遠和笑著揉了揉她的肩頭:“知道,所以才叫你出來見他們。”他看著明菲:“這些年我交了許多朋友。這位鄧關,和我不但有朋友之誼,還有生意上的往來。我可以請他們去酒樓裏吃飯喝酒,但我覺得你不該對我的朋友一無所知。”


    明菲道:“他們真是兄弟?”


    龔遠和道:“是兄弟,也是隨從,走南闖北的行商,誰沒有幾個過命交情的兄弟?即便名為主仆,幾場死生下來,早已不是主仆的情分了。”他頓了頓,“要是你不喜歡他們,我以後不叫他們來家裏。打碎了你最喜歡的碗碟,對不起。”


    明菲靠在他懷裏,歎了口氣:“碗碟怎比得上你重要?你願意讓我曉得你和什麽樣的人來往,我很高興。”這算是又一個進步吧?從前他都不肯叫人來家裏的,應酬隻在外麵,做些什麽她都不知道。


    中元節總算在一片紛飛的冥幣灰燼和滿鼻滿口的香燭味中來到,燒完有名有姓的紙封,明菲抓起那疊給媽媽包的最厚的紙封,扔進火盆裏,學著花婆子的樣子,拿了鐮刀在火盆上晃來晃去,禁止過路的幽魂來和媽媽搶。她不能給媽媽寫上姓名稱呼,隻能用這種方式默默召喚。


    龔遠和在一旁看著,突然撅起了嘴,不等明菲燒完,就亂七八糟抓了一堆冥紙扔進火盆裏,也拿了鐮刀來回地晃。一邊晃一邊恨恨地看著明菲,明菲“啊呀”了一聲,生氣道:“你急什麽,等我燒完再燒不行麽?”


    龔遠和恨恨地道:“我家的紙錢,我想怎麽燒就怎麽燒。才不給那莫名其妙的人,不要他來我們家。”


    明菲一愣,剛才的憂愁倒全都沒了,哈哈大笑起來:“小心眼的男人。你這是反複提醒我不要忘了他嗎?行,正好還有多的冥紙,我這就給他多燒點。”


    龔遠和見她笑得眉眼彎彎,低頭默了默,也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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