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嶺南來山最多,驅軍日涉千坡隨。山中食菜不食肉,十室九家俱事魔。縣官給錢捕魔鬼,八萬魔軍同日起。將軍新破強敵回,馬前班劍如流沙。生斬妖精拔羽幢,傳道天庭槁街死。當時平田作戰場,至今遺骼無人收。舊居雖在人不見,破屋蕭蕭圍短牆。


    “我說,今兒不是接風酒嗎?弄這麽一幅殺氣騰騰的字掛中間,算是什麽意思?”


    “……你問我,我問誰去啊?”


    麵對張元津的低聲詢問,張元空這樣無奈的回答到。


    今天,是那支據說叫“鳳祥射士”的軍隊登陸武榮的第二天,不得不說,韓沙的統籌之才的確驚人,披甲三千,總數將近一萬的這支軍隊就象河水流入大海一樣,無聲無息的就在武榮城安置了下來,沒有發生任何可以被稱為“擾民”的事情,當然,這裏麵同樣離不開的,還有浦壽庚的大力奔走與襄力相助。


    今天近午時分,三張兄弟接到韓沙手書的請柬,邀請三人參加接風宴,同時被邀請參加的,還有神霄諸子和城中各大夷、夏世家的頭麵人物,汪守節作為天海汪家的代表人物出席,連亦思巴奚軍的三位統領,也都被邀請參加。


    接風的地方,叫如意居,這也算是武榮城中比較頂尖的酒館之一,尤其以燒得一手好韓州菜聞名,按照張元和打聽來的小道消息,這個地方的選擇,應該不是偶然。


    “這次鳳祥射士的兩位統領,一個姓王名德,字紫芝,一個姓薛名染衛,字生眠,兩人都是韓南人氏,都是少小離家,在軍中南北轉戰多年,大概就是因此,才特別放在這個地方。”


    此時已是月上時分,張元空打量廳中,見各路人馬差不多都已到齊,隻有主人韓沙與兩位客人,還在後麵座談,不知在說些什麽。


    (等等,亦思巴奚軍的那三位,不是說也要來的嗎?)


    正想間,張元空聽到門口處傳來粗聲大氣的說笑聲,跟著便見賽甫丁等三人並肩進來。張元和低聲道:“成啦,韓太守他老人家這下肯定就談完啦。”說的張元空也是低笑一聲,斥道:“說話小心些個。”卻果見韓沙與兩名武將自堂後轉出。


    “王將軍請,薛將軍請。”


    “不敢,韓大人先請。”


    說笑聲中,三人來至堂前,韓沙正要為兩人介紹與會人員時,那王德卻忽地站住,看著上首掛的中堂,喃喃幾句,臉上現出感激之色,向韓沙抱拳道:“承蒙大人器重,未將一定效死!”又唱了個抱圈諾,大聲道:“各位或者不知道,這幾句詩,原是某家當年在堂州平定‘念經賊’時,隨軍周先生記寫的戰況,後來連陛下也讀到了這首詩,更因此記住了某家的名字……至今想來,常感榮幸!”


    (念經賊?)


    張元空還在回想這是什麽來頭時,卻見旁邊張元和不自禁打了一個寒戰,低聲道:“師兄,我想起來啦……是他,王屠夫!”


    這三個字一說,張元空頓時也回想起來:所謂“念經賊”,原是堂州南部的民間教門,後來聚眾作亂,被這王德率兵掃平,那一次,光人頭就足足砍下來五六萬顆,也不知多少禦史言臣彈劾他“殘忍好殺”、“屠良冒功”。


    此時堂上嗡嗡之聲不絕,顯然不止一個人想起了這“王屠夫”的名號,韓沙微微皺眉,正要彈壓,王德卻是睨視場中,嘿嘿笑道:“瞧這樣子,王某這賤名,倒還不少人知道。”又向韓沙笑道:“韓大人,實不相瞞,未將確是有這點毛病,最見不得人造反,尤其見不得信教的造反……既然這些人隻知敬鬼拜神,不知有天地君親師在上,那便索性送了他們去見自家鬼神,也是成全!”說著又向堂中唱個抱圈諾,道:“諸位說,這個道理,是也不是?”諸人忙又紛紛起身,答應回禮,一片嗡嗡轟轟中,隻聽幾聲冷笑,格外刺耳,那自然是出於賽甫丁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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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俟諸人各自歸位,舞作樂奏,酒行菜布,三杯兩盞過後,氣氛漸漸熱鬧起來。一時,便見店東滿臉大汗,帶兩個夥計捧一大盆進來,放在主位前麵。


    “來,來,兩位將軍,請嚐一嚐。”


    “豈敢,還是韓大人先請。”


    客客氣氣的互相讓著,這樣來回兩三輪之後,韓沙才終於含著笑先動了筷子,在自己麵前那大盆燒菜中夾了一筷後,便有兩名美貌女子將菜盆捧走,一一布到各人麵前。


    “來,嚐一嚐,大家請嚐一嚐。”


    韓沙笑著說,這道菜,平時可輕易是吃不到的,總要提前兩天來訂,才能吃到。


    “也就是浦大人,中午說的事情,晚上便能安排下來。”


    “韓太守,小民現在沒有官身哩,您再說大人不大人的,小民真要無地自容了!”


    (這菜,到底有甚麽希罕?)


    張元空看看眼前盤中,不過是一道雞腰長魚燒牛衝,中間點綴著些雪白的蒜瓣,香氣撲鼻,確實是色香味俱佳的一道好菜,但在韓沙這等人物看來,又算得什麽?也值得他這樣鄭重推薦?


    夾了幾塊嚐嚐,牛衝軟糯,雞腰脆彈,長魚鮮嫩,吃起來的確滿口濃香,卻又似乎還差點什麽味道,倒是三般主菜居然燒出三種不同口感,頗見功夫。張元空正琢磨時,卻覺周圍談笑時間一時小了下去,抬眼看時,都在望向自己,有人冷笑,那當然是李納挐等人,也有人麵色焦急,卻是張元和。


    “韓大人。”


    隻冷笑著瞟了張元空一眼,便不再搭理,李納挐向韓沙拱著手,說自己早就聽說這如意居的“三陽開泰”乃是習自京中老字號,今天一嚐,果然名不虛傳。


    “我曾聽人說,這道菜好就好在葷味素嚐,將雞、牛、魚三味以高湯雜燒,味道盡數逼出,再以金蒼的新蒜入鍋熬煮,最終將鮮味全部迫入蒜瓣之內,食之厚重香濃,觀如群羊出沒,是為三陽開泰。當初我曾隨師父吃過一次,數日間仍覺牙頰留香,不意今天,居然又複得之。”


    韓沙拈髯笑道:“李真人果然見識廣博。”


    又笑道:“這家如意居本就是在京中學來的作法,包括這入鍋蒜頭,也都正是來自韓州金蒼,是自地頭連土挖出,入桶封存,再走海路運來,一分地中挖出的新蒜,運到武榮後,未必還有四五頭能用,要說這道菜價格,一半倒是在這蒜瓣之上了。”


    頓一頓,又笑道:“但這三味配菜本身也是燒得極好的,諸位不妨嚐嚐,不妨嚐嚐。”


    他兩人這番話說下來,偷看張元空的目光更多了幾番,雖有韓沙代之化解,終究顯出來張元空見識經曆不如李納挐遠甚。張元和強笑一下,正在想法化解尷尬時,卻見張元空坦然笑道:“原來如此,在下倒是長見識了。”又向李納挐拱手道:“李師兄好見識。”


    李納挐倒不料張元空能這般若無其事,忙回禮時,卻聽座上又有人笑道:“張真人,你們正一龍虎,也是天下道門大宗,怎麽,平日裏這般清苦麽?”話音一落,便有幾人湊趣發笑。


    張元空不以為忤,笑道:“雖然同為道門一脈,但所求各有不同。有人以不得美衣食為苦,有人以不得道法真傳為苦,我與李師兄各有所愛,各有所求,有什麽苦不苦的?”


    這句話說出來,場中忽地安靜下來,李納挐麵色雖仍如常,眼睛卻眯起如線,盯向了張元空。


    “好,好,大真人這話說的爽快!”


    鼓掌大笑,卻是坐在韓沙左手的薛染衛薛將軍,見諸人都看過來,他笑道:“各有所愛,各有所求,這話說的好!俺也不裝了!”說著把麵前那碟菜端起來,扣到自己碗裏,笑道:“韓大人見笑了,老薛從小就是個粗人,家裏多的碗碟也沒有,桌子椅子也沒有,一直都是煮出菜來直接扣到飯上,然後兄弟幾個各自捧了,蹲到路邊去吃……這蒜確實燒得好,但老薛麽。”說著不好意思的笑笑,道:“還是覺得肉香!”說著便埋頭大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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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個薛將軍,還真是滑稽。”


    回返路上,想起酒桌上情景,張元津還是忍不住笑,張元和卻一直沉默不語,直到三人回到旅舍時,他遇個張元津走開的功夫,才低聲向張元空道:“大師兄,您剛才點的是。道本於心,我滯於外務……已太深了。”


    “沒必要。”


    爽快的笑著,張元空表示說,三兄弟的道法修為,從來都是齊頭並進,既然如此,又談得上什麽“滯於外務”?


    “其實是我偷懶了才對,你平日裏辛苦那許多事情,當中有多少是師父安排我做我不上心做,才交給你措置的,別人不知,難道我還不知道嗎。”


    說著,張元空又道:“就像現在……那幾件事情,還得你去查探,讓我和元津,那是怎麽也不如你的。”


    張元和點頭笑道:“那倒是小事。我明天再走一趟官府就是了……”兩人正說話間,卻見張元津急匆匆從外麵進來,道:“大師兄,二師兄,你們出來看看……過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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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夜下,步騎混合的隊伍,沉默前行。明明人未咬枚,馬未銜嚼,卻一樣無聲無息,除了沙沙的腳步聲,和蹄鐵撞擊地麵的聲音外,其它什麽聲音都沒有。


    “這是亦思巴奚軍……他們要去那裏?”


    最先反應過來的,還是張元和,疾聲道:“我去城門那裏問問!”便飛身離去,不一會兒,又匆匆回來,道:“他們連夜出城,目的地……是清溪洞!”


    說著喘了幾口氣,顯然奔走來回,也頗為辛苦,張元和調勻呼吸之後,才又道:“城門那裏聽來的消息,從小半時辰前,他們就開始整隊出城,說是要去清溪洞剿滅道匪,按時間算……那邊酒宴尚未結束,他們便得已開始列隊了。”


    “這是,要給王將軍他們下馬……”


    長長歎息一聲,張元空卻道:“兩虎相競,各逞其能……這,也是韓太守的目標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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