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他是故意的。”


    思來想去,總覺得中午席間許多事情顯著別扭。晚間,三兄弟坐下交換今日所得時,張元空將這疑惑說出,張元和一聽,便笑了起來。


    “這種事情,恐怕是各得其所,明心他就是要爭取一個在韓沙麵前被這些夷將怒罵的機會,來明示自己的立場,而那些夷將恐怕也正想在席上作些失禮事情,畢竟……浦壽庚也在座。”


    兩句話分說明白,張元空頓時覺得豁然開朗,苦笑道:“這種事情,還是應該你來的……”張元和隻笑笑,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開始介紹自己今天的見聞。


    “不死樹……很有意思。”


    根本用不著多麽毒辣的眼力,張元空第一眼瞧見的時候,就知道那肯定是被移植過來的。


    所謂“不死樹”,其實是一顆榕樹,位於一片緩和的山地上,樹冠張開,足有大半畝地的麵積,上頭樹枝垂落,接地生根,雖隻獨木,卻儼然成林。


    據說,這裏本來是一片稀疏生長著低矮灌木的石礫地,某天夜裏,突然有雷鳴一樣的聲音響起,周圍數裏之外,都能看見耀眼白光:明亮、溫暖,第一眼看上去,就會讓人感到親切。


    ……天明之後,不死樹,就出現在了那裏。


    第一時間趕到現場的,是城中景教大主教哲姆斯,興奮的滿臉都是汗珠,他結結巴巴的宣布說,這是主降下的神跡,是賜於虔誠者的瑪那。


    “凡是遵從我主的,便有福了。”


    公平的來說,哲姆斯當時的表演算得誠意十足,但這裏畢竟是武榮,百宗千門,會聚於此,城中百姓什麽花樣沒有見過?任爾說破到天上,也隻當他在跳猴戲,直到,哲姆斯鄭重宣布說,這樹上所結的是“不死果”,隻要誠心向天主祈求,得到從樹上落下的果實,就能包治百病。


    “然後麽……就是哄搶了。”


    嗬嗬的笑著,張元和笑道:“當時樹上統共也就掛了二三十個果子,景教在現場的有四五十人,圍觀的百姓倒有上千,一波衝上去,頓時就把他們踩到滿地打滾,等哲姆斯再爬起來時,樹上果子早被摘了個精幹掉淨。”


    眼看如此混亂,哲姆斯卻不怒不急,反而微笑起來。


    “神之賜福,唯有神之羔羊才能承受啊!”


    隨著他的說話,最先幾名搶到果子後便塞進嘴裏的百姓突然大叫著倒下,痛到滿地打滾。


    “果子有毒?!”


    和張元津的反應相同,憤怒的村民們頓時就圍上了這幹景僧,但哲姆斯隻是微笑著,將手中十字架高高舉起,不怒自威,莊嚴萬分。


    “神所賜下的,唯有神能解釋。”


    這樣說著的他,緩步走到離他最近也叫得最慘的一名村民,將十字架舉向他。


    “迷途的羔羊,你願意接受主的恩典嗎?”


    “我……我願意。”


    猶猶豫豫中作出回答,隨後,哲姆斯從身邊的助手處取過水瓶,將“聖水”灑落在他臉上。


    “天上的主,我們共奉你的名,行走於世上。”


    喃喃念誦,隨後,那人的表情漸漸舒緩開來,不再疼痛,再過一會,他更突然驚惶的跳了起來。


    “……我的腿,我的腿好了!”


    傲然站立在眾人當中,哲姆斯告訴他們,這就是神的賜福。


    “神是寬容的,隻要你們願意受洗,就能立刻承接到神的喜悅。”


    ……然後,阿羅本出現了。


    “我的兄弟,主並非如此狹窄。”


    宣示說,景教一向以來,都是一個極其寬容的教門,那怕是那些沒有聆聽過主之榮光的善人,也都會在地獄以外給他們留下位置,而象這樣用恐怖來傳教,更絕對不是景教的作風。


    “神之賜福,的確隻有皈依的羔羊才能承認。但,諸位也並不是一定要受洗入教。”


    微笑著,告訴村民們,隻要願意口誦“天主”之名,和願意去景堂聽取布道,便同樣能夠被神力庇佑,當然,這樣的效果會差一些。


    “總之,從那以後,不死樹的招牌就算立起來了,名聲遠播啊。”


    介紹完這些往事,以及自己今天親眼觀察到的各種細節之後,張元和作出了結論。


    “本質上來說,不死樹就是一個騙局,和在災區舍藥,傳法的那些江湖邪道沒有什麽不同。”


    對這過程表示了相當程度的輕視,在張元和看來,不死樹的整個出場雖然攪到噱頭十足,先揚後抑,抑而後揚,但過程中,實在有太多粗疏之處。


    “現場也是一樣……種種細節,真是不堪入目。”


    張元和覺得,如果讓自己來作這件事,完全可以把細節布置到更加精致,讓那些多疑的、自負的、聰明的圍觀者,也暫時看不透這當中的貓膩,而不是象現在這樣,大概除了那些確實病急亂投醫又或者是想討便宜抓不要錢的藥的人以外,就隻有那些最老實最輕信的人,才會相信這真是什麽天主賜下的神跡。


    “所以,我認為,大師兄你的判斷是對的,如此粗陋不堪的騙局……至少,目前,我找不到繼續關注的角度與價值。”


    但同時,張元和又覺得疑惑,這疑惑不是來自於不死樹,而是來自於自己。


    “我總是覺得奇怪……這整個事情,都透著一種特別的違和。但又似乎有什麽地方,可以讓這全盤都解釋的很完美。


    總覺得好象有什麽很重要的事情,很重要的關節處,卻偏偏就想不起來,張元和一邊說著的時候,一邊不禁露出痛苦的神色。


    “唔,你啊,總是對自己這麽苛刻。”


    笑著開解張元和,張元空說,想不通的話,就多去幾次好了。


    “我們多呆幾天也沒關係,反正,元津你那邊的事情也沒有結束,是不是?”


    聽到張元空的詢問,張元津幹笑一聲,開始介紹自己今天的見聞。


    “武榮這個地方啊……真是讓人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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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張元津與馬道空招搖過市,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看到,那個當年在剿滅“太平一亂”中立過大功的馬將軍,又回到武榮了。


    但,很遺憾,張元津希望中的含恨而來的太平道的複仇者終究沒有出現,不過,這樣跑了一天下來,他也看到了很多東西。


    “我不舒服,很不舒服。”


    坦然表示說,自己這一天裏,看到了太多夷人。


    “他們,好象才是這個城市的主人一樣。”


    在前次的動亂中,駐紮武榮的朝廷軍馬全麵崩潰,到最後,反而是依靠亦思巴奚軍這樣的民間“義軍”,才得以把局麵扭轉,事後,亦思巴奚軍得到了編製與名份,被納入到那張覆蓋八荒六合,無所不在的大網當中,從此成為朝廷秩序的一部分,但……很可惜,並不是這樣。


    “這個城市的秩序,是由亦思巴奚軍維持的,但……這是夷人的秩序,不是我們的秩序。”


    悶聲說著,心情顯得很不好的樣子,張元津介紹了幾個今天自己親眼見到的實例:其中有一起,更是武榮太守衙門的人,與亦思巴奚軍的軍丁之間的衝突,到最後,以亦思巴奚軍軍丁的大獲全勝而告結束。


    “武榮,他並不是什麽百宗千門共存的城市……百宗千門,從來都沒有共存過。”


    一天的走動下來,張元津最深刻的感受,就是這點。


    “祆教有祆教的地方,在他們聚集的坊區裏,其它教門別想生存……摩尼、景、天方……都是這樣。”


    “我不喜歡這種感覺……非常不喜歡。”


    喃喃的說著,張元津顯出幾分鬱鬱的樣子。


    “我們大夏,不是這樣的。”


    紅花綠葉白蓮藕,夏人習慣中的宗教信仰,是並肩而立,是從和尚廟裏燒香出來,再到道士觀中問問吉凶,這樣有你無我、立場鮮明的對立,是一種極其罕見的事情。


    “總之,我覺得,在這個城市中,由亦思巴奚軍所維護的‘秩序’,它並不是‘我們’的‘秩序’。”


    “唔,也沒有什麽。”


    張元和笑著說,大夏國土遼闊,東西南北皆有萬裏之遙,武榮?隻如太倉之一粟罷了。


    “夷人不通詩書,未蒙教化,張狂些是有的,但……這裏終究是朝廷地方,天下之大,一支幾千人的軍馬,又算得了什麽?”


    說到“未蒙教化”,張元空卻不同意。


    “夷入諸夏則為夏……元和,譬如那浦壽鋷,你看與中原士子相比,又有何異?”


    點頭同意,張元和也覺得,韓沙這樣在年輕一代的夷人身上下功夫算是正途,隻要能引導他們讀書知禮,參與到科考流官,詩書禮樂的循環中來,終究能夠將這些凶性未馴的異族消化。


    “不過……這東西,是大人們想的,關咱們什麽事呢?”


    哈哈笑著,張元和向兩位師弟詢問,明天有什麽安排?


    “我是打算去街上走走。”


    張元和心結未解,打算繼續去觀察不死樹的事情,看能不能搞清到底是什麽讓自己心神不安,張元津則的興頭則仍然很盛,打算繼續帶著馬道空去走街串巷。


    “太平道的那些反賊真是膿包……敢殺袁天雁,怎麽就不敢來惹我呢。”


    撇撇嘴,張元空提醒說,不要太托大。


    “我今天也給韓大人提到說你想以身為餌引太平道的賊人出來,他很激賞,但也讓我提醒你要小心。”


    “這裏畢竟是他們經營了不知多久的地方……如果覺得不對,千萬不要戀戰,以脫身為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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