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日當空,青廬覆門,吹彈之聲交作,賓朋穿插其中,個個都笑的春光燦爛。


    時逢吉日,“清河崔家”的公子正在迎娶“聞喜裴家”的小姐,兩姓皆是韓東有數望族,累代官紳,是祖上出過將軍宰相的奢遮人家,這喜事辦的端是熱鬧:流水長席自門口擺出去,兩首有一裏來遠,十裏八鄉的百姓,匆匆過路的遠客,不管認不認識,隻消拱一拱手,道聲:“恭喜”,便可入席,當真是喧嘩囂天,喜氣盈門,那也不必細表。


    眼見的已是午時,主事人高聲指使,一對新人並至堂前,兩家長者高坐上頭,皆是眉開眼笑,滿座高朋嘖嘖聲聲,一對龍鳳花燭劈劈剝剝燒的正旺,斯情斯景,端乃人生第一得意的時候。


    卻突然,有,淒厲的笑聲,自不知什麽地方,遙遙傳來。


    “恰逢大禮,野客來賀,願…”


    “願天下有情人皆不成眷屬!”


    一聲長笑,萬籟俱寂,隻餘下,那如來自鬼域般的惡毒“賀詞”猶在緩緩回蕩,所有的賓客親朋都目登口呆,說不出話來。


    本應憤怒,本應叱責喝罵,可是,那說話是如此低沉,又如此淒厲,帶著千回百繞,揮不出,蕩不開的陰陰鬼氣,在大廳中緩緩回響著,那如同直汲於十八層地府的陰森,令每個人的第一感覺都是“恐懼”而非“憤怒”。


    “誰,是誰?!”


    最先回過神來的,是那正笑的滿麵紅光的新郎,幾步搶到門口,他戟指喝問,手中雖無兵器,氣勢卻是十足。


    清河崔家原是韓東有數大家之一,並非什麽尋常地主,雖然家風崇文,但亦有祖傳武技傍身,聞喜裴家更不必說,逮其及盛之時,曾有“聞喜八裴”之譽,足與琅琊王家比肩,盡管沒落已久,但畢竟也不是易與的,新郎躍出同時,早有七八人跟著撲出,兩家長者卻都端坐不動,更拱拳向周圍笑道:“不知那裏來的瘋子,倒教各位見笑了…”周圍賓朋便都忙起身還禮,中間卻也有“琅琊王家”及“曲鄒丘家”的使者,皆笑道:“瘋愚之輩盡多有之,也做不得什麽耗,但若誤了吉時,卻又不美,崔公不怪的話,我等倒願意略效些力氣。”見崔家長者一點頭,皆自座上躍出,身法之佳,較先前諸人那又勝出一籌。


    笑聲漸近,已能看的清楚,是身材極為修長的一個男子,卻不見麵目,戴著一張巨大鬼麵,望之使人生畏。另有一般事怪:他露在外麵的皮膚皆作黝黑,又隱隱透著一種奇異光澤,與尋常夏人大異其趣。


    這人雖然來的無禮,卻也來的邪門,諸人一時竟不敢造次,開口欲通姓名時,爭耐他無禮的緊,隻若不聞,袖著手一步步隻是向前,如是數番,諸人到底耐心有限,幾個性燥的便開始大聲叫罵,那人卻也充耳不聞。


    諸人中有個性子最燥的,眼前如此,到底耐不住性子,又見那人隻是呆呆走路,心道:“可不真是個瘋子麽?”大喝一聲,跳將出去,道:“小子作怪,想死麽?”說著一記“黑虎掏心”使出,那人卻仍是不閃不動,竟就硬生生用胸口吃了一拳,身子微微一晃。


    這人性子雖燥,手下功夫卻也不低,乃是清河地方有名拳師之一,這一拳打出,便石頭也須裂個縫開,孰料一拳打出,竟如打到空中一般,全不受力,倒險些自己手腕脫臼,心下不覺有些忐忑--已知對方隻怕要較自己高明不少,唯一般可喜處,倒還沒有還手。


    正想下台勢時,那人肩頭微顫,道:“你的手…痛麽?”


    那拳師也不知什麽意思,呆呆答應一聲,那人微微點頭:“我…我不痛。”


    “你打我的心,但我不痛…因為,我已經沒有心了。”


    那拳師被他弄得胡裏胡塗,一時連話也說不出,倒是後麵丘家那使者看出不對,疾聲道:“這位師傅,請快些…”卻聽那人已道:“下麵…該我來了。”


    說著話,他輕輕抬手,緩緩落在那拳師肩上,一拍便提起,依舊是負著手,側一側身,施施然的過了那拳師。


    那拳師被他一碰,便僵立不動,喉中咯咯了幾聲,突聽“碰”的一聲,整個人竟自行塌了下去,血肉飛濺中,驚呼聲再度揚起,卻已與方才完全不同。


    …今次,終於,才是,那種發自內心最深處,無法形容,莫可比擬,唯有親身體驗過者才能明白的,那一種,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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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是輕輕一碰,就可以把人身血肉化水?”


    “不是血水,沒有那樣的水…那是一種粉未,非常細小,用肉眼沒法分辨的粉未,深黑色的粉未…流動起來,似乎象是水,但絕對不是…”


    說說,就要停停,還雜著吃力的喘息,因為說話的人已受重傷,整條左臂連同一部分左肩已完全消失不見,由胸至腰上皆滿布著深黑的傷口,每處也是整齊的球形,上麵還有一些火燒過的痕跡,灼成焦黑的疤。


    “我試著和他過了幾招,卻根本就沒法傷到他,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微微點頭,王中孤一邊為說話人上藥,一邊道:“是幻術麽?”


    那人吃力道:“可能是,但不象,一點兒‘法術’的感覺也沒有…而且,裴家的人…也完全沒有頭緒…”


    “哦…”


    輕輕點頭,王中孤臉上仍然笑得從容淡定。


    “…這樣說來,還真是有點奇怪了。”


    從容起身,他在一隻銀盆中淨了手,道:“我都知道了,你安心歇著罷。”見那人漸漸閉目睡去,便輕輕退出,將門帶上--臉上笑意早已散去無蹤。


    沉吟一時,他似已有主張,方輕輕擊掌,立時有人自樹蔭中轉出,垂手道:“家主。”便聞王中孤沉聲道:“給我找思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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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逢吉時,鼓樂並作,但在親族的臉上,卻還有著揮之不去的憂意。


    一個多月以來,這數府之地的每一對新人就始終在被這樣的憂意籠罩著。


    “願天下有情人皆不成眷屬!”


    每當婚禮進入高潮時,這奇異而又可怖的“祝詞”便可能出現,伴隨其的,是鬼麵黑膚,不知身份的怪人。每一次,他都會將新人擒下,逼迫他們在天地祖靈前立下誓言,相違一生!


    這樣的惡行,當然不會不被反抗,但力量怪異無比,這人似乎隨手就能將包括“人身”在內的任何東西粉碎瓦解,依靠之,他就將所有敢於反抗或是阻止的人擊殺當場。


    但,不知為何,他卻從來不傷新人,多次以其父母之命為脅,迫其立誓,他卻從來不會對新人施以一指之力,不過,當然,這樣之的“仁慈”,並不能使別人對他多那怕是一點點的好感。


    四十一天,破壞婚禮二十六起,雖然這隻占到期間婚禮數目的幾十分之一而已,但,卻已成功的將每對新人的快樂也都罩在了巨大陰影下麵,甚至,有過家中長輩在婚禮結束後長長吐氣,感歎說:“逃過一劫了…”的黑色笑話出現。當然,也有心懷惡意的失敗者,冒充這身份去破壞心上人的婚禮,卻在敗露後被痛打到要逃向官府求救的荒唐事件。


    已行至結縭之禮,唯母親太過緊張,手抖抖的,怎麽也係不好那塊汗巾,門外前來迎娶的新郎臉色已有些焦急,時不時的看看天色,又伸手去抹汗。


    終於係好,滿屋人都鬆了一口氣,兩名侍女過來將新娘扶起,家中長者一揮手,鞭炮劈啪聲中,門口橋夫早已起身,動作之快,倒象是急著要去逃命一樣。


    眼見到新娘便要上橋,一院人皆喜笑顏開,便有幾個嘴快的道:“我就說吧,那怎麽巧就到咱家了…”旁邊早有老成的一巴掌打過來,看的孩童們隻是嘻笑,新郎也隻是笑,竟有些傻傻的樣子。


    一片歡樂祥和之中,卻,終於有每個人也不願聽到,不想相信的聲音出現。


    “恰逢大禮,野客來賀,願…”


    “願天下有情人皆不成眷屬!”


    長笑聲響,一片啞然,寂靜當中,忽聽“哇”的一聲,卻是新娘哭了出來,跟著撲通一聲,是新郎從馬上掉下,兩眼緊閉,竟已氣昏過去了。


    依過往的“規矩”,長笑之後,那鬼麵怪人很快就會出現,將婚禮破壞,將幸福毀滅,但,這一次,卻出現了不同的事情:直到過了很久,直到眾人已等到開始“惶恐”甚至“焦躁”之後,才有掛著溫和笑容的男子出現,告訴眾人,一切都可以繼續,不用再擔心了。


    “在下王五,奉我們少家主之令,恭送一份賀禮,誠祝兩位白頭諧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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