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少景十三年,五月初四


    已是帝象先帝牧風“奉旨查案”後的第三天,在很多人看來,帝少景這一決定的用意,已然顯露出來。


    兄弟兩人對此事都極為上心,各各將身側所能動員的力量調動起來,屯戍卒中的舊將,翰林院中的清流,敖家的外圍力量,蕭家的江左名士……兩兄弟手中的諸多底牌被一一翻開,展現在陽光之下,在旁觀者看來,這顯然是帝少景在決定那天下第一大事前的最後一次考驗。


    而在以兩兄弟為中心的漩渦以外,更還有暗流湧動:曲鄒、雲台山、大將軍王、鄴城、東江、沛上……這些名字出現在每個地方,卻又始終不表明他們的態度,隻將這一汪已經混到什麽也看不清的水攪到更加撲朔難明。


    ……但,從今天早上起,一切,都不一樣了!


    三王以外的朝中第一重臣,今天,終於表明了他的立場。今天早上,曹文遠曹仲德兩人聯袂拜訪帝象先,據說,是因為曹文遠在巡城中發現了某些線索,特地前來稟報。


    而也是在這一天,從陰陽劍身死後就一直像座即將噴發的火山一樣的大將軍王府,突然間冷卻了下來,那些伸張開的觸手逐一收回,取而代之的,是用最快速度在官場上傳播開的一句流言。


    “……因為相信帝牧風一定能查出凶手,所以願意暫時先坐下來不動麽?”


    看著剛剛遞上來的情報,太史霸冷笑一聲,紫色的頭發在陽光下晃動著,閃爍出奇怪的光芒。


    “兩位將軍,覺得如何?”


    室內此刻三人共座,太史霸居中,餘下兩人中,一個頸掛念珠,腰懸戒刀,笑道:“愚兄這腦袋,殺人放火便使得,謀算卻不是那塊料的。”另一個如員外打扮,笑道:“來之前大軍師便分付過了,今番事情由太史你全盤節製,但說便是。”


    他兩人說話客氣,太史霸卻不敢怠慢:這兩位皆位列雲台山八驃將軍,如僧人打扮的是“和尚將軍”朱九,如員外打扮的是“神機將軍”朱七,他兩個姓名雖近,卻非同宗,但因著這般巧合,上山後倒也較其它人更加親厚幾分。


    “軍師常說,最好的計謀,是雙贏的計謀,既要迎合自己,也要迎合敵人……如此施計,自然事半功倍。”


    忽地發出這般莫明其妙的感慨,太史霸喃喃道:“隻是,現在……在背後操-弄的人到底是誰?我等施為,又該迎合向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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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太史霸正在喃喃感慨的時候,對水精舍“四雨居”中,何成革正客客氣氣的捧起杯來,向對麵客人笑道:“這地方其實也尋常的緊,隻幾道素菜還有些意思,這酒水也是店內自釀的,幹淨的很,仙師若不嫌棄,倒不妨用兩杯。”


    對麵那人不過三十出頭模樣,一身道袍,神色倨傲,道:“貧道早已斷了葷腥,但酒質最純,猶勝於水,敬天祭祖皆可用之,貧道飲上幾杯倒也無妨。”


    何成革陪笑道:“極是極是,袁仙師的見地,果然是極精妙極高深的。”


    這“袁仙師”名喚袁天心,他自稱是受了隔代仙緣,領受了數百年前一代術數奇人袁天罡的衣缽,但仙緣所係,袁天罡隻是代師傳道,不敢自居長輩,因此上用了一個“天心”的道號,那是明示兩人實乃同門,並非師徒。


    這人相貌堂堂,談吐出眾,又確乎擅長觀星測命,言每有中,入京不過數月,卻已名聲大噪,何成革本是不信這些,一向斥之為怪力亂神,但近來家中生變,他每日裏煩心不已,不由得便病急亂投醫起來。


    今番事情說將起來,其實何成革覺得自己最是無辜。那何成笏從當年就和他關係頗惡,自從破門出戶後,兩兄弟間再沒聯係--互相實在是恨不得對方再不出現才好--那裏想得到對方居然暗地裏練就一身武藝,更投入親王門下?


    剛開始聽到胡成河死訊時,何成革一是高興,二是高興,三來還是高興。既是覺得這個一向陰陽怪氣的兄弟終於死掉,死的好死的妙,也是覺得此事大為有利可圖,便不能吞了胡成河的產業,也總得發筆小財,卻那裏想到,居然會攀連出這等潑天般的事來?特別是聽到說“皇子查案”的消息時,當真是兩眼發黑,恨不得一頭撞死,倒也一了百了。登時便將在外麵尋事奪產的子弟家人全數召回,鐵心扮起了烏龜,隻盼不要被人想到。至於那個立功心切,死在銅瓦居前的文八管家文八度,他現在是想到一次便罵上一次,隻覺這賊廝鳥貪功招禍,真是該死的很,便連文八度生前信用的幾個小廝並表兄弟,也都不由分說,一頓板子後打發到了鄉下莊裏。


    “今天不敢請動袁仙師,其實是想仙師為在下看看休咎。”


    說來遮遮掩掩,但何成革到底還是說清了他的想法:近來自家諸事纏身,煩惱異常,到底源頭何在,又到底如何才能解脫?


    “原來是此事……”


    神色肅然,袁天心目注自己左手,五指不住屈伸,過得一時,忽地慘呼一聲,一口血噴將出來,頓時將這滿桌精美菜肴染紅過半!


    “喂,仙師你!”


    大驚失色,幸好袁天心很快就喘息著回複過來,一邊抹去嘴邊血跡,一邊顫聲道:“何大人,你家這事……乃是天上事啊!”


    “……就是說仙師你也沒法算嗎?”


    哭喪著臉,在親耳聽到了自己家這事確乎是“天上事”的斷語後,何成革覺得,自己的前途,真是一發無亮了起來。


    “天上事,非天上人不能測,非天上人不能言……在下若要強言,必遭天譴……隻是……”


    欲言又止,直待何成革再三懇求,那袁天心方道:“何大人啊,你有什麽愛吃的,這幾天就多吃點吧……”一句話說得何成革幾乎又昏將過去!


    或許是看著麵如死灰的何成革實在可憐,也或許是前幾天的款待總算換回了些些良心,袁天心猶豫一時,終於又開口解釋,說自己斷斷是不敢妄窺天機的,但如果隻是看一下源頭起處,也許也不會有多大傷害。


    “……比如說,何大人你前不久,是否曾在這裏用過餐?”


    見何成革點頭稱是,袁天心眉頭一皺,又是五指屈伸不定,捏算了好一會兒,方才猛地一拍桌子,驚道:“是了!”


    “果然因自有因,果自沿果,果然是解鈴還須係鈴人……何大人,要破解尊府上這番禍事,居然還真著落在這裏!”


    輕敲桌麵,袁天心神彩飛揚,以極為自信的態勢道:“……諸般源頭,便在那日酒宴,便在此室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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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黃昏時分。


    小山之陰,竹林之中,袁天心悠然散步,時而微一蹙眉,若有所思,當真是說不盡的仙風道骨,望之真神仙中人。


    忽地見一道黑影自道左暴起,當麵便是一記重拳,袁天心袁仙師或者正潛心測算天機的緣故,居然閃躲不及,正中麵門,慘呼一聲,翻身便倒!


    來人火氣卻似極大,打翻在地兀自未足,跟著便是一頓亂踹,一邊還在不幹不淨的亂罵道:“你這不中用的東西,芝麻大點事情,也能作失了手!明明說好設計攀咬那孟進士來著,你他娘沒事招上個窮彈琴的作甚?!”


    袁天心被來人打的滿地亂滾,卻也不敢還手,隻是掙紮著護住要害,一邊道:“等等,等等,包老兄,你說什麽窮彈琴的?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誤會?誤你娘親啊!”


    聽他這般問話,來人火氣越發大了,一邊發力狠踩,一邊怒聲道:“那姓何的今日一回去,便吩咐我去細查一家什麽狗屁琴舍,還說化解此難,便在此處,我細細問了,才知道是你他娘放了一連串的屁話!”


    “……我說,你能不能先讓我起來,咱們再想想,再想想,興許還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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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原來如此。”


    雅靜茶舍當中,花勝榮含笑而坐,對麵兩人,左側的皮囊倒是極好,爭奈方被狠揍過一頓,目青額紫,狼狽不堪,正是袁天心袁真人,右側的滿麵陰騖,卻又渾身盡透著股兒潑皮下作的味道,卻是何府管事之一,姓包名村便是。


    “包賢侄你在何大人府上作事,又有一個表親包小癡在孟進士門下奔走,因此上你們兩個勾連起來,想要挑撥這兩家相鬥,於中取利。本來苦無機緣,後來因為那孟進士在對水居中打了何大人,何大人府上後來又出了這等凶事,於是你們兩個靈機一動,就想到找袁師侄出來,引誘那何大人把念頭轉到孟進士身上去……嘖嘖,這個套兒作得很好,好得很啊。”


    隻可惜,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最後敲釘轉腳的時候,袁天心卻犯下大錯,將線頭兒牽到了一個怎麽看怎麽也沒多少油水的老琴師身上。


    “問題這不能怪我啊……包兄當初和我交待時,明明自己就沒記得,隻說那姓孟的打何大人是在四字打頭,和天象有關的房間……四雨居那點不對了?誰他媽能想到還有個直娘賊的四雪亭啊!”


    “哦,照你這麽說,還是你包老子我的不對了?”


    “都住口罷!”


    皺著眉頭,花勝榮道:“如此推托,何其難看!”想一想,又正色道:“倒是聽說那姓何的真真是一方豪富,京東小兒都知道‘開了何家堡,米麵吃不完’,姓孟的也是肥的流油,光京中鋪麵就有三十多間……”登時就下了決心道:“琴師又如何?隻消用心深些,一樣攀織的上!”便道:“把墨小閑也叫上,那個包小癡我也見見……今番老子親自出手,讓你們看看前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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