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聲音,雲衝波的表情瞬間石化,孫孚意則又顯尷尬又顯焦急,倒是帝象先長長歎了口氣,拍拍孫孚意道:“放心,知道不是你賣了消息。”


    說著便自水中立起,順手抓過一大塊毛巾裹在身上---臉色已是完全冷了下來。


    “表妹啊,明知道我在這裏,還這樣大張旗鼓的趕過來……”


    “難道說,劉太傅真得認為,改朝換代的時候,又要到了嗎?”


    “……表哥你又在說笑,須知一姓不二皇,劉家又豈敢冒這樣的大不韙?”


    輕聲笑著,掩著口走進來的,自然正是小音。


    “隻是許久未見我家夫君,卻聽說他居然和孫家二少一齊來了這水滑之處……”


    微微的笑著,小音道:“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早知道表哥你在這裏,我便不用擔心,也不用這樣急急忙忙點起大隊人馬趕過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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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象先與孫孚意先後離去,那兩隊如狼如虎的女婢也無聲退走,在這過程中,雲衝波始終閉著眼,靠在池壁上,一動不動。


    腳步聲響,小音慢慢走近,而與之同時,雲衝波從身旁拿起一塊浸透了熱水的毛巾,蓋在了臉上。


    “……不死者,你終於來了。”


    看著一言不發的雲衝波,小音微微的笑著,在他身後跪坐下來,並很自然的伸出雙手,開始給他揉捏頭部的穴道。


    “你有權力有意見,我騙過你,很長時間,很多次。”


    “不過,你不該有意見,因為抱怨從來都沒有意義,我們要麵對現實,向前看。”


    “……說真的,看到你終於成為了一個成年人,我,也很高興,為你高興。”


    小音的聲音很平靜,很柔和,低低的,許是近來太過疲勞的原因,當中竟似乎還有一些沙啞,但這卻又居然更增加了這聲音的穿透力與說服力。


    ……她有自信說服雲衝波配合自己,畢竟,對方已經在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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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衝波會來到帝京,並不是閑到無聊的亂走,更不是為了要來報什麽“殺父之仇”,從一開始,這就是劉家的一個邀請。


    莫名其妙的離開了曲水環峰,帶著莫名其妙又回到身上的第九級力量,雲衝波與太平道本部取得聯係後僅僅兩天,就大為吃驚的看到了玉清出現在自己麵前。


    “不死者,可算聯係上你了……”


    居然能夠讓玉清顯出焦急,這真是相當難得的事情。他告訴雲衝波,就在不久前,劉家的人與自己接觸,提供了一份相當有吸引力的合作協議,而作為這項協議的前置條件,需要雲衝波現在入京。


    “劉家需要你的身份,你故太子之後的這項身份。”


    並沒有考慮很久,雲衝波就同意了這件事情。對他來說,利用自己這個不知是真是假的血緣本來就沒什麽壓力,在以往,一直激烈反對這一點的本來就是玉清而不是他自己。


    當然,這次入京,不會是什麽平安之旅,自古以來,皇位爭奪便是天下第一血腥凶險之事,更不要說雲衝波還是特特奔著把這汪子水再攪混一點而來,如果能讓帝京中各大勢力相互間咬成一團,把狗腦子都打將出來,那便真是再快活也沒有的一件事了。在這樣的前提下,雲衝波非但不能明哲保身,還要主動出頭,去跳進各種各樣的漩渦,那怕他現在又重拾了第九級力量在身,也實在是非常危險的事情。


    “……當然有危險,不過,也是值得的。另外啊,不死者。”


    聲音依舊是很溫柔又平和,小音道:“你的確對自己這個‘故太子之後’的身份完全不重視,完全沒有好感……可是啊。”


    “……你,還是想當皇帝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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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句話說完,室內便陷入沉默,很久。


    雲衝波始終一動不動,小音也始終沒有開口,停下手,靜靜看著雲衝波被毛巾罩在下麵的臉龐。


    “……沒錯。”


    終於開口,因為臉上還蓋著毛巾的緣故,雲衝波的聲音含混不清,聽上去很奇怪。


    “對那個位子,我的確有興趣。”


    就這樣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話,雲衝波便又陷入沉默,小音則又開始輕輕的給他揉捏頭部。兩人,都再也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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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客人都已送走,仲達也已經退下,但帝少景並沒有回寢宮休息,仍然坐在銀光閣中,慢慢翻看著麵前的書卷。


    “……流風已經與不死者會麵了。”


    在半空中突然出現的黑色細砂,如水流一般落下來,積在地麵上,先形成腳,然後是小腿、腹部……這句話說完的同時,天下大黑也完整的站在了帝少景麵前:


    “我很想見見他。”


    帝少景放下書,道:“他……他應該是想當皇帝的罷?”


    聽到這句話,天下大黑的臉上出現了憎惡之色,道:“如果劉家的圖謀成功,他自然……”卻見帝少景擺手,當即便住了嘴。


    “如果……”


    隻說了兩個字,帝少景便停下,出了一會神,方輕輕拍著扶手道:“如果是傀儡皇帝,那自然是天下第一無趣之事,但如果他能壓住劉家,反客為主……那,這個位子,便給了他坐,又有何妨?!”


    他這話說出,若被朝中群臣聽到,必然又是嘩然大驚,天下大黑卻充耳不聞,自懷中取出一張紙道:“該入京的人物,這幾日間多半也都來了。明天還有三路,一路是姬家的姬重光,同行的還有幾名其它世家的年輕人物,據說是要來給武德王送行;一路是楊家的當家主,隨行的還有六百名“八風營”士卒,理由也是一樣;再一路麽……”


    帝少景忽地道:“這一路,讓慕先他們去接。”


    天下大黑道:“是。”又見帝少景喃喃道:“八方風雨……八方風雨會中州!”他也不接話,隻躬身道:“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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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少景十三年,四月十六,帝京,適意亭。


    離佞門外十五裏處,半山瑟瑟,曲水映紅,間有長亭向晚,此處正是“適意亭”,乃反取前人“向晚意不適”的境味而用,京中最為鼎鼎大名的七處迎來送往之處,此是其一。


    李慕先麵沉如水,按劍而坐,瓊飛花坐在對麵,一樣是陰著臉,兩人皆故意歪著臉,一個看向外麵河水,一個盯著對麵大道,目光四下遊走,就是都不肯看向對方。


    如是一時,終於還是李慕先先按捺不住,道:“我們今天是來‘迎賓’的,你這臉色,到底想擺給誰看?!”


    瓊飛花冷笑一聲,依舊是別著臉看向外麵河水,說出話來卻是尖酸異常,道:“怎麽,不想看我臉色了,回你家去啊,有得是好臉色給你看!年輕少艾,當然好看過我!”


    李慕先怒道:“你扯……”卻到底壓住了,沒有說將出來,抓起桌上酒壺連灌數口,臉色漸漸平複,胸口卻仍是起伏不定,顯然氣憤難平。


    卻聽一個平平淡淡的聲音道:“回師姐,您隻管放心,李大人絕對沒有對不起您的地方。”


    頓一下,又補充道:“至少,在我的權限能看到的情報裏,絕對沒有。”


    這句話當真是如同火上澆油,李慕先拍桌怒道:“不知死活!”說著右手一揚,食、中二指間豪光綻放,劍氣迸射,如奔雷,似怒馬,噴湧而出,正是他“五祖劍法”當中的得意殺著,“神光欲截藍田玉。提出西方白帝驚!”


    這一劍含怒而發,使來更增三分威勢,來人也不知是嚇呆了還是反應不及,竟就這樣木然而立,眼看劍氣已刺至胸前,卻聽一聲冷叱道:“我的師弟,你說殺就殺?!”說著便見一條彩帶貼地卷來,雖後發,卻先至,就如一條靈蛇般,驀地翻起,將那劍氣裹住,跟著隻一收,隻聞得“撲”、“撲”有聲,旋就將那劍氣絞滅無存。


    來人一笑,躬身道:“多謝師……”一句話未說完,卻見那彩帶一凝、一折、一抽,正打在他胸前,頓時將他掃飛出去,但見瓊飛花柳麵含煞,道:“……要殺,也隻能我來殺!”


    來人倒也硬氣,雖然生生吃了這一記,卻依舊挺著站起身來,一欠身道:“師姐的武學果然精深,但既是如此……更不應當盤踞寶山,那《萬毒絕心經》,還是交給我來傳承的好!”


    ……這一幕,已經發生了不知多少次。


    瓊飛花被一個小師弟追在後麵討要東西,京中有些頭麵的勢力無不知曉,起初還能當作笑話說說,現在麽,用孫孚意的話來說:“什麽叫歹戲拖棚,這就是啊!”


    入京後不久,伯羊就非常正式的求見瓊飛花,這倒也沒有太出大家的意料,瓊飛花出身藥王穀,這件事如今在各大勢力的最高層當中已非秘聞,而伯羊在投入仲達門下之前,在鳳陽連下辣手,帝象先和敖開心的性命都險些斷送在他手裏,更不要說從東海到孫家等一堆大小勢力被他殺了個溜夠,可說是舉目皆敵。在這種情況下,多攀附上一條線,卻是好事。


    卻誰想,兩人坐下說話,連完整的寒喧套路也未講完,伯羊便直白提出要求,稱對方雖然的確是近一百年來藥王穀最出色的弟子,但現在為情所困,化毒為舞,那便沒資格再保有藥王穀兩大傳承之一的《萬毒絕心經》,應該將之轉交給伯羊才對。


    大概是那天心情還不壞的緣故,瓊飛花居然沒有開罵也沒有攆人,隻是笑了起來,看著伯羊,問他說,你有什麽資格?


    “我的資格?”


    薄薄的嘴唇扭曲起來,伯羊帶著恭謹而又甜美的笑容,道:“因為我夠毒啊。”


    似乎完全沒聽懂對方隻是在諷刺,伯羊板著手指,一一列舉著能夠證明自己“夠毒”的那些證據:


    “我殺了師父,殺了師叔,我殺了孫家派來聯係我的人,我殺了孫家派來管理我的人,我殺了東海留仙,我殺了很多人……而隻差一點,我就還能殺掉當今的二皇子,和敖家的九龍將。”


    “我夠毒,而且我不怕死,我隻怕死而無名。在這種情況下,我難道不是顯然比師姐你,能夠更好的把本門發揚光大嗎?”


    在完成了這段聲情並貿的陳辭之後,伯羊似乎還不滿足,添著嘴唇,又追加了一條理由,表示說自己雖然不才,倒是僥幸修習金蠶蠱有成,最能化納毒功。既然瓊飛花決心洗手作羹湯,當個相夫教子的主婦,那這一身毒功留之無用,廢之可惜,倒不如讓伯羊吸納掉的好。


    這等要求,自然不可能有人答應,瓊飛花也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當即便將伯羊捆得如同繡球般,丟了出去。就這,還一大半是看在兩人係出同門的份上,不然便不是丟在街上,而是要丟到不知什麽五穀輪回的地方去了。


    但伯羊也是真有一股子狠勁和韌勁,自那以後,便死死糾纏不放,隔三差五便來拜訪,到得後來,更是不分時間不看場合,便都在大內值宿時,隻消見得著瓊飛花,也一樣會愣愣的上前道:“師姐,那書該還給我了……”


    “冰火九重天”中,那有什麽善類?且不說當年的青中大盜冰天五俠與火域遺舟,便瓊飛花自己,在投奔帝少景之前,也是江湖上有名有號的女煞星,屠幫滅門,皆作等閑,本來以伯羊這般糾纏,便十條性命也都死過了,但偏偏不知仲達怎麽說動了帝少景,閑閑說笑中,居然吩咐下來說:“同門的事情,能和氣收場才最好。”倒搞得幾人不知如何下手,雖然也很在半夜間黑袋蒙頭痛打了幾次,卻硬是降不服這粒水火不進的鐵豌豆,第二天早上,照樣能看到包著繃帶青著眼圈的伯羊跑來門上死眉死眼的道:“師姐,那書該還給我了……”到得後來,瓊飛花居然也漸漸麻木了。


    但今日卻不同往常!瓊飛花與李慕先的冷戰,已經持續了大半個月,一個認定我本無錯,為什麽要低頭?一個氣在今已如此,老來又將如何?僵持不下,連天下大黑從中也無法調和。


    今天兩人來此也非閑遊,乃是要接待一路“貴賓”。但隻坐下一時,便又忍不住吵將起來,正當無名火勃勃難抒的時候,已有十來天沒見的伯羊卻又冒了出來,正所謂“怒棒打人”,這卻不是自己送上門來麽?


    瓊飛花右手按在腰間,一步步走出亭,眼睛眯得隻有兩條縫,盯著伯羊,道:“想要萬毒絕心經?好哇,便讓我先看看你千劫絕獄殺到底練得如何!”


    伯羊神色不變,道:“請師姐指教。”


    瓊飛花右手揚起,頓時便從不知那裏又抽出一條彩帶,足有三丈來長,上下翻飛,靈活異常。隻見她手腕輕輕一抖,彩帶斜飛出去,“喀”一聲自旁邊樹上折下兒臂粗細,尺來長一截樹枝,纏在彩帶頭上。


    “藥王穀的武學毒功,本是傳承自孫祖的‘救人’之術,殺戮之技,出自針石之術,藥服之劑,化為斷腸毒方。今天,我就用祖師爺用來治病救人的‘鬼門十三針’,會一會你的千劫絕獄殺!”


    隨著她的叱喝,彩帶繃直,斷枝如槍,直取伯羊人中!


    “鬼宮,三分!”


    所謂“鬼門十三針”,又名“針十三鬼穴歌”,乃是當年開創藥王穀的孫藥王所傳,有道是:“百邪顛狂所為病,針有十三穴須認,凡針之體先鬼宮,次針鬼信無不應。一一從頭逐一求,男從左起女從右,一針人中鬼宮停,左邊下針右出針,第二手大指甲下,名鬼信刺三分深,三針足大指甲下,名曰鬼壘入二分,四針掌後大陵穴,入針五分為鬼心,五針申脈為鬼路,火針三下七鋥鋥,第六卻尋大椎上,入發一寸名鬼枕,七刺耳垂下五分,名曰鬼牀針要溫,八針承漿名鬼市,從左出右君須記,九針勞宮為鬼窟,十針上星名鬼堂,十一陰下縫三壯,女玉門頭為鬼藏,十二曲池名鬼臣,火針仍要七鋥鋥,十三舌頭當舌中,此穴須名是鬼封,手足兩邊相對刺,若逢狐穴隻單通,此是先師真妙訣,狂猖惡鬼走無蹤。”共十三擊,循序而進,號稱“卻病擊鬼,無不能為”,最是難學難練的一路武學。


    伯羊在藥王穀浸淫多年,對這路針法也曾瀏覽,自然知道所謂鬼穀便是人中,瓊飛花那邊甫一出手,他已然閃身退步,雙手交叉來鎖拿彩帶,正是千劫絕獄殺當中的煉石碎骨一式。


    但瓊飛花動作卻是更快,隻一抖一震,彩帶卷著斷枝上下翻動,竟是一幻為三,分襲鬼信、鬼壘、鬼心三處,伯羊明知這當中必有兩處是虛招,卻就是看不清楚,沒奈何之下,隻得撤身後退,徐圖後著。


    爭奈瓊飛花的攻勢連綿如潮,變化亦是極快,伯羊這邊方退得半步,那邊彩帶已驀地凝住不動,刺手、擊足、穿臂,竟全是虛招,隻見那斷枝如毒蛇般,一昂,一點,疾落下來,取得卻是伯羊鼠蹊,正是鬼門十三針當中的第十一針,鬼藏!


    這一擊陰毒狠辣,更兼突如其來,之前全無痕跡,伯羊悚然一驚,眼看已是避之不及,忽地雙手對擊,各以姆指、中指夾住自己脈門。便見他臉部劇烈抽搐,身子極詭異的一顫,那一擊明明已刺在身上,卻連點血也沒濺出來!


    “……逆用‘裂脈分筋’在自己身上,確保不被擊中要害?很好!”


    眼睛已然亮了起來,瓊飛花右手連連揮圓,帶著彩帶也劃出無數奇妙圖形,宛若千花爭綻,華美異常,偏生最前頭那半截斷枝卻似是被什麽東西釘死在了虛空當中,一動不動,看上去也真是怪異。


    伯羊身子微躬,兩手虛張,牢牢盯住斷枝:此刻在他眼中,那哪裏是是什麽彩帶斷枝?分明就是藏身在繁花叢中一條毒蛇,隻要自己稍有閃失,等來的,必然是雷霆一擊!


    兩人正僵持時,卻聽李慕先道:“別鬧了,先作正事!”說著已聽砑砑聲響,但見兩輛馬車一前一後,自大道而來。


    未等瓊飛花有所動作,伯羊已然收了架式,垂手而立,道:“不敢礙著師姐做事。”態度依舊是說不出的恭謹,那邊李慕先早執壺而出,擋在馬車前麵,長聲笑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雲來天欲雨矣,飲一杯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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