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元年正月初八,按慣例這一日乃是“開早朝”的日子,天還蒙蒙亮,沉寂了多日的皇極殿熱鬧了起來,年幼的萬曆皇帝高坐在寬大的九龍椅上,一旁側後方珠簾之後,則坐了“垂簾聽政”的李貴妃,新晉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與東廠廠督楊寧分左右站立伺候。本來按製陳皇後也要垂簾聽政的,但其身體一向不適,也就沒有列席。


    金鑾殿上,各部各司文武官員分班而列,山呼“萬歲”之聲響徹宏大空闊的殿宇。


    這還是楊寧第一次參加早朝,宏大的殿宇、肅穆的氣氛、一根根金龍盤繞的立柱、還有那讓人眼花繚亂的百官官服,讓此刻的楊寧深切體會到大明皇朝的赫赫天威。


    透過珠簾,他有些好奇地向下麵望去,看到了眾官員中許多熟悉的麵孔、以及更多陌生的臉龐。


    文官班列之中,打頭一個身材高大、黑臉大胡須,卻正是內閣首輔高拱,其後緊跟著張居正、高儀兩位內閣閣臣,其他像兵部尚書楊博、左都禦史葛守禮、工部老尚書朱衡、刑部尚書王國光、禮部尚書呂調陽、吏部侍郎張四維等人,這些人楊寧大部分都在給俺答左相都善送行的宴會上見過。


    武官班列中,站在頭幾位身著麒麟、白澤補服的、正是當朝的幾位國公,三位國公後則是一些世襲的侯伯,這些公侯大多任職五軍都督府的都督職位。再後麵則是一些授了武勳的將軍、都尉等,在這些人當中,楊寧看到了錦衣衛指揮使劉守友,更意外看到了都督同知、三鎮總兵戚繼光,本來他回京述完職,應該立刻回任上的,但估計是先後遇到了隆慶駕崩、年關到來等大事,才到今日還逗留在京城、未回薊鎮。


    百官叩頭行禮之後,萬曆略帶稚嫩的聲音響起,“眾愛卿平身!”


    眾官員簌簌站起,片刻即歸於平靜,一時間大殿內鴉雀無聲。


    按慣例,下一步應該由皇上近侍太監高喝一句“萬歲有旨,有事早奏,無事退朝”,隨後文武百官有事的出班奏事,但此刻站立龍椅旁的太監孫海卻遲遲沒有動靜,殿下有些官員不由好奇地偷偷抬頭向上麵望來。


    大殿內的氣氛沉靜而壓抑,楊寧知道,此時將是“暴風雨”來臨的最後一刻寧靜!


    萬曆臉色有些緊張,不自覺望了珠簾後的李貴妃一眼,李貴妃衝他安慰一笑,並微微點頭,萬曆神色平靜了不少,轉頭對一旁的孫海道:“孫海,宣旨吧!”


    孫海跨前一步,展開了手中捧著的黃綾聖旨,尖細的嗓門高喝道:“內閣首輔高拱、次輔張居正接旨——!”


    透過珠簾,楊寧清晰看到,高拱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之色,而張居正則是一臉強自壓抑的平靜神色。兩人之所以有如此不同反應,是因為今日要罷免高拱一事,前幾日時李貴妃已經讓萬曆、馮保找張居正多次秘密商議過了,而高拱則一直被蒙在鼓裏。因為心裏一直持反對意見,楊寧便也沒有參與李貴妃等人的秘議。


    待高拱與張居正二人跪倒,孫海捧著聖旨大聲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後娘娘懿旨、貴妃娘娘令旨、皇上聖旨:今有內閣首輔、大學士高拱,專權擅政、把朝廷威福而自專,通不許皇帝主政,我母子三人驚懼不寧,今責令高拱致仕、回籍閑住,且不得在京城多行逗留。首輔之位,由內閣次輔、大學士張居正接任。另說與內閣、五府、六部等文武百官知曉,爾等皆深受朝廷厚恩,當殫精竭慮、忠心報主,卻如何隻阿附權臣,蔑視幼主?爾等罪責,姑且不究,但今後務必要洗心革麵、用心辦事,如再有擅權弄政者,自有朝廷法度,處以典刑,絕不姑息。欽此!”


    孫海一氣念完,整個大殿內已是死一般的寂靜,落針可聞,所有殿下官員臉上都露出難以置信、驚愕之極的神情,目光紛紛望向跪在地上身軀微微顫抖的高拱身上。


    “張居正,高拱,還不快領旨謝恩?”孫海冷著臉走下玉階,走到張居正高拱麵前喝道。


    “臣張居正領旨謝恩,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張居正當先叩頭,雙手舉過頭頂,接過了孫海手中的聖旨。


    “老、老臣……領旨謝、謝恩……!”高拱沉默良久,才哆哆嗦嗦摘下官帽、伏身叩頭道,一瞬間給人感覺整個人都佝僂萎頓了幾分。


    文武百官這才從極度的震驚中驚醒過來,也明白過來,頃刻之間,執掌朝政多年的高拱已經自權力的巔峰跌落下來,而取而代之的則成了張居正,這個變化來得太過突然,以至於眾官員一時間有些發懵,此刻回過味來,各人臉上露出的表情又各有不同,有的驚怒、有的喜悅、有的發呆、有的眉頭緊皺、還有人幸災樂禍,種種表情,不一而足。


    “娘娘、皇上,臣有本要奏……!”


    高拱剛剛費盡氣力站起身來,正要退出殿去,自班列中快步行出一位二品大員,跪倒疾呼道,楊寧仔細看去,此人卻正是那戶部尚書張本直,看來他是要給高拱求情了!


    萬曆神情微慌,不自覺轉頭望了一眼珠簾後的李貴妃,李貴妃卻是神色冷靜,冷哼一聲開口道:“張尚書有何話要說?”


    “娘娘、皇上,首輔大人這些年兢兢業業、一心為國,實是功在社稷,怎能說致仕便致仕了呢?”張本直神色有些激憤,說話也是氣衝衝的。


    楊寧倒有些意外,想不到這張本直竟是這等火爆脾氣,對高拱倒也挺忠心的,第一個站出來說話,隻是這方式卻是大錯特錯了,朝堂之下,聖旨當堂頒下,豈能容一個臣子如此直刺刺的質疑?


    李貴妃果然大怒,柳眉一豎道:“張本直,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這朝堂之上直言指摘皇後娘娘的懿旨、本宮的令旨、皇上的聖旨,莫非你要造反不成?”


    李貴妃這話說得極重,那張本直卻是麵無懼色,直起身道:“臣不敢!隻是這旨意太過籠統,並未言明首輔大人到底有何過錯,便強令其致仕,隻怕令天下人難以信服!”


    李貴妃神色更怒,正要再說,下麵又一個官員出了班列,卻是吏部侍郎張四維。


    “啟奏娘娘、皇上,臣以為張大人所說有理,高大人辛辛苦苦為社稷這麽多年,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娘娘和皇上千萬不要聽信了身邊小人的讒言,而錯免了忠臣啊!”


    “臣認為兩位大人所說都有道理,請娘娘和皇上三思!”


    “臣附議,請娘娘和皇上三思!”


    “請娘娘和皇上三思!”


    ……


    一時間,階下官員紛紛出班跪倒響應張本直與張四維的奏議,轉眼間竟跪倒了一半還多,就連武官班列,也以英國公張溶為首跪倒了不少,為高拱求情的聲音此起彼伏,無形間產生了巨大的壓力。


    萬曆小臉已是煞白,而李貴妃也是又驚又怒,卻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顯然,局勢的發展出乎她的意料。


    楊寧心裏也是暗驚,盡管早有所料,但此刻親眼所見,他才深切感受到忠於高拱的一派官員是一股何等強大的力量,朝廷各司各衙門之中,幾乎都有高拱的人,而且不乏幾位大九卿和三四品的官員,其中,都察院、十三科給事中禦史言官,更是幾乎全部跪倒。


    自己害怕的局麵,還是出現了,這些人擺明了是要逼李貴妃和萬曆收回旨意了,可聖旨已下,哪兒有收回去的道理!若真這麽做了,皇家天威何在,皇上的威嚴何在!


    轉頭看了看一旁的馮保,卻見馮保臉色惶惶,望著簾外跪倒的官員竟是發起呆來,楊寧心下不由冷笑一聲,再看李貴妃,此時的李貴妃一張俏臉鐵青無比,又帶著幾分驚慌失措的軟弱與無奈。


    趁著馮保不注意,楊寧快速俯身在李貴妃耳旁道:“不要慌,尋求其他官員支持!”


    李貴妃嬌軀一顫,回頭對楊寧投過來感激一眼,再轉回身去,她的後背彷佛挺直了幾分,寒聲開口道:“先皇才去,我孤兒寡母如此受欺,其他列為大人就沒有話要說麽?”


    話音才落,兵部尚書楊博立刻說話了,看來這位比高拱資格老得多的三朝老臣顯然已忍了很久,他環視跪倒的官員一眼,怒聲道:“兩位娘娘與皇上旨意已下,爾等竟然公然抗旨,莫非真要造反不成?”


    “哼!想要造反,那也要先問過老夫才成!”工部尚書朱衡花白的胡子一顫一顫道。


    左都禦史葛守禮卻是衝著高拱道:“高閣老,娘娘與皇上賜你全身而退,可你看看這些人的作為,莫非你真要弄個身敗名裂不成?”


    “公然抗旨、藐視天威,真是成何體統!”禮部尚書呂調陽憤然一句。


    一時間,高拱一派官員的“逼宮”行為還沒等引來張居正一係官員的反駁,倒惹怒了幾位一向中立的朝堂老臣,紛紛出言加以斥責,激憤之情溢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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