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大漢子領著楊寧幾人進了這個院落中看似比較完好的北屋正房,其他災民也都跟著擠了進來。


    這北屋自東向西都沒有隔開,就是一間大屋。屋裏空蕩蕩的,零散擺著一些石塊土磚之類,貼北牆位置有一溜土炕大通鋪,炕上的被褥之類卻少得可憐,炕下每隔不遠倒開著灶洞,但卻沒有一點火星。進了屋子楊寧才知道,這屋子裏比外麵著實暖和不了幾分。


    老人婦孺紛紛爬上了土炕,用好奇的目光瞅著楊寧,幾個青壯漢子則站在地上,那高大漢子一瞪眼對其中一個道:“還傻站著幹嘛,快搬過那木凳讓這位公子坐下!”


    被吆喝一聲的漢子急忙跑到角落裏,搬出一個矮小的木凳,用髒兮兮的破袖子使勁擦了擦凳麵,放在楊寧麵前,有些局促地笑道:“公子,您坐!”


    楊寧看了看,這木凳可算是這屋子裏唯一的“家具”了。


    “不用,我就坐這吧!”楊寧笑著道,隨即就在身旁一塊鋪著茅草的殘石上坐了下來。


    “公子,這石頭太涼,您還是坐這兒吧?”嶽風急忙道。


    楊寧擺擺手道:“沒事,我哪有那麽嬌氣!對了,大家也都快坐啊,嶽風,你還不快介紹介紹!”


    那高大漢子望了嶽風一眼,嶽風對楊寧的脾氣也有所了解,無奈地對那高大漢子點了點頭,那高大漢子這才揮揮手,一眾青壯漢子才分別找“座位”坐了下來。


    “公子,這位是根叔,大名張長根,一向是我們這群人的‘主心骨’;坐在炕上的那是花嬸,是根叔家裏的;這位是忠叔……,這位是三虎哥……,這位是……!”嶽風指著這些人,一一為楊寧做著介紹,被他介紹到的人都憨笑著對楊寧打過招呼,楊寧謙恭有禮的一一含笑回應。


    介紹完了,嶽風臉色有些不對,“根叔,六爺呢?怎麽沒見他老人家?還有生旺大爺、豆子兄弟,他們……,他們是不是在別的屋子沒過來,我、我去瞧瞧……!”說到後來,嶽風強顏笑著,猛地站起身來,就要衝出屋外。


    “嶽風,站住!”根叔突然低喝一聲,神色慘然道:“別騙自己了,他們……他們已經死了!”屋子裏其他人的神色都變得悲痛起來,幾個婦人抽泣出聲。


    嶽風站起的身子定在那裏,眼裏的淚水奪眶而出,聲音顫抖著道:“我、我才半月沒……沒來,六爺也去了,還有生旺大爺,還有豆子兄弟,他、他才那麽小……!”


    根叔臉色沉痛道:“兩位老人家上了年紀,挨不住凍,豆子是染了病,咱們沒錢治……!”


    花嬸的哭聲突然大了起來,幾個婦人急忙低聲勸慰。楊寧旁邊一個中年漢子見楊寧目光望了過去,在一旁悄聲道:“豆子是根哥和花嫂的兒子,根哥為了省著錢給大家夥買麩糠熬粥,就攔著沒給豆子請大夫……!”


    楊寧默然無語,心裏卻是無比沉重:來到這個時代也有段日子了,今日是自己第一次真切接觸到這些社會最下層人們貧苦生活的惡劣與辛酸,也深深體會到了在貧寒窮困麵前,什麽叫“人命如草芥”!


    聽嶽風話裏的意思,他投奔了自己之後,也曾回來過這裏,雖說前一陣自己不在,但這小子難道就不會向韓山林父女要些銀子,來接濟一些這裏的人們麽?看嶽風的悲傷樣子,他和這裏的人們感情必是相當深厚的,但他卻從沒有伸手向韓山林要過銀子,這小子性子太過倔強了,腦子裏為奴為仆向自己報恩的思想太過嚴重,所以才不會做這種“逾越”的事情。


    楊寧心裏不禁有幾分埋怨嶽風,但此刻卻不是說這話的時候。


    “嶽風,別再哭了,人死不能複生,咱們活著的人還得好好活下去!”楊寧拉著怔怔流淚的嶽風坐下,開口勸道。


    張長根點頭道:“公子說得極是!嶽風,快別哭了,你還沒為大家夥介紹這位公子呢!”


    嶽風這才擦了擦眼淚,對眾人道:“這位公子的身份,想必大家夥兒也都猜出來了,不錯,他就是我的恩人,也是大家夥兒的恩人——楊寧楊公子,如今,他更是我嶽風的主人!”


    楊寧聽得有些糊塗,自己什麽時候成了這一幫子人的恩人了?剛要開口問,張長根已經對他鄭重道:“楊公子,當初天然居門口的事,嶽風已經告訴了我們,若沒有您為他出頭,沒有您給的一百多兩銀子,我們這些人早就餓死得剩不了幾個了,您對我們的大恩大德,大家夥兒沒齒難忘,請受我們一拜!”說著,張長根已是起身“撲通”跪倒,就要給楊寧磕頭,其他人也紛紛站起,跟著張長根一起磕頭。


    “千萬不可,這可如何使得!”楊寧慌得急忙站起身來,搶上前扶住了張長根,但其他人已經衝著他磕起了頭,就連老人婦孺也都跪在炕上向他磕頭。


    “大家別這樣,快起來,你們這不是折我楊寧的壽麽!”楊寧急道,這時他才想起,當初在天然居門前時,自己攔阻了那些夥計毆打嶽風之後,曾給了嶽風七八兩散碎銀子,那一百兩的銀票卻是蘭飛鳳給的,但好像嶽風並沒提到這一點,當然,蘭飛鳳出手大方,八成也是看了自己的麵子。


    如今看來,當初這一百多兩銀子,嶽風除了給他母親看病,其它都周濟了這些人了!不過這一百多兩銀子也算是一筆“巨款”了,就算這一屋子幾十口子人吃穿用度,省著點用的話,幾個月也用不完的,怎麽看這群人現在的境地,卻仍是饑寒貧苦的樣子呢?


    彷佛看出楊寧心裏的疑惑,張長根苦笑道:“公子想必是疑惑既然我們得了一百多兩銀子,如今日子卻仍是處於如此窘迫狀況下!”


    楊寧也不否認,隻是問道:‘莫非這其中還有什麽隱情不成?”


    張長根猶豫一下,彷佛有些慚愧,但還是開口道:‘公子有所不知,在南城這一帶,有一夥京城本地的惡霸地痞,他們仗著土生土長,拉幫結夥,經常來我們挨片挨院這裏收人頭稅、保護費什麽的,誰不給他們就打,我們院子裏人多,交得自然也多,一來二去,公子所給的銀兩也就所剩無幾了!”


    “這些地痞還真是無處不在啊!”想到當初那個侯三,楊寧不禁感歎一句。


    關雷忍不住也道:“你們都這樣窮了,他們竟還打你們的主意,真他媽沒人性!難道這裏的官府不管麽?”


    張長根苦笑一聲道:“小兄弟有所不知,這裏倒有五城兵馬司南城衙門,可那些地痞與他們都是勾結在一起的,就算是那些地痞打死了人,那些衙差幫著叫運屍車來,將屍體往車上一裝,拉到西郊亂墳崗子就胡亂埋了!你要是不服,他們立刻就把你‘請’去衙門裏問話,這一去就也不用再想回來了!官匪如此狼狽為奸,咱們這些無家可歸的苦哈哈們哪裏能鬥得過他們,最終隻能花錢買平安了!”


    關雷聽得怒火滿麵道:“他奶奶的,這幫人渣!真想不到這京城竟比草原那些集鎮上更加黑暗!公子,咱們一定得想*辦了這幫王八蛋!”


    見張長根等人聽了關雷這話的驚訝表情,楊寧知道嶽風並沒將自己的身份透露給這些人,他沒接關雷的話,隻是問張長根道:“看根叔和這幾位大叔、大哥的身骨,想必都是練家子吧,怎麽……?”


    從見到這群人楊寧就注意到了,這張長根雖然瘦,但雙眼犀利,雙手指節粗大,顯然是練過武的,而且身手還不低,再有那幾個漢子和青壯後生,雖然也都是瘦骨嶙峋,但卻很有些精氣神,神情也帶了幾分彪悍,顯然也是練過武。別看楊寧自己不會功夫,但這點眼光還是有的。


    楊寧話未說完,但意思很明顯:既然你們有功夫在身,怎麽還怕這些個地痞無賴呢?


    張長根神情裏更是慚愧,“不瞞公子,我們這群人在山東老家,都是一個莊子上的,平日裏確實也都練過幾手,隻是有句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本就是逃難至此,又帶了如此多老幼婦孺,與他們衝突起來多有不便,不過最重要的是,有官府給他們撐腰,我們與他們相鬥,最終得不了什麽好的!”


    “哦,我明白了!”楊寧點頭道,再沒多說什麽,隨即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手腳,在這冰冷如窖的屋子裏呆了這一會,他的手腳已經凍得冰涼了,環視了一下屋內的人,所有人都凍得哆哆嗦嗦,炕上的老人婦孺則擠在了一處取暖。


    “哇——!”


    炕上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楊寧轉頭看去,卻原來是一個嬰兒餓了,孩子的母親正在喂奶,但嬰兒卻一直哭,顯然是吸不到奶水。楊寧再看其他人,也都是有氣無力,顯然也都是餓的。


    楊寧看看外麵的天色,已經擦黑了,大雪終於紛紛揚揚落了下來,呼呼地北風卷著雪花漫天狂舞。


    嶽風和關雷以為楊寧想走,也都跟著站起身來,而張長根等人也都起身相送,誰知道楊寧卻並沒走的意思,反而在那掏起了袖子懷襟,最終掏光了身上,掏出十幾兩散碎銀子和幾張銀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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