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寧急匆匆回到了大營之中,找到了麻貴。


    “麻大哥,我想到了破寧夏城的辦法,但——!”楊寧開口就道。


    麻貴臉上立刻閃過一絲驚喜,迫不及待地道:“真的?快說來聽聽,我就知道你有辦法!”


    楊寧卻突然沉默了,一臉凝重,卻隻是猶豫著不說話。


    “哎呀,楊兄弟,你這是要急死哥哥啊!有什麽妙極你快說出來啊!”麻貴著急催促道。


    楊寧終於開口道:“方法其實很簡單,那就是‘水淹寧夏城’!”


    麻貴一愣,沒怎麽反應過來道:“水淹寧夏城?怎麽個水淹法?”


    楊寧苦笑一聲,伸手指了指南麵高高的黃河堤壩,又指了指地勢低窪的寧夏城,卻是沒說話。


    麻貴怔怔地望了一眼黃河方向,又望了望寧夏城,一下就明白過來,他幾乎是蹦了起來道:“好哇,妙計,絕對是妙計啊!哈哈,楊兄弟,你真是打仗的天才!”


    看到麻貴高興地語無倫次、貌似瘋癲,楊寧有些口瞪目呆,忙伸手拉住他道:“麻大哥,你、你先等會,你——,你不覺得這計策有什麽……不妥麽?”


    麻貴平靜了一些,但仍是掩飾不住地高興道:“有什麽不妥?這計策簡直是絕了啊!寧夏城地勢低窪,咱們決堤灌城,大水漫進去,任它城內有千軍萬馬,也是無濟於事,非得哭爹喊娘不可,咱們幾乎是不費一兵一卒,指日就破了這寧夏城,真是妙極啊!我這就通知其他各路將領仔細商議此事。”


    見麻貴隻顧著高興,仍沒明白自己的意思,楊寧無奈道:“麻大哥,這計策雖是不錯,不過你別忘了,這城內可不隻是劉東尚的叛軍啊,還有幾十萬平民百姓呢,這大水一衝,讓這些百姓怎麽辦?到時屍橫遍野,生靈塗炭,你我怎麽忍心啊?”


    自想到了決黃河水灌寧夏城的主意,楊寧就立刻想到了這方法太是有違天和,山東黃河水災浮殍千裏的景象,水靈不隻一次的和他提到過,小丫頭那惶恐、絕望的眼神讓楊寧至今印象深刻。


    經楊寧這一挑明,麻貴也意識到了不妥,一時間沉默了下來。


    兩人呆呆坐著,半天都沒有說話,直到天色入幕,哨兵通知兩人吃飯。


    吃完了飯,麻貴將飯碗重重一頓,對楊寧道:“此事事關重大,我的意思還是請葉大人與諸位將領共同商議吧!”


    楊寧不置可否。


    軍事會議上,聽了麻貴講出楊寧所想到的主意,眾將領全都是一臉狂喜,葉夢熊興奮地道:“楊公公,寧夏城破,你絕對是頭功!”


    蕭如熏也一臉佩服地望著楊寧,在他看來,這樣大手筆、大氣魄的戰法計謀,隻有那絕世的名將才能想出,說實話,他身為武將、年輕有為,自恃才能了得,內心裏對軍隊裏充任監軍的太監一向是瞧不起的,可楊寧卻讓他徹底改變了這種觀念。


    望著場中個個一臉狂熱的明軍將領,再想到剛才麻貴的反應,楊寧心裏不由感歎:這些將領也好,麻貴也罷,在他們的心裏,征戰沙場、建功立業始終是第一位的,對於平民百姓的死活,他們心裏卻是非常的淡漠!


    麻貴見在場諸將都是一臉興奮,大讚楊寧計策甚妙,可楊寧臉色上卻是平平淡淡,並無多少高興之意,他明白楊寧心中所想,幹咳了兩聲道:“諸位,楊公公這計策雖好,但是諸位別忘了,寧夏城中除了劉東尚的叛軍,尚有幾十萬平民,咱們這一決堤灌城,這些平民來不及逃出,隻怕……!”


    麻貴話未說完,但諸將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表情都變得凝重起來,畢竟,命令一下,堤壩一決,整個寧夏城就是一片汪洋,就算他們對於戰爭中的死亡司空見慣,可這幾十萬的人命畢竟不是小事,他們日後的良心會安寧麽?


    同時這些將領心裏也有一絲奇怪,這麻貴不是與楊寧絕對是不一夥的麽,主意是楊寧想出來的,怎麽提出不同意見的倒是麻貴!


    “這些平民世代居住在寧夏城,隻怕與叛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就算咱們水淹了寧夏城,他們也是罪有應得,咱們無需顧忌此點!”說這話的是甘肅總兵李旬。


    “是啊!大丈夫建功立業,哪有不死人的,這些人遭此劫難,要怪也隻能怪劉東尚,誰讓他領兵造反的!”一個副將也發話道。


    立刻,幾位高級將領紛紛附和李旬和這副將的話,畢竟,建功立業對眾人有著巨大的誘惑力!


    楊寧在旁邊冷眼觀瞧,持這種觀點的將領不在少數,葉夢熊和麻貴雖然也沒說話,但表情裏的意思已是透露了他們也主張水淹寧夏城,楊寧心裏不由有些發涼,連麻貴都作此想法,自己可真是“孤軍一人”有此顧慮了!


    轉眼看到蕭如熏麵色凝重,不發一言,楊寧心裏想到:想必這蕭如熏心裏和自己是一個想法吧!他心裏多少有了些安慰。


    說實話,這一刻楊寧不由有些後悔說出這個主意了。


    “好,既然大家都有此意,那這‘水淹寧夏城’的計劃就這樣定了,事不宜遲,馬上派人去大堤上勘察地形,此事一定要絕對保密!”葉夢熊最後拍板決定道。


    “慢著!”楊寧終於說話了,“葉大人,諸位將軍,雖然此計策是我所出,但我總想著那應該是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用的,你們看咱們是不是再想想別的辦法,那城裏的可是幾十萬活生生的人命啊!”


    楊寧不得不說話,主意出自他,若寧夏城真因此而生靈塗炭,他自己絕對是於心難安的!


    眾人臉上都露出奇怪的表情,主意明明是楊寧出的,怎麽他自己倒反對起來了!


    “楊公公,若是能有別的辦法,咱們也不用等到現在了,如今朝廷催得急,好不容易得此妙計,咱們也顧不了許多了!”葉夢熊歎道。


    “那、那咱們能不能勸降劉東尚呢?”楊寧急中生智,想出了這麽個主意。


    “勸降?”葉夢熊沉吟了一會才道:“聽聞這劉東尚的為人,倒也不是那種狼子野心之人,此次造反,這裏麵多半是哱拜父子唆使慫恿所致,可是如今他已走到了這步田地,傷我大明將士無數,也耗我大明錢財無數,隻怕他是不肯接受勸降的,就算他真的投降,朝廷也不會放過他!”


    “如果有一線希望,咱們也應該一試啊!”楊寧不甘心地道。


    “就算咱們去勸降,隻怕這劉東尚也不肯,他雖然連吃了些敗仗,但如今堅守著這寧夏城,以為咱們根本就奈何不了他,何況,他還有河套土哱羅部可以依仗,更不會輕易投降了!”葉夢熊又道。


    “是啊,就算咱們去勸降他,又派誰去呢?”甘肅總兵李旬接腔道。


    楊寧一股擰脾氣發作起來,脫口道:“若是諸位同意,楊寧願意去寧夏城走這一遭!”


    此話一出,眾人都是一驚,麻貴急道:“不可,楊公公身為監軍,如何能以身犯險!”


    蕭如熏也道:“末將佩服楊公公悲天憫人的胸懷,但現在那劉東尚已不是當年的劉東尚了,更何況還有哱拜父子從中挑唆,去了必定是凶多吉少……!”


    楊寧揮手打斷蕭如熏道:“諸位不必再勸了,我意已決!葉大人,楊寧個人安危是小,幾十萬的生靈,如何能隻因我等想要建功立業之一己私欲而遭到滅頂之災呢,無論如何,請葉大人成全!”


    楊寧這話說得有些欠妥了,眾將臉上露出不自然的神色,葉夢熊道:“好吧,既然楊公公有如此情懷,本督也沒意見,隻是若萬一有什麽事情,朝廷方麵……!”


    楊寧淡淡一笑道:“葉大人及各位將軍放心,此事全是楊寧獨斷專行,若是因此丟了性命,與諸位無關,我會留下書信,證明此事!”


    麻貴是真急了,他霍然起身道:“楊兄……公公,你不能入城,我麻貴說什麽也不答應!”


    見麻貴如此擔心自己,楊寧甚感安慰,他衝麻貴笑道:“這一趟我非去不可,要不然,我這一輩子心裏都會不安的!”


    麻貴還要再說,楊寧已是搶著道:“你也不必再勸了,難道對我還沒有信心麽?”


    見楊寧表情決絕,麻貴長歎了一聲,頹然落座。


    第二日,按照事先的安排,麻貴先派人射信入城,言明了楊寧欲入城與劉東尚商談的事情,接著,楊寧就孤身一人騎馬來到寧夏城下。


    已進入到城頭弓箭的射程,楊寧昨晚雖然一時衝動說得豪氣,此刻真到了生死關頭,卻也難免心裏惴惴,不過好在城頭上並沒有弓箭射下來,反而墜下了一個吊籃,有人大喝道:“坐進去!”


    楊寧卻沒想到會以這樣的方式入寧夏城,無奈,隻好下馬坐進了吊籃,那吊籃開始徐徐上升,望著地麵越來越高,楊寧心裏不由暗暗祈禱:這拉著吊籃的繩子可千萬別斷了,若是正事還沒辦一點就這樣摔死了,那可就笑死人了!


    上了城頭,一個長得五短身材、品秩不低的中年將領詫異地看了楊寧一眼,也沒多問,就立刻吩咐兩個叛軍小校蒙了楊寧的眼睛,架著他下城樓向城內走去。


    楊寧被兩個五大三粗的叛軍小校架著,也不知走了多久,早就不辨東西南北的時候,卻感覺到前麵的將領突然停了下來,就聽得對麵有個刺耳的年輕人聲音陰陽怪氣地道:“這不是許朝將軍麽,看樣子這麽急,這是要到哪去啊?這押著的又是何人?”


    原來這人就是許朝,劉東尚手下的得力屬下,楊寧心裏暗道一聲,進城之前,他早已將叛軍的一些情況盡量摸清了。


    “哼,哱承恩,論品秩我乃副總兵,你卻隻是一個參將,本將做什麽,還輪不著向你匯報吧!”


    原來對麵這人就是哱拜的兒子哱承恩,那個無惡不作的惡少,聽他與許朝這架勢,好像雙方甚是不和,而且,自己此次入城勸降的事,隻怕這哱氏父子尚不知情。


    “哼!許朝,你不用張狂,早晚有一天讓你知道我哱氏父子的厲害!”那哱承恩狠狠地撂下這句話,轉身離去了。


    “呸!豬狗不如的東西!咱們走!”許朝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聲音裏滿是不屑。


    當楊寧臉上的黑布被取下時,楊寧好不容易適應了刺眼的光線,卻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個大廳之中,大廳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中年將領,正目光炯炯望著他。環顧了一下大廳,除了許朝站在旁邊,再無別人。


    “上座的可是劉將軍?”楊寧試探著問道。


    那中年將領卻沒有正麵回答,隻是大笑了一聲,笑罷才冷冷道:“倒真是想不到啊,朝廷竟然派一個少年人來勸降我,倒真是看得起我劉東尚!”


    楊寧微微一笑道:“劉將軍,本人雖然年少,卻也是朝廷禦馬監正五品的掌印、此次平叛大軍的監軍,以這樣的身份來會你,想必不太辱沒你吧!”


    “哦?原來你就是那個出主意夜渡黃河、全殲土哱羅三千鐵騎,又不經請旨在陣前斬了總兵卜昌,接著指點麻貴青風口設伏大敗土哱羅兩萬鐵騎的那個小太監監軍?這就難怪了,對你本將真是聞名已久了,如今一見,觀你這份氣度談吐,以及孤身入我寧夏城的這份膽氣,倒的確是不負盛名啊!”


    知道了楊寧的身份,劉東尚由衷讚歎,這倒讓楊寧有些意外,自己屢次出計壞他好事,沒想到他對自己觀感竟還不錯,倒可看出此人胸襟不錯、是個磊落漢子!


    “劉將軍的威名我楊寧也是聽不少人說過,宣大總督王大人對將軍是推崇備至啊!”楊寧也回敬讚道。


    劉東尚神色一慚,歎口氣道:“說來慚愧,想當年與崇古兄並肩抵禦韃靼俺答汗入侵,接連幾場大戰,殺敵無算,那是何等的快意恩仇……!”


    楊寧倒沒想到還有這麽一段,不由接口諷刺道:“劉將軍倒也不凡,當年抵禦韃子,衛我大明,如今卻成了勾結韃子,反我大明了?”


    劉東尚臉上怒氣一閃而過,喝道:“住口!你以為我想這樣麽?實在是形勢所逼,那寧夏巡撫黨馨貪贓枉法,還將黑手伸向我軍營,連扣幾月軍餉不發,還反誣告我吃空餉,竟趁我不在暗中殺了我全家,這樣的深仇大恨,我不反又能如何?”說到這裏,劉東尚已是恨得咬牙切齒,額頭青筋直冒。


    聽完這番話,楊寧徹底明白過來:這劉東尚造反果然是有隱情,他與那寧夏巡撫黨馨結下如此大仇,又被哱拜父子趁機挑撥唆使,一衝動之下就做下了這大逆不道之事,再也無法回頭!


    盡管心裏有些同情這劉東尚,但楊寧還是冷笑道:“照這麽說來,你是一點責任都沒有了?因你一己私念,害死了多少大明將士,使得多少大明百姓流離失所,又害得朝廷浪費了多少錢財?這些難道你都沒有責任了?”


    劉東尚氣勢一餒,有些黯然道:“我知道,這些都是我造成的,可現在說什麽已都是晚了,我已經無法回頭了!”


    楊寧立刻道:“誰說無法回頭,關鍵在於你想不想回頭!難道你就繼續這樣錯下去麽?難道你還要無數的寧夏子弟、大明將士因為你的一步之錯而繼續命喪黃泉麽?”


    劉東尚在楊寧的步步緊逼之下反而回過神來,他恢複了表情冷冷道:“不錯下去又如何,難道我投降了,朝廷會饒過我麽?”


    見劉東尚突然態度又強硬起來,楊寧知道自己有些操之過急,聲音放緩了道:“我承認,就算你投降了,你也難逃一死,但是,人做錯了事總要付出代價,你不能因為隻顧念自己的生死就不念及你手下將士和寧夏城百姓的死活吧?”


    劉東尚哈哈一笑道:“小太監,我很欣賞你的坦誠,但是,剛才你這話有些過了吧,我劉東尚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就目前來看,我寧夏城糧草充足,城堅牆厚,乃是易守難攻的堅城要塞,你們來攻城,結果隻會碰的頭破血流,我手下傷亡不過爾爾,好像你沒什麽資格論及我手下將士的死活吧,更遑論城中百姓的安危了!”


    口幹舌燥說了這半天,這劉東尚卻仍舊嘴硬,楊寧有些不耐煩了,他直視著劉東尚的眼睛,隻是輕輕問了一句:“若是我大軍決水灌城呢?”


    劉東尚得意的表情刹那間僵在了臉上,接著臉色變得慘白,整個人彷佛也矮了三分,癱坐在帥椅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楊寧對這個效果很滿意,也不說話,隻是淡淡地望著劉東尚。


    良久,劉東尚有了反應,費力的站起身來,沙啞著聲音道:“小太監,你贏了!你說得對,我劉東尚死不足惜,但卻不能讓幾十萬寧夏城將士百姓陪著我殉葬,我,降了!”


    楊寧心裏終於暗鬆了一口氣,正要嘴上讚揚劉東尚兩句,可還沒等出口,廳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一個帶甲校尉慌慌張張奔了進來,跪地氣喘籲籲道:“將軍,不、不好了,哱拜父子、土文秀他們反了,正帶兵向咱們帥府趕來!”


    聽了這話,劉東尚與許朝頓時臉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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