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初刻,月亮很明亮,沒有星星。


    月黑風高殺人夜,不趁著這麽好的時間了結恩怨,是一種巨大的浪費。


    金小酒一身夜行衣,潛進了涇陽東麵的蒲城,也就是龍家軍駐守的城池。


    想找到辰醉的房間,對於身手敏捷的金小酒來說,簡直易如反掌,因為天色這麽晚了,亮著燈火的房間除了龍承涵的,就沒有幾間了。


    果然,在距離龍承涵的房間不遠的地方,就有一個亮著燈的房間,與龍承涵房間不同的是,這個房間的守備一點都不森嚴——它的主人,正是辰醉。


    縱然兩軍對壘,金小酒也覺得沒必要在這個時候冒險刺殺龍承涵,更何況,金觴對這個龍二公子,似乎很是看中,姑且給她哥這個麵子吧。今天晚上,她的目標隻有一個,就是找辰醉報仇。


    謹慎起見,金小酒在窗外守了片刻,確定真的沒有防備,她小心地跳了進去。


    這個房間非常簡單。臨窗的是一張很小的床榻,床榻前掛著兩張軍用地圖,一個畫的是長安周圍的地形,一個畫的是整個西北的軍事布防。若是能從這兩張地圖後麵走出來,你就能看到一張低矮的桌案,簡陋破舊。


    有人在強壓著聲音咳嗽。


    就算兩張地圖阻隔了視線,單憑聲音,金小酒也能知道,坐在桌案後麵的人,是辰醉。


    好久不見,很是激動啊。


    金小酒沒有輕舉妄動,她貓下腰,在地圖的遮掩下,偷偷觀察辰醉的一舉一動。


    令金小酒驚訝的是,“誌得意滿”的辰醉公子完全沒有她想象中那麽精神抖擻,相反,他消瘦憔悴了許多。


    洗得泛黃的長衫之下,骨頭根根分明,像極了一隻經曆了秋霜的螳螂,縱然隔得遠,金小酒也能看出辰醉拿著毛筆的手上暴起的青筋。麵色蒼白,嘴唇都失了顏色,若不是眼角下有一片青影,這張臉簡直就和他身上的衣服一個顏色了。他接連不斷地咳嗽著,額頭上冒著大滴大滴的汗珠,身體卻在顫抖。


    他咳嗽得狠了,放下毛筆,用顫動的手去摸索袖子裏藏的一個白色的小藥瓶。可不幸的是,他好不容易打開了瓶塞,用力倒了倒,卻沒能得到一粒藥丸。


    他咳得天昏地暗,簡直要把五髒六腑咳出來。眼前泛起藍綠色的光暈,腦袋裏嗡嗡作響,一個沒控製住,他噴出一口血來。


    金小酒的心,不爭氣地攪成一團。


    都病成這個樣子了嗎?像一個從地獄裏爬出的惡鬼。如果她再晚兩天過來,他恐怕就死了。他死了,那麽她還找誰報仇呢?


    金小酒忽然覺得無趣。既然傷了她,逃出了京城,在天高海闊的地方大展拳腳,難道不應該瀟灑得意地活著嗎?他為什麽活得這麽狼狽?


    原本滿懷不甘的金小酒更加不甘心,一對拳頭握得哢哢作響。


    門外傳來敲門聲,聲音很輕,說明來訪者非常小心恭敬。


    “咳咳……誰啊……咳咳……”辰醉艱難地問。


    一個年輕的男子的聲音回答“公子,您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學生給您請大夫看看吧。”


    辰醉咳了半晌,滿是疲憊的說“不用,我沒事。”


    來者又說“公子,學生帶了茶水,您潤潤喉嚨也好啊。”


    “咳咳……不用了,你下去吧,沒有我的允許,咳咳……誰都不要過來!”


    或許是這樣的要求辰醉提的多了,來者沉吟了片刻,說“學生知道了。明日一早還要升帳議事,請公子早點休息。公子若有吩咐,請叫我一聲,我就守在外麵。”


    辰醉沒有回答,他已經沒有力氣回答了。


    房間又冷清下來。


    望著癱坐在椅子上滿頭冷汗的辰醉,金小酒忽然好奇,他到底是在什麽力量的催使下,放棄了京城安逸舒適的生活,放棄了相府公子的前途和名聲,放棄了對她的誓言,毅然坐在了蒲城的這個破舊清冷的房間裏?在辰醉的眼裏,這條命到底值不值錢?


    辰醉還在咳著,許是因為咳得太厲害,他逐漸縮成一團。屋裏屋外的蟲兒,都因為這毫不停息的咳嗽聲而沒了動靜。


    可門外再也沒有任何噓寒問暖的聲音,大家都像沒聽見一樣,規規矩矩地做著自己的事。


    這種氣氛讓金小酒渾身不自在。她從地圖後麵走了出來。


    她是來殺他的,沒有必要可憐他,她下定了決心,要在他的身上戳十幾個血窟窿,而且決不能讓他當場就死了,要讓他在痛苦和絕望中體會生命的流逝。


    就如她當初那般。


    辰醉咳的頭暈目眩,身上的力氣也逐漸被抽幹。他支撐不住,竟從椅子上滑落下來,側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咳喘不止。他的臉色因為充血而有了異常的紅暈,uu看書ww.ukansh.co 眉尖高高隆起,雙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口的衣服,血一口一口地往外噴。


    當初在辰府,辰醉在金小酒麵前發過一次病,症狀與現在並不完全相同,但這一次太嚴重。金小酒能清楚地感覺到,辰醉的身上透著一股死氣。


    金小酒慢慢走近那個躺在地上的脆弱的生命,那個明明很熟悉卻又非常陌生的人。


    辰醉覺得自己的身體無處不痛,視線逐漸模糊,目之所及,都是混混沌沌的影像。可他還是固執地睜大眼睛,因為他感覺,有個人在慢慢靠近他,當然,他已經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了。


    “呦——”辰醉自嘲一般地笑著說,“我怎麽好像看到了……咳咳……我的小酒呢?”


    什麽叫“我的小酒”?金小酒憤憤地想。與此同時,她拔出了隨身的燕悟刀。


    就算是滿嘴都是血,辰醉還是固執地說著“老天爺可真大方!我好像看到了小酒呢!”


    金小酒走到辰醉麵前,蹲下,一眼不眨地看著這個狼狽的男人。


    見到金小酒的辰醉竟然不害怕,竟然沒有出聲叫人來救他,這又讓金小酒奇怪。


    在金小酒的注視下,辰醉緩緩抬起了他的手。


    手指纖細,上麵沾染了斑斑的血痕,像是白得紮眼的宣紙上,點染了幾朵臘梅。美麗,卻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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