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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二十五日,辰時三刻。


    天牢。


    所謂天牢,指設置在京由朝廷直接掌管的牢獄,與地牢(地麵以下的牢房)相區別,指地麵以上的牢房,是關押重刑犯人的地方。


    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同,天牢並非陰森潮濕黑暗的地方,也不會十多人擠在一個狹小的房間內,基本上,這裏每一個囚犯都是住的單間,甚至,在牢房內,還安排有床鋪,棉被,每日的膳食也是有酒有肉,獄卒們大多慈眉善目,並不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


    和東廠黑獄,錦衣衛那間修建在地麵之下的大牢相比,這天牢便如天堂一般。


    為什麽會這樣呢?


    因為在這天牢中,關押的基本上都是犯錯或是獲罪的朝廷命官,並且,這些朝廷命官的品級都非常高,四品以下的官員若不是犯了極大的錯誤,根本就不夠資格住進天牢來。


    被關在天牢內的囚犯,很多都是罪名確定正等待判決的官員,像這些品級很高的朝廷大員,都是有著極大能量的人,就算一時倒黴,被關進了天牢,他們在外麵的門生故吏,親朋好友,政治同盟,無不是掌握實權的大人物。何況,這些被關入天牢的官員們也並非因此就被打落地獄,從天牢內完整的出來,然後重新走上領導崗位的大有人在。若是對他們稍有不恭。等他們重新上位之後,要想捏死那些對他不好地獄卒,可謂是不費吹灰之力。


    天牢的主事人以及他的那些手下又非東廠,錦衣衛這樣強悍特務機關。自然不敢肆意妄為,對待囚犯的態度。自然也就……


    楊被錦衣衛從遼東帶回京師之後,便被關在天牢之中。


    他這個人,打仗地本事不大,但是,他做人的本事卻極其了得。整個大明官場,無論哪個黨派,他都有朋友,所以,雖然入了天牢,他卻沒有怎麽受罪。當然,和從前錦衣玉食地生活相比,這牢裏的日子對他來說卻也極其難熬,進來沒有幾日,他便整整瘦了一圈。


    “京甫兄,清減了啊!”


    方從哲坐在獄卒端來的木椅上,瞧著對麵床榻上坐著的楊,發出一聲歎息。


    “嗬嗬!”


    楊笑了笑,這笑容不無苦澀之意。事先知道方從哲今日要來看望自己,他特意叫獄卒多打來了一盆水,整理了一下儀容,然而,整個人仍然憔悴得緊,發如雪,皺紋如溝壑。


    “中涵兄,到了這裏後,有大量的時間回想當日那場戰事,楊某當時犯下了許多錯誤。戰略部署失當。指揮失當,每每想起。不能自已,又怎能不清減下來呢?”


    楊是萬曆八年地進士,方從哲是萬曆十一年,論資曆,楊比方從哲要老,論地位,方從哲比楊要高,兩人年齡相差不大,私下裏,卻是幾十年的老友了,當初,方從哲之所以讚同朝堂諸公的建議,將已經告老還鄉的楊重新起複,代替熊廷弼指揮薩爾滸一戰,兩人的關係在其中也起到了不少作用啊!


    楊的感歎,方從哲沒有回應,他地視線掃向監牢的各個角落,輕聲說道。


    “京甫兄,這般清苦的環境,習慣否?”


    “習慣?”


    楊臉上的苦澀更盛了幾分,他是一個頗為貪圖享受的人,六十多歲了,仍然在娶小妾,那些女子的年齡做他的孫女都綽綽有餘了,對於膳食也異常講究,專門請了幾個來自大江南北的廚子,每日的口味必不相同,這天牢地環境雖然比其他牢獄好上許多,甚至比許多窮人家的屋舍還要好,一時間,他又怎麽習慣得了呢?


    “還好!隻是臭蟲,跳蚤橫行,在下莫之奈何啊!”


    說罷,楊抬起手,在脖頸處搔了一下,那裏,密密麻麻長滿了紅點,這些,都是跳蚤,臭蟲的功勞。


    “我叫主事之人幫京甫兄換一間好的房間吧!”


    方從哲見到楊如此狼狽,他也心有戚戚啊!


    “中涵兄,謝謝你的好意,不過,用不著了,這間屋子已經是這裏最好的房間了,專門開有天窗,讓陽光照射下來,站在窗戶往外看去,乃是一個小院,院中長滿野草,間或還有一兩朵不知名的小花在開放,如此難得的美景,真是百看不厭啊!……”


    話音落下,楊再次笑了起來,但是,這笑容分外的慘烈。


    方從哲長歎了一口氣,不知道該說什麽。


    “中涵兄,當初你真的不該邀我出山,我這把老骨頭了,在家頤養天年便是了,為什麽要不甘寂寞地出來做這樣地事情呢?都一把年紀了,就算升官發財,又有何意義呢?那會兒,還真是鬼迷了心竅啊!”


    楊對自己當時地決定,痛恨異常,如今頹喪的他,自然不想憶起當初地意氣風發,那時,他接到這個任命可是興奮得很。


    方從哲今日前來看望楊,自然不是隻敘舊那麽簡單,在他心中,始終有一事不明,他想在會審楊之前,親自向對方問個明白。


    在楊長籲短歎,悔不當初之際,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這便是當初他催促楊出兵時寫的那封信,在許多人手裏輾轉多次之後,最終又落在了他手中。


    “這是?”


    楊瞧著方從哲遞到自己麵前的信件,他麵帶疑惑地接了過來。


    “這是我在那個時候寫給你地信。因為後勤供應困難,當時,我希望你能夠速戰速決,盡量早些和建奴決戰!”


    “中涵兄。它怎麽會在你這裏?”


    楊臉上的疑惑並未消散,仍然凝在眉梢。


    “嗬嗬!”


    方從哲放鬆身子。背靠著木椅的靠背,他笑著說道。


    “這封信不是京甫兄交給東林諸公的麽?這封信足以證明我方從哲乃是薩爾滸一戰敗北地罪魁禍首啊!要想把我弄下台,這可是極其有力的證據啊!在會審地時候,京甫兄隻要將大戰失敗的主要原因推到我身上,這間牢房。不就換了我來住了麽?窗外的無敵美景,也由我方某人來代替京甫兄觀看啊!”


    說罷,方從哲眯起眼睛,盯著對麵的楊。


    “此言大謬!”


    楊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來,向前疾奔了兩步。在方從哲身前站定,他瞪大了眼睛,直視方從哲,緩慢而有力地說道。


    “中涵兄,你我相交這麽多年,我楊是這樣的人麽?若是旁人也罷,但,我絕不會將罪責推諉在中涵兄你身上!”


    方從哲在楊地逼視下,並沒有移開視線。


    “京甫兄。既然你沒有做這樣的事情,那這封信又怎麽會落在東林那些人手中呢?”


    楊皺起了眉頭,似乎在回想什麽,不過,就算是在回憶的時候,他仍然沒有移開視線。


    “方大人,你應該曉得,犯官有將朋友來往書信收集成冊的習慣,當初,大人給犯官的這封信。犯官便將它放在你我來往的書信之中。交由心腹親信保管,當日。薩爾滸一戰敗北,犯官率軍後撤,場麵甚是雜亂,犯官曾讓心腹親信將所有信件文檔付之一炬,以免落入建奴之手,我原以為這封信已經被燒成了灰燼,哪裏知道它竟然還在,且落在了東林那些人手中。”


    “是嗎?”


    楊地解釋合情合理,這封信的確也有可能是被他的心腹暗中藏了起來,然後,通過秘密渠道轉到了京師,落入了東林黨之手。


    然而,方從哲對楊的話還是半信半疑。


    畢竟,朝堂上的政爭分外殘酷,就算是多年的老友,也不能盡信,俗話說得好,知人知麵不知心啊!很多往往你認為不會背叛你的人卻極有可能背叛,當你明白之後,卻為時已晚。


    “方大人,犯官有什麽理由和東林那些人合作?”


    楊口口聲聲自稱犯官,口口聲聲叫著方從哲大人,不再和方從哲稱兄道弟,表明了他的憤懣之情。


    方從哲沒有回答,他低下頭,盯著楊腳下的地麵。


    楊地雙腳在方從哲視線中來回踱著步子,往左兩步,必往右兩步,就在那咫尺之間來回,他的聲音卻極其激越,一聲高過一聲。


    “誠然,犯官和韓廣,**星,葉向高大人等交情很好,但是,將方大人趕下台之後,犯官有何好處,難道就不用承擔薩爾滸敗北的責任了?大人你,最多負責戰略冒進的罪責,犯官,終究逃脫不了指揮無方的結局啊!無論如何也免不了罪責!有大人在台上,憑著你我的交情,就算日後犯官躲不過當頭一刀,大人你也會保全犯官的親屬,楊某已經活了這麽多年了,又豈在乎當頭一刀啊!若是很東林聯手,難免會得罪大人,若是無法將大人趕下台,那時候,楊某的親屬能否保全也未可知啊!”


    說到後來,楊幾乎是聲淚俱下。


    是啊!像他這樣的年齡,什麽都經曆過了,福也享受得差不多了,就算被問罪斬首,他也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他擔心地是他地親族,他楊氏宗族的綿延,隻要能夠保住親族,他便了無遺憾了。


    作為老友,方從哲有些見不得楊這樣,他臉上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京甫兄,莫要激動,請坐下來,慢慢說話!”


    “哎!”


    楊長歎一聲,歎息聲中,盡是蒼涼和絕望,便如老牛臨死前地長嘶一般,隨後。他低著頭,拖著沉重地步伐回到床榻前坐下,背不再如先前那般挺得筆直,而是佝僂著。肩膀搭下,整個人就像老了好幾歲一般。


    “京甫兄。京甫兄!”


    坐在床榻上的楊就像在神遊天外一般,方從哲喊了兩三聲之後,他才應了一聲,抬起頭。


    楊瞧著方從哲,慘然一笑。


    “方大人。盡管放心,會審的時候,犯官決計不會將罪責推諉到方大人頭上,一應罪責,犯官一力承當!”


    “京甫兄,何處此言?”


    方從哲皺起眉頭。沉聲說道。


    “你我多年的交情,有些事情,說清楚便是了,何必耿耿於懷!京甫兄,你隻管放心,隻要我方某人在台上一日,便能保你平安,雖然,不能讓京甫兄你無罪釋放。但是,京甫兄這條性命,方某人是保定了,京甫兄地親屬,也必定不會受此牽連,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我方某人一言九鼎,絕不食言!”


    “中涵兄,此話當真?”


    楊原本煞白的臉突然掠過一絲潮紅。他地嘴唇微微抖動。雙眼中蕩漾著興奮的神色,下頜花白的胡須如風中的雜草瑟瑟發抖。


    “絕無虛言!”


    方從哲斬釘截鐵地說道。


    事實上。在楊瀾沒有穿越而來的那個時空,方從哲還真是保住了楊地老命,雖然,他一直被關在天牢中。


    後來,方從哲因為紅丸一案被東林黨趕下台之後,仍然利用他的影響力在力保楊,東林黨那時初掌權柄,為了鞏固權位,也和方從哲做了一些妥協,故而,楊在天牢中依然活得很好。


    方從哲是在崇禎元年病逝,次年,楊在獄中被崇禎下旨處死,這件事的始作俑者便是上台執掌權柄的東林一黨。


    曆史原本的軌跡是如此,但是,楊瀾這個從後世來的蝴蝶扇動了翅膀之後,它還會按照固定地軌跡走下去麽?


    看望過楊之後,方從哲回到了內閣辦公,處理公文。


    一般說來,他會先處理從宮中傳來的旨意,然後,在按照事情的緊急程度,處理政務,但是,說實話,萬曆帝一般很少下達旨意給方從哲,他老人家,這個甩手掌櫃當得非常舒服。


    但是,今天,方從哲非常意外地在書案上發現了來自宮中的旨意。


    明朝中後期,內閣的權力非常強大,士大夫集團強盛的時候,那些內閣大學士們甚至敢於封還皇帝的詔書,不奉旨意。


    麵對文官集團的壓迫,嘉靖皇帝用的是廷杖,但是,聲名在他們心中遠超生命地文官們,毫不畏懼,仍然前赴後繼和皇帝頂牛,最後,嘉靖隻好任用那些聽從他意思做事的官員為內閣大臣,這便有了嚴嵩的上位,緊跟皇上步伐的嚴嵩便站在了士林的對立麵,在士人書寫的史書中,成為了奸臣,佞臣。


    嘉靖的孫子萬曆在和文官的對抗中,同樣處在了下風,不得不罷工以示抗議,他從祖父那裏學到了一些東西,於是,這便有了方從哲的上位。


    方從哲和嚴嵩不同,他沒有完全站在皇帝的一麵,並且,他和朝堂各黨派地領軍人物關係都非常不錯,然而,即便如此,在楊漣,左光鬥等東林新生派人物眼中,他也是佞臣一個。


    所以說,不管你為人處事多麽圓潤,在利益,權力至上地官場,你終究免不了要得罪某些人。


    打開旨意,方從哲在詔書中瞧見了一個熟悉的名字。


    這樣可好麽?


    方從哲陷入了沉思。


    午時三刻。


    翰林院食堂。


    官員們辦公是從上午到傍晚,其間,自然要用午膳,翰林院,六部等部門都在皇城內,官員們地府邸大部分在內城,也有的在外城,這個時代,又沒有汽車之類的交通工具,中午這一頓,他們自然不可能回府去享用。


    皇城內也沒有什麽酒肆飯館之類的,要到這些地方用膳,則必須走出皇城,到城門外的酒肆一條街去,有些官員會選擇這樣做,因為,那酒肆一條街雖然是在內城,卻緊挨皇城根,路途不算遙遠。


    然而,更多的官員卻是留在了自己部門的食堂用膳。


    楊瀾便是這其中的一員,若是沒有人邀請他,或是他沒有邀請別人出外用膳的話,他都會在翰林院的食堂內用餐。


    在翰林院,楊瀾朋友不多,當他被東廠帶走的時候,翰林院的主官們竟然都不曉得此事,等他出了黑獄,重新回到翰林院時,除了負責點卯的官員之外,其他人竟然不知道他缺席了兩日。


    在食堂用膳時,他總是坐在角落裏。


    方文幾乎從來不到食堂用膳,他的隨身書童會在午膳時給他用食盒送飯菜前來,馮銓偶爾會在食堂用膳,但是,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幾乎就不會跟楊瀾坐在一起,最多,偶爾用眼神偷偷打個招呼。


    所以,楊瀾基本上都是一個人單獨坐一桌。


    翰林院的俸祿不高,除了某些位置之外,有許多部門都像楊瀾工作的藏那樣是清水衙門,隻靠俸祿,官員們要在北京城活下去,非常困難,所以,除了那些家世清貴,不愁吃穿的家夥外,出身貧寒的翰林學士,庶吉士中午都會選擇在食堂免費用餐。


    不過,在諾大個翰林院中,出身貧寒的學士和庶吉士並沒有幾個,能夠進入翰林院的進士基本上都出自官宦世家,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官員的兒子們自然就當官。


    因此,在這間食堂用餐的,除了極少數官員外,大部分都是院中的小吏。


    官員們和小吏用膳的時間是分開的,在楊瀾等官員用膳的時候,食堂內隻有寥寥幾人,顯得非常的冷清。


    然而,今天明顯是例外。


    當楊瀾落座的時候,有十來個幾乎從來不在食堂用膳的翰林庶吉士出現在食堂內,他們人手一份膳食,端到了楊瀾坐的那個圓桌旁,挨著他坐了下來,坐下之後,他們並沒有用膳,而是一個個睜大眼睛,狠狠地瞪著楊瀾。


    楊瀾認識這些人,大部分是上一期的翰林庶吉士,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全部都是江南人士。


    (強烈向各位書友推薦一本新上架的曆史書,六軍同誌寫的架空曆史書,宋行,在本書的書頁上有直通車,這本宋行對於戰爭場麵寫得非常好,六軍同誌對宋史也頗有些研究,大家看了,保管不會後悔,若是不滿意,請痛打六軍同誌!


    宋行,書號1239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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