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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嬸我之尊長,怎忍坐視受逼身債,過讓林院以全人倫,處置權分盡歸堂叔王全所有……”


    將近黃昏時,這張轉讓契書已到了劉盛手裏。劉盛磕磕巴巴地讀完,搖頭晃腦,歎氣不已。


    “這王二郎腦子終究還是壞的,以前的學問全沒了,寫個字據也奇奇怪怪,竟然還有錯字!該是正人君子,不是真人君子,他還想進學?不怕被文翁祠的牌匾再砸一次?”


    這張契書透著濃烈的讀書人酸氣,非要寫上一段事由抒發心誌,還硬湊得對仗工整。一句話一列,八列字占去了契書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注明了林院情況,再有王衝和中人的畫押。


    粗粗看去,這契書的筆法倒是不錯,可細細一品,文法生澀,遣詞用字也很別扭,意思雖然能看得明白,連劉盛這種粗通文字的人,卻也找到了一個錯字。


    民人立契,沒那麽容易找到秀才一級的人物代書,多是找粗曉文墨的書手字識捉筆。因此錯字連篇的情況極為普遍,但隻要不礙契約之義,大家也就不太當回事。


    但王二郎曾經讀書破萬卷,哪是那些勉強會認會寫幾百個字的書手字識能比的?這份王二郎親書的讓契,還出了連劉盛都能認得的錯字。這隻說明,王二郎的才學,已經隨著文翁祠的匾額一同碎了。


    “還當自己是讀書人嘛,免不了的,何……三哥,這事是不是就妥當了?入王相公家的事……”


    王何氏撐臉笑著,她催著驢車一路急趕,顛得釵簪淩亂,臉上的粉脂也早被汗糊了,這一笑著實滲人。


    這裏是王相公家莊院外的一處小莊子,何三耳為方便辦事,另外置辦了這處私宅。劉盛很守信用,她拿來了林院的轉讓契書,劉盛就引她來見了何三耳。


    整件事情很順利,順利得都沒動用她與劉盛商議出的法子,就靠王麻子一哭一跪,竟然就拿到了林院,王何氏還有些恍惚,生怕是在夢中。


    不過仔細一算,除了劉盛之前給的七十貫,真正的好處還沒拿到。盡管被何三耳一身織錦緞袍子閃得膝蓋發軟,王何氏依舊壯著膽子再提她的酬勞。


    “入相公家?唔……”


    何三耳端坐檀木交椅,正在審視劉盛遞來的契書,聞言向劉盛遞了個淩厲的眼神,再風輕雲淡地道:“待明日去縣衙過了契,我會跟太爺說說。”


    王何氏愣住了,這態度她怎不明白,壓根沒當真呢!


    待她回過神來,何三耳已起身進了內堂,舉步要追,被劉盛攔住了:“明天一早記得到縣衙前侯著,再要三叔等,可就不是小事了,天色已晚,姨娘請回吧!”


    王何氏咬牙瞪著劉盛,劉盛冷著臉不搭理,就比了個送客的手勢。再瞅瞅堂中左右的家仆,心知討不得好,心中翻騰著汩汩苦水,無奈地出了莊子。


    坐上驢車,王何氏越想越憋悶。


    白日王衝立契後,她與王麻子兩人本還興奮不已,回家時兩人手牽手地笑個不停。回到家中,王麻子提議給王二郎二十貫,讓王二郎能安頓好三郎小妹,再去靈泉找王秀才。她竟然還點頭了,隻是把數目改作了十貫。


    不費吹灰之力就得來了林院,不僅先已得了七十貫,入王相公家的事也有了指望,王何氏自認不是把事作得太絕的人,也有了“幫幫”王二郎的好心。


    “老天爺有眼,給咱們家送來這麽一號大善人!”


    那時她也跟王麻子一樣,對王二郎讚不絕口,這樣的大善人,或者說是大傻呆,打著燈籠也難找啊。


    可現在,王何氏的心情完全壞了。


    看何三耳的態度,就知之前遭了劉盛敷衍,原本高高推起的期待轟然垮塌,已經到手的七十貫根本填不滿心中驟然陷出的大坑。


    再想下去,懊惱一股股自坑中噴出來,如果早知王二郎是這般大善人,又這麽容易被哄騙,她何苦向劉盛簽下那份借契!?那上麵寫的可是二百貫,她隻得了七十貫!


    如果在簽下借契之前,就已讓王二郎把林院讓給了他們夫婦,那麽就是他們直接賣給劉盛,到手的就該是二百貫……


    算起來虧了一百三十貫啊!可以買好幾十畝田地了!


    王何氏心頭滴血,痛徹骨髓。


    “早知王二郎這麽好說話,就不該先找何三耳……”


    待她回到家中,王麻子竟也是一臉懊喪地衝著她嘀咕。王麻子也想明白了,哪需要借何三耳的力呢?騙住王二郎不就是他一番話加一跪而已?


    “還不是你異想天開,入王相公家?入你娘!不是你嚷著這事,我何苦低聲下氣去求人?你倒是就動動嘴皮,我這幾日跑得腿都快斷了,還來怪我!?”


    再聽王麻子埋怨她太過草率,滿腔懊惱化作烈火,王何氏爆發了,一指頭就戳上了王麻子腦門。


    王麻子也爆發了,低聲嘶吼道:“我倒是想跑呢,你讓我跑嗎?說我露麵就會壞事,現在到底是誰壞事!?又是誰說得王二郎讓了林院?是你?”


    “翻天了你!你這賊王八,橫豎就賴在我身上……”


    “賊婆娘!不要再叫我賊王八!”


    兩人廝打起來,乒乒乓乓之聲穿透草屋,驚得鄰居的看門狗也汪汪吠個不停。


    嗬住湊熱鬧的狗,鄰居瞅著王麻子夫婦的草屋,搖頭不止:“晌午還好好的,這會怎麽又鬧起來了?這對賊男女……真是不得安生!”


    夜色初上,華陽王氏一族所在的禹澤莊裏燈火闌珊,自何三耳所在的小莊子看過去,有如夜幕中透出的飄渺仙境,觀者無不如出塵般心定。


    可何三耳的心卻怎麽也安不下來,王二郎所寫的那份讓契就在他手裏,一會展開細細品讀,一會捏起皺眉沉吟。


    “這契書,有古怪……”


    王何氏既已拿來王二郎的讓契,而劉盛之前也已跟王何氏立下了借契,那就隻剩下一件事,去縣衙戶案,以這兩份契書為據,把已屬於王何氏的這處林院,用還債的名義過到他何三耳名下,立下赤契。


    華陽縣衙幾個押司,戶案的前後行手乃至貼司,何三耳已是熟得不能再熟。而且這樁以債務包裹的買賣,既有讓契,又有借契,王何氏也是個欺軟怕硬的愚婦,該沒膽子鬧騰,這事即便以公論公,也不會有什麽麻煩。


    可新到任的趙知縣是個變數,之前對江樓相會,看不出對王鄧兩家相公有什麽特別態度。如果這樁小事入了趙知縣的眼,難說不會變作大事。


    何三耳能多年操持王相公家外事,還替鄧相公家辦事,眼光之外,謹慎從未丟過。這麽一來,何三耳就得提足了精神,看這事是不是還有什麽隱患。


    這一看,目光始終沒辦法從王二郎這份契書上挪開,這契書用詞古怪,似乎藏著什麽東西,給何三耳的感覺就像是捏著一團含有鋼針的絲棉,讓他總不敢使勁。


    “楊先生來了啊,看看這份讓契……”


    一個鬢發灰白的老秀才出現,淡淡向何三耳拱手,何三耳急急將契書遞過去。這老秀才其實隻是個積年老書手,在王相公家經辦產契之事,算是帳房裏的一員。何三耳拿捏不準這份契書,請來這位書手參詳。


    “華陽王二郎的親書?嘿……怎麽這般怪澀,既是對仗,卻無駢韻?字倒是不錯,當得起神童的名號。”


    老書手擺出一副讀書人的架勢品評起來,倒也不是裝樣,華陽王氏乃衣冠盛族,便是一個書手,拿出去也能抵得秀才,何況是積年老書手。


    “等等,確實有古怪……”


    接著老書手有所發現,皺起了眉頭。


    “這契書是今日立的?甲午年甲申月甲戌日?該是甲戌月甲申日啊,申月是八月,上一個甲申月是政和元年,下一個甲申月是六年後……”


    老書手推算起天幹地支,也就是讀書人熟悉這套,尋常人哪懂這個。


    何三耳先是一驚,再釋然道:“怕是筆誤吧,如今的王二郎,腦子可不好用了。”


    “該是如此……”


    老書手也點頭,筆誤說得通,不會太影響過契。


    接著他再看那段對仗工整的讓契事由,越看眉頭皺得越緊,看到最後,將契書顛來倒去,像是能抖出什麽鬼物一般。何三耳在一邊也放輕了呼吸,而縮在後麵的劉盛,一顆心更是顛倒反複,總是落不安定。


    終於,老書手眉頭舒展開,先嘿嘿一聲,再哈哈笑了起來:“有意思,這王二郎……有意思!拿紙筆來!”


    吃飽了墨的細毫在手,老書手將契書上的事由文字抄了一遍,看看何三耳和忍不住也湊到邊角的劉盛,笑吟吟地問:“還沒看出來?”


    何三耳和劉盛同時搖頭,卻見老書手落筆,在那八列事由文字裏畫起了圈。一列圈一個,頭四句從第一字圈到第四字,後四句又倒著圈。待最後一個圈落在第八列最後一字上時,何三耳重重抽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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