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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月上辛,上祠太一甘泉,以昏時夜祠,到明而終。萬石君奮奉朝請,入見,言曰:“古者殷周有國,治安皆千餘歲,古之有天下者莫長焉,今既承周禮,又有嫡長之子,請立太子,以尊宗廟。”上歎曰:“然。”太子立,衛氏益貴。


    ――《史記•萬石張叔列傳第四十三》


    茂陵邑中裏


    大約在十年以前,來自戚裏的一戶人家的入住,使得此處亦成為茂陵的一處熱鬧之所。衛青從一座外麵看來十分樸素的府第踏步而出,從裏麵出來一行人,為首的是一個被人攙扶著的老者。老人的年紀顯然已經很大了,他須發皆白,臉上滿是皺紋,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從漢高祖劉邦一朝留到現在的少數幾個老臣之一,曾經被景帝親口許為“萬石君”的石奮。因為石奮的姐姐是漢高祖劉邦的美人,因而石家當時得以舉家遷入戚裏,後來曆經高、惠、文、景四朝,始終不曾再有女子入宮的石家便在十年前,遷出戚裏,入住茂陵邑中裏。


    “石老先生,請留步!”衛青溫和地笑著,向送行的眾人拱手告別。


    “衛將軍,慢走!”石奮說道,聲音和他的外貌一樣蒼老。


    “告辭!”衛青衝眾人點了點頭,上了馬車。一直到衛青的馬車去了很遠很遠,石奮才在兒子的攙扶下,回房。


    “爹,小心門檻!”石建扶著自己的父親,開口輕聲詢問道,“爹,你真的打算入宮去見陛下嗎?”而他的弟弟石慶則在前麵仔細地將所有的障礙排除,兄弟兩人小心翼翼地將石奮扶到房中。


    “這已經不是為父打不打算的問題了。”石慶跪坐在榻上,輕歎了一口氣,說道:“而是我們石家到了必須決斷的時候。”這位經曆過高、惠、文、景四朝的老人在衛青上門的那一刻,就已經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味,果然,衛青入座後,很快就將話題引到了立儲的問題上,並且暗示當今聖上年過而立,也應該將繼承人確定下來了。


    “決斷?”現任郎中令的石建和現任內史的石慶聽到這個詞,均皺起了眉頭。


    “你們二人,是幾個兄弟中最成器的。將來我們石家還要依靠你們重振家業,你們覺得我們家在此刻應該怎麽做?”石奮注視著兩個兒子。


    石建和石慶對視一眼,石建開口說道:“爹,如今陛下又將廢後接回宮中,恩寵有加,而且聽說她已然身懷有孕,宮中另有兩位宮人也已有喜。皇後應該是擔心大皇子將來的地位,才會希望陛下盡早立儲的。如今,陛下心意未明,我們家又一向不參與這些爭鬥,不如還是置身事外吧。”


    “慶兒,你也是這個意思嗎?”石奮聽完這個答案暗暗搖頭,轉向另外一個兒子,問道。


    “孩兒認為大哥說得很對,這個時候幾乎整個京城的人都在觀望中,我們石家如果再此時提出立儲,就失去了我們家多年來堅持的中正立場了。”石慶略略思考,答道。


    “唉!”石奮長長歎了一口氣,說道,“你們啊……為父且問你們,為何我們石家能夠將人臣尊崇集於一門?”


    “是因為父親為臣恭謹,我等子孫鹹孝,無他者貴戚之驕橫。”石建見父親如此反問,便知道自己兄弟方才所答並不和父意,所以回答得更是謹慎。


    “因為我家謹遵臣道。”石慶在哥哥說完之後,連忙點頭,又追加了一句。


    “不錯,我們石家一直以來,靠的就是純臣之道。可是,建兒,慶兒,立足觀望兩不相幫,卻是取巧之道,而非為臣之道。”石奮語重心長地說道,“況且,隔牆有耳,今日衛將軍拜會一事,必然已入了第三人之眼,所以我們石家必須作出一個決斷。”


    “爹,如此一來,我們勢必會因此得罪陳家和館陶大長公主。”石慶皺眉道,“萬一將來……那我們今日此舉,豈非平白樹敵?”


    “陳家將來如何還是未知之數,但是如果為父不上表請立太子,卻是必然會得罪衛家。”石奮擺了擺手,阻斷了兒子的發言。


    “爹,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啊。”石建身為郎中令,可說是他們父子三人中最接近劉徹的人,對於近段時間,劉徹一下朝就往上林苑跑的情況,最是了解。在他看來,如今陛下對廢後的寵愛,更在皇後之上,萬一他們石家真的樹此大敵,隻怕是得不償失。


    “建兒,我大漢禮製取自周,今有嫡長之子在,為人臣者怎能不請立嫡長子?所以,如果此際我們石家必須有一個表態,也必須是支持嫡長子,你明白嗎?”石奮對於兒子的憂慮也隱約有些了解,但是在他看來石家卻也是別無選擇的。


    “我兒,當初在建元年間我石家受到太皇太後重用,這種行為對於當時勢單力孤的陛下來說,形同背叛,但是為何在陛下掌權之後,卻還是原諒了我等,重用你們兄弟二人?”石奮意味深長地說道,“那是因為,為人君者,都喜歡純臣,這個純臣有時候或者並不聽話,但是在他眼中卻是最可靠的,你們可明白?”


    “所以,你們無論做什麽決斷,都不能違背臣道,否則我們石家就會失去最堅實的根基所在。”


    “謹遵父親教誨!”石建和石慶兩人聽到這裏,齊齊躬身叩拜。


    ……


    衛青靠在自己的馬車上,思慮著方才和石奮的談話,知道自己和姐姐的計劃是成功了,石奮是不會拒絕的。忽然,馬車一個顛簸,停了下來。


    “怎麽了?”衛青揚聲問道。


    “回大人,前麵被人攔住了。”車夫回道。


    “噢!”衛青撩起簾子,向前一看,發現那裏有一大段路被形形色色的馬車所堵塞。


    “大人,是新任朔方郡太守在前方宴飲。”一個家仆滿頭大汗地回來稟報說,“有很多朝中大臣前來餞行!”


    聽到這個稟報,衛青皺了皺眉,說道:“繞道吧。”


    “是,大人。”


    衛青緩緩放下簾子,將那一路連綿的車馬一一看在眼中。


    韓墨,墨門,遼東城,還有廢後……


    衛青將頭靠在車壁上,劍眉皺成一團,隻有在這密閉的空間裏,他才能毫不遮掩地顯露自己的憂心。有時候他會想,若當時自己再不顧一切些,將事情做得更隱秘些,除掉陳皇後,是否就不會有如今的這些煩惱了。可惜,一切都已經過去,懊悔無益。


    ……


    今日的墨門,少了往日的安靜,多了一份喧鬧。往日深埋於實驗房的眾人,紛紛離開了心愛的實驗儀器,在露天的廣場上,為自己的師弟餞行。在一眾的白衣中,一個穿著青衣的年輕男子顯得特別的顯眼,他穿過人群,走到韓墨跟前,舉杯說道:“韓兄,小弟祝你此去鵬程萬裏!”


    “多謝子長。”韓墨笑了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今日我帶了個人,來介紹給你認識。”司馬遷衝韓墨眨了眨眼,然後向後麵說道,“馮兄,過來下。”一個麵貌清秀的男子從司馬遷的身後走出,來到了韓墨的身前。


    “這位想必是替代在下任左內史的馮遂大人吧。”韓墨淡淡一笑,說道。


    “韓大人好眼力。”馮遂嘴角一揚,笑道,“聽子長說,大人才絕當世,故而在大人離京前特來拜會。”


    “那是他過獎了。馮大人係出名門,才是氣宇軒昂。”韓墨客氣地回道。


    “兩位都是當世數一數二的風liu人物,倒不必各自謙虛了。”司馬遷插嘴道,“你們一個要出鎮朔方,一個執掌三輔,都可說是當世人傑了。倒是我,父親至今都不準我出京遊曆,才讓我頭疼呢。”


    “你是一介書生,獨自出門遊曆怎麽能讓他放心呢?況且他的身子一直不太好,大約是希望你能夠恩蔭為官吧。”馮遂對於司馬遷家的情況倒是了解得很,幾句話下來,就將事情解釋得清清楚楚,然後又對他嬉笑道,“若是要他放心,你怕是須得找一個武功高強的妻子,陪你上路,才能讓他放心呢。”


    “馮兄,說過多少次了,我和釋之隻是兄妹之情。”司馬遷見他說道這個問題上,不悅地皺起眉,“啊,說到釋之,韓兄,我這裏有一首詩,送給你哦。”


    “什麽?”


    “她說和你曾有一麵之緣,如今你既然要遠去了,贈詩一首以餞行!”司馬遷笑著說道,自袖間掏出一卷被紅色絲帶係著的卷軸,遞到韓墨手中。


    韓墨是知道寧釋之的,但是他們卻從不曾見過,一麵之緣,卻不知是從何說起。他懷著疑惑,打開卷軸,這是一幅素描畫,畫的內容很簡單,是一座韓墨極為熟悉的城門,旁邊題有一首小詩。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韓墨的眼睛不自覺地睜大,連呼吸有些急促起來,隨即他便聞到了一股清香,便問道:“子長,這味道?”


    “是ju花香味,也不知她是怎麽薰上去的。”司馬遷聳了聳肩。


    “菊乃花中君子,配韓先生最是相合。”


    記憶中,那人的確說過這麽一句話。


    ……


    “師弟,你是真的決意往仕途上發展了嗎?”眾賓客散去之後,輔子澈指示門下弟子收拾殘局,自己走到了韓墨的身邊,關切地問道。


    “大師兄!”韓墨恭敬地應道,輔子澈的年紀比韓墨要大上近三十歲,在韓墨父親去世之後,幾乎是兄代父職地將他養大,眾多師兄弟中,韓墨最尊敬的人就是他。


    “從前你雖然接受了陛下的任命,但是對於官場上的交遊並不關心,可是,去年開始,你似乎就變了。這次還特意辦了個這麽大的餞行宴,你……”輔子澈看著日漸陰沉的韓墨,心中十分擔心。


    “大師兄!”韓墨苦笑一下,說道,“我知道分寸的。”


    “你素來就和我們眾師兄弟不同,又一貫固執,你既意在仕途,將來怕是遲早要和墨門分道揚鑣的,而我們都是一群癡人也幫不了你什麽,隻是,切記小心行事。”


    “是,師兄!”韓墨點了點頭。


    ……


    甘泉宮


    劉徹每年的正月都會到甘泉宮舉行祭祀大典,而一些早已退隱,卻仍然深受寵愛的老臣們則可以在此時求見。萬石君石奮就是擁有朝請之權的老臣之一,他退隱後,已經很少主動求見了,是以這一次,劉徹不但立刻允許了,還安排了一個單獨會麵。


    “萬石君,身子仍然老當益壯啊!”劉徹說道。


    “托陛下的鴻福!”石奮恭謹地說道。


    “萬石君是我大漢開國至今,僅留不多的老臣,可要好好養自己的身子啊。”劉徹囑咐道。


    石奮在高祖一朝時還隻是個小官,雖然其姐是高祖的美人,不過在朝中的分量的確不怎麽的。可是到了文帝、景帝時代就不同了,這位勤謹的老者身價暴升不說,連帶著他整個家族的分量都加重了不少,到了他這一朝,雖說是退居故裏了,可是影響力卻還是很大。在講求資曆的時代,有時候,活得長久也是一種本事。


    “唉,”石奮長歎了一口氣,說道,“臣家世受皇恩,如今老臣雖是退了。這朝中之事,臣卻還是看在眼裏的。陛下,太子之事,事關國本,不知道陛下到底是怎麽想的。”


    “萬石君,今日來見朕,就是為了這事嗎?”


    “是的,陛下。”石奮沒有因為劉徹冷峻的麵孔而退縮,繼續不緩不急地說道,“您將陳娘娘接回宮,如今她又有孕在身,一旦她誕下皇子,老臣恐怕朝中人心不定啊。”


    劉徹沉默不語,看著眼前的石奮侃侃而談。


    “雖說陛下春秋鼎盛,可是恕臣直言,人心趨利,從龍之功的誘惑力是很多人都抵擋不住的。太子早定,也省得臣公們將心思花費在這上麵,陛下也可以更加心無旁騖地定策治國。”石奮說道。


    “那麽,萬石君的意思是,要朕立衛皇後之子?”劉徹輕哼了一聲,說道,“莫不是她送了你什麽好處?”


    “回陛下,衛將軍的確曾來臣府上拜訪,然而,臣之諫言,絕無任何私心。”石奮早有準備,對於劉徹的忽然發問,一點也不覺得驚慌,“陛下切莫忘記,我大漢承周製,周製立嗣當立長、立嫡。如今大皇子兼有嫡長之份,除了他,臣不知還有誰能為太子。”


    “即使將來他的資質不是朕皇兒中最佳的?”


    “若陛下以為大皇子不足以當社稷,將來還可立嫡。”石奮說道,潛台詞就是,將來你要不喜歡這個,可以廢了衛皇後,另立新皇後,那也就有新的嫡子了。


    “承周禮!承周禮!”劉徹默念道。


    “陛下,當初先帝沒立梁王而立您為太子,正是因為承周禮!”石奮見劉徹似乎仍然沒有下決定,便開口說道。


    當初,竇太後逼迫自己的兒子立梁王為太子時,景帝正是用漢承周禮這個理由來拒絕的。所以,劉徹不能反駁漢承周禮的正確性,不然就是在質疑自己的皇位的正統性。


    “朕知道了。萬石君辛苦了,先退下吧。”劉徹淡然道。


    ……


    上林苑•禦宿苑


    劉徹躡手躡腳地走進內室,發現陳嬌側著身子,躺在軟榻之上,阿奴在一旁為她驅趕蚊蟲。劉徹對正欲行禮的阿奴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安靜,將她打發了出去,自己走到陳嬌的左側躺下,將她整個人都攬到懷中。睡夢中的陳嬌也自然而然地將頭靠進他懷中,劉徹用手測了側她的體重,發現又重了一些,嘴角劃出一抹微笑。


    陳嬌一番好睡,直到黃昏十分才醒過後,睡眠過多的腦袋一開始還覺得昏昏沉沉的。在意識完全清醒前,鼻子已經聞道了熟悉的味道,她將頭進一步靠近身旁之人,一如每一日他回宮就寢的時候,懶懶地說道:“你回來啦。”


    “嗯。”劉徹窩心地將她摟到懷中。


    這一聲應,倒將陳嬌的魂魄驚起,她霎時清醒了過來。發現前去甘泉宮祭祀的劉徹竟然回來了。她驚訝地張開嘴巴,開口說道:“你怎麽回來了?這麽快……”


    劉徹笑了笑,說道:“事情辦完了。自然就回來了。你身子,還好吧?”


    陳嬌尷尬地將上身退後,與劉徹保持著些許距離,說道:“挺好的。有飄兒她們照顧呢。”


    劉徹雖然察覺到了她的疏離與抗拒,卻什麽也不說,隻笑著轉過頭,說道:“時間已經晚了。想你也餓了,我們用膳吧。”


    劉徹向外麵喊了一聲,宮女們在飄兒和阿奴的帶領下,開始將晚膳送了進來。用完膳後,劉徹忽然開口說道:“阿嬌,朕想立據兒為太子。”


    陳嬌的身形一滯,轉頭看向劉徹,望著他那認真的眼神,歎了口氣,說道:“這和我有相關嗎?你覺得我會反對嗎?而我若反對了,你會改變主意嗎?”


    看著目光清澄如水的陳嬌,劉徹忽然有些語塞。立劉據為太子,就如萬石君所說,是勢在必行,可是莫名地,在他做了決定後,卻忽然覺得在聖旨宣布之前,應該先和陳嬌說一聲,通一聲氣。而今看了她的反應,他才算是真正明白了,那一日,阿嬌說希望生個女兒,並不是以退為進,並不是為了讓他安心,而是真真切切的內心想法。他忽然失笑了,伸手抱住阿嬌,說道:“阿嬌,你果然沒變,一直沒變。”


    ……


    “陛下打算下詔立劉據為太子?”劉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李希。


    “不錯。詔書已經擬好,明日就會在朝會時頒布了。”李希歎道。


    “這,怎麽會這樣?嬌嬌腹中的皇子根本還沒有出生。他怎麽會這麽快做出決定?”


    “聽說是萬石君石奮的諫言。”李希沉聲道。


    “石奮!這個老而不死的匹夫!”


    “石奮用的理由是周禮禮製,立長立嫡。看來,如果我們想讓阿嬌生的皇子繼位,必須先讓衛子夫將皇後之位空出來。”李希看著搖擺不定的燭光,麵色沉沉地說道。


    ***


    “詔曰:自古帝王繼天立極,撫禦還區,必建立元儲,懋隆國本,以綿宗社無僵之休,朕緒應鴻續,夙夜兢兢,仰為祖宗謨烈昭缶,付托至重,承祧行慶,端在元良。衛皇後所生嫡子據,日表英奇,天資粹美,茲恪遵皇太後慈命,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


    楊得意尖銳的聲音在前殿響起,大皇子也是當今皇帝目前唯一的皇子,三歲的劉據在其母親衛皇後的懷中,開始了繁瑣的立太子大典。衛子夫封後,隻是因為生下皇子之功而晉升的,加上當時和匈奴之間關係緊張,劉徹並沒有舉行什麽盛大的典禮。所以,這一次是衛子夫入宮十餘年後,第一次在朝臣麵前參與如此隆而重之的國家大典。


    當著所有朝臣的麵,懷抱著極有重量的兒子,向著太廟的方向三拜九叩,可衛子夫卻絲毫不覺疲累。這份立太子的詔書,對她來說,就是一根救命繩索,那表示,劉徹並沒有完全為了廢後失去自己的原則。那也表示,劉徹對廢後的忌憚,一如既往,而她衛家的地位,也能一如既往。


    劉徹目光沉沉地看著衛子夫懷中睜著眼睛,四處張望的劉據,心中默默地說道:據兒,父皇立你為太子,隻希望你將來莫讓父皇失望才好。大漢的皇帝,不好做。終究是有才者居之啊。


    無論劉徹心中如何想,無論朝中有多少人看出這一次的冊封是帝後角力的結果。這一次的大典,對於整個大漢帝國來說,仍是喜事一樁。劉徹並沒有吝惜應給的榮耀,整個大典做足了禮儀。除卻上林苑外,整個長安連同其附近地區都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喧鬧的鑼鼓敲得震天響。


    阿靜神色黯然地回到掖庭,手中捧著從禦府領來的衣衫與用具,儲君初立,宮中亦舉行了盛大的慶典,每宮每殿都分到了一些額外的獎勵。阿靜將衣衫與用具仔細地藏好,理了理容裝向室內走去,房門還沒完全推開,她就聞到一股子血腥味。阿靜不由得立刻臉色大變,衝進房內,看到王靈已經昏迷在了榻上,下身是一片血跡斑斑,她一聲驚叫,衝上前去,喊道:“娘娘,娘娘,你醒醒。”連喚了幾聲後,王靈仍然毫無反應,阿靜不由得心驚肉跳,忙跑出院子求救。


    可這個時節,宮裏的人都為冊立太子的事情忙碌著呢,又有誰會有時間搭理她呢。阿靜一路從掖庭求告到增成殿,才終於得了李美人的點頭許可,派了隨侍增成殿的太醫去掖庭探視。


    “張太醫,您快點。我出來好一陣了,我們娘娘也不知道怎麽樣了。”阿靜焦急地催促著張太醫。張太醫應聲加快了腳步。二人一路小跑進了王靈所住的院子,卻聽到了一陣虛弱的嬰兒哭泣聲,阿靜心頭一驚,再也顧不得太醫,隻身闖入房內,卻見王靈麵色蒼白地靠在牆邊,手中抱著孩子,下身的裙擺撕去了大半,拿去包裹新生的孩子。


    “娘娘。”阿靜見此情形忙跑到王靈身邊,喊道。


    “……阿靜?”王靈的神智已經不大清醒了,她聽到這一聲呼喊,悠悠轉醒過來,“你回來了?孩子……”


    “是,是。”阿靜忙接過孩子,隨後她對外大喊道,“張太醫,張太醫,你快來。快來救人呐。”


    不必她呼喊,張太醫已經入了室內,他見到這一室鮮血也是一驚,上前為王靈把脈後,麵色更是不好。見太醫這個神情,王靈啞啞一笑,說道:“張太醫,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必勞你多費心了。你還是幫我看看二皇子吧。他是否身體康健?”


    張太醫歎了口氣,將阿靜懷中的孩子仔仔細細檢查了一番,轉過頭,說道:“娘娘放心。二皇子雖是早產,身體底子卻好,好好照料,自然無病無痛。”


    “好,好。”王靈不住點頭,說道,“張太醫,你出去吧。我有話,要囑咐我這侍女。”


    張太醫退開後,王靈無限留戀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對阿靜說道:“阿靜,這是個皇子,大漢的二皇子。”


    阿靜眼中已是淚水不止,她抽泣道:“是,奴婢一定好好照顧二皇子。”


    “保他無病無痛,保他順利長大成人,然後告訴他,他娘是怎麽死的。”王靈一點也不似個將死之人,從頭到尾,神智清醒,語速平穩,一一交代著自己的後事,“若陛下召見你。告訴陛下,請他把二皇子交給李美人照顧。”


    ……


    完成了全部的大典後,衛子夫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了椒房殿,中長秋崔依依疾步走到她身邊,附耳說道:“娘娘,掖庭那位生了,是個皇子。”


    衛子夫心頭一凜,低聲問道:“孩子現在呢?”


    “在增成殿。”崔依依說道。


    “怎麽會去了增成殿?”衛子夫皺眉道。


    “是大長秋派人做的。”崔依依低聲道,“說是陛下早有吩咐,原本伺候庶人王氏的阿靜也調到了增成殿,今後就專門負責照顧二皇子。”


    “阿靜被調走了,那庶人王氏?”衛子夫將沉重的外衣換下,問道。


    “庶人王氏,因為生產時候照料不當,失血過多,去了。”崔依依說道。


    衛子夫聽到這個消息,眉頭也不皺一下,隻點了點頭,說道:“做得好。陛下有說什麽?葬禮如何處置?”


    “陛下那邊至今還沒消息呢。”崔依依說道。


    “那就按照宮女之例,處置了吧。”衛子夫冷然道。


    “是。”


    ……


    增成殿


    “聽說,你之前去過掖庭?”許久未光臨的劉徹,沒有理會宮女遞上的茶壺和茶杯,在坐定之後的第一句話便直指主題。


    “是的,陛下!”對此詢問,李茜也十分坦然地承認了。因為她知道,無論衛子夫如何權勢滔天,這後宮的一舉一動其實都逃不過劉徹的眼睛,一旦有任何事情超出了他所允許的底線,那人必然會受到懲戒,王靈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劉徹抬起頭,仔仔細細地看了看李茜的容顏,忽然開口問道:“李茜,你入宮,有四年了吧。”


    “過了這個年節,恰好是四年。”李茜應道,說話間伸手為劉徹斟上一杯茶。


    “四年,不算短了。朕以為你把握到了在後宮中生存的訣竅。”劉徹說道,“知足者常樂。”


    李茜放下茶壺的手,臉上裝飾起完美無瑕的笑容,然後說道:“陛下謬讚了。”


    “李美人,你知道嗎?天下美貌的女子很多,而朕是天下之主。”劉徹黝黑的眸子直直地盯著李茜,說道,“所以隻要朕願意,就會有一批又一批美女被不斷地送入宮中,就像你和掖庭那位當年一樣。”


    李茜放在長袖中的雙手不覺握緊,麵上卻還是很柔順地低著頭,聆聽著教誨。


    “可是,在這麽多人中,懂得生存之道的人,卻是千裏無一。”劉徹淡淡地說道,“朕也是後宮之子出身,知道一個平民女子要在宮中生存,很難。在朕的後宮中生存,更是難上加難。”


    “而你,一直做得很好。好到讓朕覺得,如果不是先有衛皇後,讓你坐中宮,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李茜聽到這一句,瞳孔不覺大張,極力維持著的平靜麵具險些破碎。


    “既然將皇子交給你撫養,是王庶人的遺願。朕就依她所願。這個皇子,朕交給你,隻希望你不要辜負了王庶人,也不要辜負了朕。”劉徹淡淡地說道。


    “臣妾謝陛下信任。”李茜試圖行禮,卻被劉徹所阻。劉徹意味深長地看了她的腹部一眼,說道:“你有身子,就不必如此多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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