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愁飛和王小石對峙許久,令旁人都屏住呼吸,難以分神。


    白愁飛忽然問道,“以你這樣的年紀,就有這樣的武功,未來本該是大展宏圖,為何前來送死?”


    王小石微笑道,“其實成不成事,有沒有宏圖,這都不是個人可以把握的。人的一生一世,能說得算數的事情又有多少呢?我隻願意做我想做的事情——白兄,宋老哥所說的話是否真實?”


    白愁飛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當然是假的。”


    王小石點了點頭,忽然話鋒一轉,“哦,原來如此,這麽說來,我為宋兄冒犯白兄道個歉,我們是不是可以走了?”


    而白愁飛居然也點了點頭,伸手道,“請。”


    王小石卻沒有動。


    白愁飛大喝一聲,“請。”


    王小石仍然不動。


    白愁飛連喝三聲,“請,請,請!!!”


    最後一個字含怒而出,如雷霆炸裂,有驚天之威,白愁飛指尖一震,霎時間狂風忽起,王小石陡然間渾身上下雞皮疙瘩起了一大堆,猛地一縮身子,想要後撤。


    他剛想要退,白愁飛就已撲到他的麵前。


    白愁飛撲殺過來的身形,就好像是一隻雄鷹,飛在自己的天空,有一種說不出的瀟灑和開闊,但是若真那一隻雄鷹與他比賽,一定也遠遠落在他的後麵。他指尖一震的時候才剛剛出手,但是身法之快,等到了王小石的麵前,驚神指的指勁才將將迫發出來。


    空中似乎有極細極長的氣力一閃,已貫穿了王小石半退不退的身形,從眉心之後延伸出來。


    旁邊眾人都發出驚呼,沒想到這一戰竟結束得如此之快!?


    但是王小石的身子甫一被貫穿,立刻扭曲、消散、破滅。


    這不過是個幻影。


    白愁飛凝眉,腦袋左轉,指尖又是三震。


    迎上三道指氣的乃是一柄刀。


    真正的王小石已經來到了白愁飛的身側,他一個轉身躲過殺招剛剛才落地,右足在地上劃了個又深又重的弧線,而右手則借著這扭轉擰動的力量,迅速拔刀。


    拔出那一枚充當劍柄,又短、又小、又秀氣,彎彎如月的小刀。


    他一刀揮出,像是一道歲月的夢痕。


    劃拉,任何人都能清晰見到,在這一刻王小石的右手消失了,一道閃亮明耀的輝芒倏然從他消失的右手潑灑出去,形成一道誇張煊赫的半圓形刀光。


    這一刀分明有難以形容的淩厲和凶猛,偏生又給人沒有任何攻擊性的危險性,甚至令人難以分辨是真是假。


    就好像真是情人間的相思,纏綿悱惻,如絲如縷。


    這輕輕淺淺如癡如夢的一刀斬去,迎上來的卻是無窮無盡、指氣所編織的風暴。兩股力量一剛一柔,白愁飛以無法形容的凶猛、迅猛和狂猛進攻,而王小石則以不變應萬變的姿態迎敵。


    如果硬要比喻,白愁飛簡直是雷霆、風暴、海嘯,可王小石恰恰是厚雲、深山、大地,白愁飛的力量凶悍到可以動搖一切,王小石卻是天上地下他最動搖不得的東西。


    砰砰砰砰砰,兩個人悍然硬拚有數十招。


    在這數十招間,但見火花四濺,光彩淩厲,一股一股氣勁交錯迸射的力量擴散不止,肆虐場地,武功低微者自然經不住這般風浪,連續後退好幾步,站在極遠處觀戰,而武功稍高一些的雖能運動抵抗餘波,卻也看得眼花繚亂,隻能瞧見數十道人影上下翻飛,一陣劈裏啪啦的響動,除此之外,便是半點內容也瞧不清楚。


    除開盤腿而坐的天下第七與李忘塵之外,僅有郭大路憑借自己八品高手慧眼,能隱約可見,數十道人影近似九成九都來自於白愁飛。


    這實在是因為白愁飛動得太快,連續起用驚神指威能,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接連不斷地發動攻勢,甚至令人疑心有好幾十個白愁飛一般。


    而王小石則隻有一個。


    他不動如山,位處防守姿態,但是偏偏每一刀都精準抓住白愁飛的位置,又快又精準,也是長久不斷地回首側身扭轉,因此反而給人造成他也在運動的假象。


    戰鬥一旦開展,竟至於如此激烈,看得旁人目不暇接,尤其以郭大路這般天資聰穎的高手,在一群下九流人物身邊學習即可直入八品,正是缺了真正高手和神功熏陶,現在無疑是餓漢子碰上了大餐,雙目瞪大放圓,盡情享受這一場饕餮盛宴。


    可惜不管白愁飛如何運勁,卻始終未能突破王小石的相思刀守護。


    這長不過一尺的小小彎刀,一旦采取守勢的時候,就好像比平日長了一些,寬了一些,厚重了一些,令人拿他沒有絲毫辦法。


    白愁飛忽然冷哼一聲,由動轉靜,兩道人影分開,白愁飛退出七八丈外,王小石也驟然收刀,悠然站在原地。


    但他們停下交手,場麵卻並未平複,隻見方圓數丈內左右虛空,上上下下,仍充斥著鋪天蓋地的勁力,隻是全都凝固在了半空,像是被釘子釘在牆壁上的物品,然後才一寸一寸,像是薄冰一般炸開,發出一陣清脆無比的碎裂聲音。


    這般奇景,在旁人看來荒謬古怪、匪夷所思,即便身處如此要緊時機,依然有人忍不住嘖嘖稱奇。


    先天高手的交手,確實光怪陸離,別開生麵。


    白愁飛深吸一口氣,眼中迸射出銳利無匹的光芒,“好刀法——但我想看你的劍。”


    他經過此前與王小石的交手,已深深知道,對方的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乃是自己不得不拚盡全力去鬥的強手。


    但另有一件事情令他不忿,那就是王小石的劍法似乎比刀法更高,此前在麵對天下第七的“勢劍”時,便選擇拔劍對抗,而麵對自己的驚神指時,隻出刀就能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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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無疑是證明自己不如天下第七的確鑿證據,令心高氣傲的白愁飛萬分在意。


    王小石一手執刀,另一手拍拍腰間劍身,朗聲笑道,“我這仁兄性子古怪,有時候想要出手,有時候不想出手,卻和對手強弱無關,真是令我也十分頭疼。適才小弟見過白兄身手,風姿綽約,氣質超絕,令人心向往之,似不像是宋兄所說的凶徒?不知其中是否有什麽誤會?”


    他這一番話語,緩緩道來,竟然好像有化敵為友的心思。


    這讓在場眾人無不目瞪口呆,心說這小子武功雖高,但說起話來怎麽顛三倒四的,都打到這個份兒上了,怎麽還能停戰的?


    白愁飛也呆了一呆,仿佛到此刻方認識王小石般審視他。


    沉吟片刻後道,“鐵手重判所說不假。”


    這話一出,同樣令人更加驚訝得難以呼吸,尤其以幾個老江湖,胸中打出千萬個問號,如趙鐵冷、霍重這兩個六分半堂堂主,又如同厲單、丁瘦鶴、顧寒林等人,都大有“你會不會玩,要不要我上”的意思。


    當然,真要讓他們自個兒上去麵對王小石,他們定然一千個不願意就是了。


    而有此衝動,隻因王小石前麵那句話,大有緩和意味,也代表著對方心思單純,乃是可利用之輩。若是他們與之對敵,一定假意順從,不管是反間李忘塵、王小石還是乘其不備偷襲出手,都將是大好機會。


    可白愁飛卻選擇了最壞的回答。


    王小石道,“你為什麽不騙我?”


    白愁飛道,“因為你竟願意相信我。”頓了一頓,又露出古怪而自嘲的笑,“見到你那樣的蠢模樣,我也不願意騙你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剛才的鬼話,你卻相信,我便很想看看你得知真相的樣子。”


    王小石苦笑一聲,聳聳肩道,“便是現在這個蠢樣子了,不知道白兄有沒有滿意?”


    白愁飛裝模作樣地審視了他一番,笑道,“不錯,非常不錯。”


    王小石也看著白愁飛,看著看著,忍不住道了一聲,“可惜。”


    沒人知道他在可惜什麽,可白愁飛好似懂得一般,也點了點頭,“是挺可惜的。”


    兩個人說到這裏,都閉上了嘴,微笑著對視,他們並沒有笑出聲,笑容也毫不誇張,卻很真誠,是一種真真正正的笑。


    又過了一會兒,兩個人才漸漸不笑了,而是以認真的神色看向對方,那樣的認真像是在用眼神去記住對方,記住對方的一切,將今晚銘記在自己生命之中。


    盡管這才不過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麵,卻有一生也不願忘記今日的奇異感受。


    忽然,王小石明亮的眼睛黯淡了一下,歎了口氣,“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白愁飛毫不猶豫,堅定無比,好像早料到了會有人這麽勸他,又好像已經在午夜夢回中千百次對自己說過地一般脫口而出,“世上沒有賊,隻有敗。沒有佳人,隻有王侯。”


    他沒等王小石回答,已雙眼明亮,亮中有火,火燃燒得極旺盛,旺盛中帶著一點慘淡地繼續說,“你不是我,你不懂我。我不是你,我卻了解你。因為我曾經也是你,當時的我若沒有變成現在的我,我已是個死人了,現在的你若將來不變成此時的我,也遲早是個死人。”


    然後他又一次打斷了王小石亟待的回答,以更熱烈,更有力,更強硬,更斬釘截鐵的態度繼續說,“江湖就是這麽個東西,你不成,就隻有敗,你不王,就隻有寇。而你能成長到現在,不是因為你對,而是因為你幸運,我能成長到現在,就是因為我倒黴,但我是對的。”


    王小石忽然問,“你為什麽說這麽多?”


    白愁飛不屑道,“因為我見過太多你這樣的蠢貨,我非常明白你這樣的人多麽愚蠢,我說得但凡隻稍稍一點不夠清楚,你永遠也不會懂我,你永遠也會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你同樣永遠也不會清楚一件事情:在這個世界要往上爬,多麽地不容易。”


    他睥睨著王小石道,“你恐怕連不容易三個字怎麽寫,也非常非常地不清楚。”


    王小石很認真地聽著。


    他認真得就好像是一個學生,麵對著自己的老師,以一種學習的姿態聽取白愁飛的話。


    然後他說,“受教了。”


    白愁飛點頭道,“看來你沒什麽好說的了。”


    王小石道,“不,我還有。”


    白愁飛怔了一怔,然後冷笑起來,卻不再說話。


    但他卻仍然很有風度地等王小石說完這一切,隻因不管他在怎麽對王小石負麵評價,有一件事情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認的:他的確很欣賞王小石。


    王小石看著白愁飛道,“我認為,你的回答如此激烈,就好像是早就想到了有朝一日會有人這樣質問你一般。我苦思冥想,都想不到這個質問你的人會是誰,因為看你的性子,知道這件事情的人都是你的一丘之貉,不應該質問你,會質問這件事情一旦有機會知道,也一定會被你所殺——那麽,這個知道此事,又質問此事的人,到底是誰呢?”


    白愁飛道,“根本就不存在這個人。”


    王小石道,“這個人就是你自己。”


    他剛說完這番話,和此前白愁飛一樣,不等對方回答,立即又道,“因為你自己都知道自己是錯了的,所以你心虛。正因為你心虛,所以你質問自己。正因為你質問自己,所以你反反複複、午夜夢回,都想著被你殺死的一百八十二條人命。正因為那一百八十二條人命糾纏在你的腦海,你方才用這樣的話給自己開脫——是以,你是自己質問自己,自己回答自己。”


    剛說到這裏,王小石繼續道,“你不是我,你不懂我。我不是你,我卻懂你。因為你是走上錯路的我,我是走上正路的你。你之所以對我說這麽多,是因為你苦心孤詣地想要證明自己正確,可真正正確的人又何須證明?所以你錯了,你錯漏百出,錯無可錯,大錯特錯!”


    白愁飛聽完之後很平靜,隻是眉毛的邊角有些任何人都看不清的微小顫抖,“胡說八道。”


    王小石道,“你錯了。”


    白愁飛道,“我是對的。”


    王小石道,“天下人都知道你是錯的。”


    白愁飛道,“天下人以為的東西,恰恰就是錯的。”


    王小石道,“沒有這樣的道理。”


    白愁飛道,“這就是這世界的道理。”


    他說到這裏,終於忍不住了,伸手一指,以命令的口吻道,“拔你的劍。”


    說到這兒,又忍不住笑道,“你看,不管你想說什麽,都得用劍說話,這還不夠說明我的道理嗎?”


    王小石左手執刀,右手二指夾住無柄的劍身,慢慢抽出劍鞘,雙眼仍緊盯白愁飛,“若你不加這一句,當是如此,加了這一句,你自己不仍在意道理上的對錯嗎?你既不在意對錯,對錯與否便與你無關,又如何要用力量去證明對錯?這豈非自相矛盾,終於令你你自己都無法自圓其說!其實在我看來,你巴不得有人毀滅現在的你,你早已痛苦萬分了,隻等著我為你解脫了,是嗎?我斷定你不會是我的對手。”


    他踏出一步,大喝一聲,“你絕不是我的對手!”


    氣勢達到極致。


    白愁飛終於色變。


    第三十七章 王白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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