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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四,伽藍奉命趕赴帥營軍議。


    楊恭仁和崔遜在第一時間召見了伽藍。楊恭仁目露寒光,開口便問,“你給某一個理由。”


    伽藍沉吟不語。


    “日前舞陰公率軍支援而來,但聞烏骨屠城後,便止步於千山。”崔遜神情焦慮,再也沒有往昔那種恬淡那種雲淡風輕了,眼中更難掩憂鬱之色,“至今,尚無舞陰公隻言片語傳來。”


    無疑,做為遠征軍陸路統帥的薛世雄,也意識到了烏骨屠城將給帝國政局帶來無法估量的惡劣影響,所以他不得不止步於千山,暫時與烏骨戰場保持距離,以便給自己在未來的應對過程中留下回旋餘地。


    伽藍聽懂了。崔遜這是提醒他,選鋒軍的統帥、將軍和軍隊都是由皇帝和中樞親自選定,在遠征軍裏它屬於一支**力量,與遠征陸路大軍、水路大軍鼎足而立。某種意義上它擁有特權,代表著皇帝和中樞的意誌。如果把崔遜話裏的意思再往深處延伸,烏骨屠城所帶來的惡劣影響將嚴重危及到皇帝和中樞的政治利益。


    伽藍沒有說話,但唇邊嘲諷的笑紋和眼裏的不屑之色卻讓楊恭仁和崔遜愈發不滿。與此子接觸久了,撥開了籠罩在此子身上的傳奇光環,便會清晰看到此子野蠻殘忍、驕橫跋扈、目無法紀、剛愎自用的諸多讓人無法容忍的性格缺陷,而這些性格與其人生經曆卻天然吻合,正是蠻荒西土的呼嘯風沙養育出了這頭凶惡的狼。


    楊恭仁沉府極深,沉默不語。他的身份擺在那裏,有些話他不能說。有些事他不能做,所以他非常被動,尤其遇到像伽藍這種無法無天為所欲為但背後又隱藏著龐大權勢的部下,他更是被動到了極致。


    崔遜卻是可以說,而且此刻也隻有他才能開誠布公、直言不諱地質問伽藍。畢竟雙方都坐在越王楊侗這艘“船上”,而更重要的是,雙方都同處於山東貴族集團,政治利益緊密相連。


    “伽藍,當初某與觀公抵達清河時。你曾獻策潛龍在淵。”崔遜遲疑片刻後,突然問道,“烏骨屠城一事,是否與此策有關?”


    崔遜對烏骨屠城事件的推測與楊恭仁的想法幾乎一致。這一推測如果事實存在,對以越王楊侗為首的政治集團來說可能利大於弊。雖然皇帝和中樞改革派肯定要為此承擔巨大的政治壓力,但烏骨屠城事件始終還是帝國改革派和保守派之間鬥爭的延續,皇帝和中樞改革派不能輸。為此他們必須全力維護烏骨屠城在政治和軍事上所產生的正麵影響。由此可以預見,當帝國高層的政治鬥爭愈演愈烈之時,也必定是皇帝和中樞改革派全力以赴保護以越王楊侗為核心的政治聯盟之刻。隨著這一政治局勢的形成,越王楊侗也就在被動之中,逐漸拉近了與皇帝寶座的距離。


    伽藍劍眉緊皺。躊躇不語。


    這兩天伽藍冷靜下來之後,也在考慮烏骨屠城事件對帝國政局的影響,並就此事與傅端毅、薛德音、馮翊、西行和劉黑闥等人進行了討論,還征詢了孔穎達、蓋文達、胡師耽、趙懷義等人的意見,最終得出的結論與伽藍的推衍基本一致,那就是伽藍和龍衛軍十有**要留在邊陲鎮戍。返回中原乃至東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至於此事件對楊恭仁、崔遜乃至薛世雄的影響則更大,皇帝和中樞為了保護他們,必定要讓他們留鎮邊陲以暫避彈劾之風暴。也就是說。伽藍的經略遼東、蓄積實力、待機而發的策略有希望變成現實。


    但是,這一事件對帝國政治核心層的鬥爭將產生多大的影響,眾人卻各執一詞。有人認為影響不大,皇帝和中樞在取得東征的勝利後,將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國內局勢的穩定上,帝國保守勢力則處於絕對劣勢。有的則認為影響很大。帝國保守勢力必定以此事件從道德上“攻擊”皇帝和中央,繼而導致皇帝和中央進一步喪失威權。而各地方勢力則會借助這一良機掀起更大的叛亂**,把統一的中土迅速推向分裂的深淵。


    崔遜想問的,實際上不是他們這些人的命運,而是帝國政局的走向。


    偏偏伽藍對帝國政局的走向非常清楚。曆史的進程到目前為止沒有絲毫改動的跡象,雖然伽藍和龍衛軍出現在了曆史的長河中,但終究不過是滄海一粟,隻要一個浪頭便能把他們打入地獄,至於烏骨城的焚毀,甚至於高句麗的亡國,都不會對中土的曆史產生任何實質性的影響,所以,伽藍知道,烏骨屠城這一事件,隻會進一步加劇皇帝和中央威權的喪失,加快帝國的崩裂速度,加劇統一的中土在分裂過程中所遭受的痛苦。


    “大勢,不可逆轉。”伽藍終於開口,迫不得已之下,他隻能像往常一樣,扯起裴世矩的“虎皮”做大旗,以期在危機中繼續控製主動。


    “何以見得?”不待崔遜質疑,楊恭仁不滿的聲音便在帳內響起。


    “某說過,東.突厥正在迅速崛起,而且崛起的速度非常快。與之相反的是,帝國內有蜂擁而起的叛亂,外有三伐高句麗對邊疆鎮戍所造成的不可彌補的創傷。雖然帝國以舉國之力重創了吐穀渾,幾近摧毀了高句麗,但自身實力的急劇下降也是不爭的事實。”伽藍的語氣非常冷肅,有一種沉重的壓抑感,讓人難以呼吸。“試想一下,北方大漠上的諸虜假如呼嘯南下,至少控弦四十萬。以今日我北疆捉襟見肘的鎮戍兵力,如何阻擋?”


    楊恭仁神情凝滯,木然無語。


    崔遜眉頭緊皺,陷入沉思。伽藍的話從側麵透漏出一個訊息,東征結束後,皇帝和中央依舊處在內憂外患、腹背受敵的困境中,而內憂和外患相比,外患對帝國的威脅更大,所以皇帝和中央未必能在外虜虎視眈眈覬覦中土的情況下,騰出手來處置內憂穩定國內政局。


    自先帝駕崩,諸如高熲、長孫晟等老臣遭今上棄用後,帝國的外交戰略主要由重新贏得今上信任的前朝老臣裴世矩掌控,而裴世矩遠見卓識,顯然已經看到了大漠諸虜的重新崛起將對中土所造成的巨大威脅,所以才有了西伐東征之戰略。西伐吐穀渾的軍事目的是遏製西突厥和西北諸虜對中土的威脅,東征高句麗的軍事目的則是摧毀東北諸虜對中土的威脅,而把這一軍事戰略放到帝國國防大戰略中,則很明顯就是針對北方大漠諸虜,在遏製他們崛起的過程中,鏟除他們的兩翼盟友,繼而打破東、西、北三地外虜對中土所形成的三麵包圍。


    自接觸伽藍以來,伽藍就一次次提到大漠北虜的重新崛起和由此對中土所造成的巨大威脅,這完全符合裴世矩的主政思路,所以可以肯定,伽藍深受裴世矩的影響,始終在忠實執行裴世矩的國防和外交戰略。而從皇帝、裴世矩乃至中樞如此竭盡全力實施國防和外交大戰略來看,北虜這一外患對中土的威脅雖然在帝國過去的二十多年的軍事打擊和外交縱橫中一度有所削弱,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東西北三大外域局勢的變化,這一威脅再次增大並且其增速也越來越快。否則,皇帝和中樞為何要勞民傷財“窮兵黷武”?難道皇帝和中樞都是昏庸之輩,為了建下所謂的“武功”,一定要葬送自己、葬送帝國乃至葬送統一的中土?


    “這就是你的理由?”楊恭仁問道。


    “唯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摧毀高句麗,方能威懾東北諸虜,繼而摧毀東北諸虜試圖稱雄遠東的野心,徹底鏟除他們對帝國的威脅。”伽藍從容說道,“北方諸虜在失去西北諸虜和東北諸虜的支持之後,就無法構建對我中土‘三箭齊發,三路夾擊’之戰略,如此他們對中土的威脅就會被嚴重削弱。也唯有如此皇帝和中央才能騰出手來戡亂平叛穩定國內。一旦國內局勢穩定了,國力恢複了,北疆鎮戍便能得到源源不斷的兵力和糧草武器的支持,到那時,帝國便可主動攻擊大漠諸虜,徹底摧毀他們對中土的威脅。”


    伽藍慷慨陳詞,而楊恭仁和崔遜則認為自己尋到了答案。雖然這個答案很難得到求證,但伽藍的分析和推斷基本上無懈可擊。北虜對中土的威脅始終存在,隻不過隨著時期不同威脅的程度不同而已。就目前這一曆史時期來說,即便中土統一了,國力強大了,但外患依舊大於內憂,帝國的最大敵人還是北虜。


    “當務之急,是馬上渡過鴨綠水,挾烏骨之勝直殺平壤,不給高句麗人一絲一毫的喘息時間。”伽藍斷然進言,“兵貴神速,攻擊!繼續攻擊!”


    楊恭仁沒有說話。


    崔遜略略皺眉,“舞陰公遲延不前,榮公尚無音訊,以選鋒軍單薄兵力繼續孤軍深入,恐有……”


    “高句麗人已是強弩之末,根本沒有抵禦之力,就如同沙漠中的斷垣殘壁,一陣風便能把它們化作煙塵。”伽藍用力一揮手,豪情萬丈,“假若選鋒軍獨自拿下平壤,俘獲高元,滅亡高句麗,其結果又是甚?”


    楊恭仁暗自動容,崔遜臉色微變,心跳驟然加快,平靜心湖掀起陣陣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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