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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末城的靜寂驟然碎裂,鼓號聲此起彼伏,殺聲震天,如山崩地裂,又如末日忽臨。


    布衣臉上的笑容頓時僵硬,與伽藍目光相撞,兩人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一絲悵然無奈,一絲凜然殺氣。


    身為大隋戍卒,身處邊陲戰場,麵對西土強敵,戰爭是永無休止,戰鬥是接踵而至,根本沒有喘息的時間。生存,對於大隋的西土戍卒來說就是存在的唯一目的,他們如同大漠上的野狼,從穿上戎裝那一天開始,直到死去,都是為了生存而廝殺。生活就是這樣的殘酷,沒有感情,也沒有絢麗的色彩,隻有血腥和殺戮。


    “阿柴虜連夜攻擊,必有蹊蹺。”布衣大步向屋外走去。


    “殺聲集中在城內。”伽藍跟在他後麵,嘶啞的聲音漸漸冰冷,“應該是城內的阿柴虜叛亂了,估計和我們今天進城有關。”


    “四個西北狼同時出現,城內叛賊當然恐懼。”布衣說道,“或許他們以為援軍旦夕可至,所以迫不及待地動手了。”


    “這就是以夷製夷的弊端。”伽藍說道,“用阿柴虜控製阿柴虜,始終潛藏著危機,一旦局勢於我不利,則必然崩潰。”


    “崩潰了。”布衣掀開門簾,望著遠處黑暗裏閃耀的火光,冷笑道,“西土荒涼、貧瘠、艱苦,當官的不願來,寧願不當官也不來;當兵的也不願來,即便來了也要想盡一切辦法逃離此地;就連中土的百姓都不願來,他們寧願在中土做著豬狗不如的奴仆,甚至沿街乞討,也不願到西土墾荒戍邊;更荒謬的是,有人為了逃避兵役,竟然自折手腳,還美其名曰福手福腳。迫不得已,朝廷隻能征召歸附諸虜以充戍軍,甚至轉徙天下刑徒,以刑徒戍邊。諸虜也罷,刑徒也罷,對我大隋有多少忠誠?”


    “當皇帝西征之刻,人人爭先,因為有功可撈。等到西征結束了,功勳也拿到了,這些人在哪?就剩下我們了,我們承擔著戍守之責。今日且末崩潰,來日中土的那些人必定口誅筆伐,橫加指責,置我們於死地。”


    “為什麽所有的苦難都要我們來承擔?”布衣轉頭望向身後的伽藍,憤懣不平地問道,“有時候我想質問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僚,那些逃離西土的十二府衛士,那些自折手腳的中土百姓,我想問問他們,這西土到底是不是大隋的疆土?如果是大隋的疆土,為什麽隻有我們這些人承擔著戍邊之責?當戍邊不利,疆土丟失,他們憤怒地指責我們,要懲罰我們,要殺死我們的時候,他們難道就不捫心自問,他們既然如此忠誠大隋,熱愛大隋,信誓旦旦地要為大隋赴湯蹈火,為什麽他們不到西土來戍守疆土?”


    “我們隻有兩種命運,或者被敵人殺死戰場,或者被那些高唱著忠誠大隋的無恥之徒砍下腦袋。”


    布衣仰天長歎,“有因必有果。今日之果,不是因為以夷製夷的弊端,而是大隋人,我們那些鮮廉寡恥的親人們,是他們用自己的卑鄙無恥,用自己虛偽的忠誠,活活葬送了且末,葬送了這片疆土。”


    “不要憤怒,也不要埋怨。”伽藍平靜地說道,“每個人來到這個世上都有自己的使命,有的是索取,有的是奉獻,而我們的命運就是如此,不是被敵人殺死,就是死於自己人的刀下。”


    “這是菩薩說的?”布衣問道,“佛說,各安天命,叫人順從天意,叫人逆來順受,既然如此,人活著幹什麽?如果不與天鬥,不與地鬥,不與命運做殊死搏鬥,我們活著還不如一條狗。”


    “我們是狼,是西北狼。”伽藍的臉上露出一絲淺笑,“如果要鬥,那就鬥,這也是我們的使命。”


    “你現在和慧心那個禿驢的腔調一模一樣,讓人惡心。”江都候的聲音在兩人的耳邊驟然炸響,“布衣,不要和他說了,突倫川的風沙把他變成了兩個人,一個是殺人的惡魔,一個是普渡眾生的禿驢。如果你是惡魔,那他就是惡魔,但如果你是放下屠刀的人,那他就是聒噪的禿驢。”驀然他縱聲狂吼,“披甲!立刻披甲!”


    布衣和伽藍相視而笑,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屋子。


    院子裏,駝馬已經整裝待發,暴雪昂首望著遠處的火光,凝神傾聽著此起彼伏的廝殺聲,而那條黑狼犬正透過院門的門縫望著外邊,不停地叫吠。


    伽藍走到疤臉駝身邊,從藤筐裏取出鎧甲,迅速披戴。當他拿出金狼頭護具正準備戴上,江都候出現在他的身後,“伽藍,那個女人你到底藏在哪?道場還是玄壇?”


    “不知道。”伽藍說道,“我不知道她在哪?或許她現在已經重返大雪山了。”


    “你把她放了?”江都候驚訝地問道,“那麽漂亮的女人你竟然把她放了?”


    “她是神女,是大雪山的神靈。”伽藍笑道,“我雖然是一隻吃人的狼,但我從不褻瀆神靈,我怕天打雷劈。”


    “你怕天打雷劈?”江都候嗤之以鼻,“你早該下地獄了,還怕什麽天打雷劈?既然她不在你手上,你就應該告訴伏允,免得他看到你就發瘋,追著你不放。”


    “伏允會因為一個女人而發誓此生必殺金狼頭?”布衣一邊戴上兜鍪一邊笑道,“伽藍所為,人神共憤,阿柴虜不會放過他,那個女人也不會放過他,遲早都會尋上門來報仇雪恨。”


    江都候大笑,“原來那個女人自己逃掉了,怪不得你一直瞞著我們,後來又跑到突倫川藏了起來,原來如此啊,哈哈……”


    伽藍不理江都候的調笑,戴上麵具,拿起長刀,飛身躍上了烈火,“我來開道。”


    布衣和江都候翻身上馬,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鷹揚府方向,等待西行發出訊號。


    時間不長,一支鳴鏑帶著一縷火光衝天而起,接著,又有兩支鳴鏑直衝夜空。


    “伽藍,你去西城門。”布衣說道,“熊霸,隨我殺奔鷹揚府,接應西行。”


    伽藍輕催戰馬。烈火低嘶一聲,飛射院門,身未近,長刀已淩空而至,狠狠地剁在門栓上。馬到,院門轟然撞開。閃電劃空而過,暴雪第一個衝了出去。


    院外即是正街,人喊馬嘶,火把如雲,殺聲更是震耳欲聾,一隊隊的吐穀渾騎士正從不同方向飛馳而來。遠處鷹揚府已是火光衝天,隱約可見箭矢如蝗,雙方將士正糾纏在一起,浴血廝殺。


    伽藍撥轉馬頭向西而去,十幾匹駝馬緊隨其後。


    布衣和江都候各自催馬飛奔,一頭殺進吐穀渾的陣中,向鷹揚府方向攻擊前進。


    彪悍的黑狼犬本想追隨布衣而去,但轉眼之間布衣和江都候就陷入了吐穀渾人的圍殺,街道雖足夠寬敞,但一旦廝殺起來就顯得非常狹窄,到處都是戰馬,隨處都是厲嘯的流矢,更有長刀馬槊上下飛舞,黃土沙礫四射而起。黑狼犬瞬間迷失了方向,陷入數不清的馬蹄之中,險象環生。


    “黑豹……”布衣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黑豹,快走,跟著伽藍走!”


    布衣自小孤獨,孑然一身,與流浪狗相依為命。從軍後,他一直養狗,不過他的狼狗屢屢護主而死,黑豹已是他養的第七隻大狼狗。這一刻布衣自顧不暇,根本無力保護自己的黑豹。


    黑狼犬聽到布衣的叫喊,厲聲叫吠,還想往前衝,就在此刻,一道閃電突然出現在它的眼前,暴雪霍然出現,一爪拍中混亂之中踩來的馬腿,同時衝著黑豹一聲雷吼。


    “黑豹……”伽藍的吼聲從遠處傳來,“黑豹,快走……”接著他屈指放入嘴中,發出一連串的尖銳口哨。


    黑狼犬猶豫了片刻,就在這片刻之中,幾支長箭釘入了它身旁的地麵,又有一支大棓擦著它的腦袋呼嘯而過。黑狼犬再不猶豫,調頭就跑,風馳電摯一般追上了伽藍。伽藍猛地俯身,戴著皮套的大手一把抓起黑狼犬,轉身把它丟進了刀疤背上的藤筐裏。黑豹跳起來,爪搭筐簷,衝著布衣消失的方向放聲狂吠。


    暴雪在駝馬群的左右急速跑動,防止這些駝馬在混戰中走失。


    伽藍的長刀如咆哮猛虎,刀刀見血,無人可擋。吐穀渾人的頭顱一個接一個地落下,有全副武裝的吐穀渾騎士,有身穿大隋戎裝的吐穀渾叛兵,還有衣衫襤褸手拿木棍鐵叉的吐穀渾平民,隻要是擋在馬前的人,無一逃過長刀的殺戮。


    幾個吐穀渾少年,一群吐穀渾婦女突然從黑暗裏衝出,角弓開,箭矢厲嘯,目標正對金狼頭。


    伽藍夷然不懼,長刀飛旋,卷起道道殘影。箭矢撞進殘影,漫天飛舞,雖有數支長箭穿透了刀幕,但也僅在重鎧護具上留下數點印記而已。


    戰馬呼嘯而過,閃電縱掠而去,金狼頭悍將在吐穀渾人驚駭的目光中衝向了西城門。


    西城門大開,吐穀渾人如洪水一般蜂擁而入。


    伽藍殺到,大隋戍卒“逆流而上”,如砥柱,如磐石,如從天而降的千斤巨石,轟然落下,掀起驚天波瀾。


    “殺!”伽藍如瘋如狂,如無敵神獸,又如衝出地獄的亡靈戰將,擋者披靡,激起陣陣腥風血雨,卷起片片飛舞殘肢。


    吼聲雷動,暴雪爆發了恐怖的攻擊力,如撕裂黑暗的閃電,如道道漫天劍氣,無堅不摧;馬鳴蕭蕭,烈火如淺淵蛟龍,如籠中困獸,在狹窄的戰場上閃躲騰挪,但它始終在前進,踩著血淋淋的屍體艱難向前。


    黑豹藏在駝馬陣中,如黑暗中的幽靈,窺伺著敵人的弱點,倏忽間,電射而出,一擊必中。


    “金狼頭!”一個驚恐而絕望的聲音在混戰中撕裂了吐穀渾人的勇氣,緊接著叫喊聲此起彼伏,已經進城的吐穀渾人當即飛馬而走,躲開這個來自地獄的惡魔,而城外的吐穀渾人則調轉方向,向北城門飛馳而去。此處已經變成了地獄的入口,有死無生,還是避開為上。唯有堵在城門處的吐穀渾人無處可逃,不得不浴血廝殺,死裏求生。


    “殺!”伽藍的刀消失了,沉沒了,但圍在他四周的吐穀渾人卻一個個淒厲慘嚎,一截截斷腿噴射著猩紅的血液脫離了主人的身體。


    “殺!”伽藍的刀破空而出,無聲無息,倏忽間從敵人的眼前掠過,把一絲冰寒射進每一具魂飛魄散的軀體。


    昏黃的火光中,一朵朵瑰麗的血花淩空綻放,禦風而舞,好似死神灑在黑夜中的夢魘。


    頭顱一個個地倒懸,鮮血一道道地噴射,靈魂一縷縷地消散,屍體一具具地栽倒,死神在黑暗裏發出興奮地獰笑。


    “擋我者,死!”


    伽藍舌綻春雷,長刀飲血長嘯,烈火暴戾嘶鳴,暴雪殺得酣暢淋漓,一人一刀,一馬一獒,一步步走近城門,占據城門。


    驀然間,長刀靜止,閃電消逝,烈火仰首嘶鳴,橫屍遍地的城門下,就剩下了傲然四顧的伽藍。


    吐穀渾人放棄了西城門,放棄了這個進城的通道。


    號角響,蹄聲急,長街之上,殺聲震天。突然,一條火龍從鷹揚府上衝天而起,跟著厲嘯而下,一路焚毀黑暗,向西城門咆哮而來。


    “暴雪,黑豹,走!走!走!”


    伽藍長刀指向城外黑漆漆的戈壁,厲聲狂吼,“出城,立即出城!”


    暴雪衝著刀疤一聲雷吼,龐大身軀騰空而起,一頭射進了莽莽戈壁。


    刀疤撕開四蹄,帶著十幾匹駝馬緊隨其後,消失在黑暗之中。


    黑豹望著長街,瘋狂吠叫。


    “走!”伽藍長刀揮動,把黑豹淩空扔進了黑暗。


    西行飛馬而來,渾身上下血跡斑斑,手中長刀更是吐出點點血滴。在他的身後,是一群渾身浴血的大隋騎士。看到西城門大開,一名銀甲騎士當中而立,四周伏屍累累,大隋騎士們無不驚喜狂呼,一個個打馬如飛,如狂飆卷過。


    “擋住阿柴虜!”


    風中留下西行的一聲大吼,但旋即被如蝗箭矢所淹沒。


    長刀起,箭矢舞,伽藍迎著火龍緩緩而進。


    “伽藍,哥哥先行一步了。”江都候倒拖長刀,飛一般掠過。


    “伽藍,不要戀戰。”黃驃馬狂奔而去,布衣手提長刀,轉頭大呼。


    箭止。


    火龍速度驟減,最後停在了城門五十步外。


    伽藍橫刀求戰。


    吐穀渾人目露凶光,一個個盯著金狼頭,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


    忽然,前陣分開,一名黑甲騎士越眾而出,策馬上前。


    十幾名衛士左右扈從,幡幢獵獵,刀矛齊舉,嚴陣以待。


    雙方相距十步,黑甲騎士駐馬停下。


    伽藍注目望去,那人四十歲左右,方臉長髯,一雙冷森森的眼睛正盯著自己。


    “伽藍……你就是伽藍。”那人冷笑,“豎奴之子,也敢猖狂!”


    “步薩缽可汗……慕容伏允……”伽藍嘶啞的聲音從護具後麵緩緩傳出,“喪家之犬也敢侵我大隋?”


    “漢兒,脫下你的護具!”伏允忽然厲聲怒吼。


    伽藍一手執刀,一手輕掀護具,露出那張英俊的臉龐,“步薩缽可汗,記住我這張臉,一定要記住……”


    伏允的眼睛漸漸眯起,兩道寒光如利劍一般森厲。


    “西海在哪?”


    伽藍闔上護具,沉默了片刻,說道,“她走了。”


    “她在哪?”伏允爆發了,手中長矛指著伽藍,縱聲狂吼,“她在哪?你們不但奪走了我的兒子,還奪走了我的女兒。告訴我,她到底在哪?她是不是在長安?”


    “如果你去長安負荊請罪,那麽所有的事情都能解決。”伽藍聲音平淡,波瀾不驚。


    “無知小兒!”伏允怒極而笑,“你知道什麽?你知道你們的皇帝為什麽要滅我的國?要奪我的土地?很簡單,因為我實力弱,因為我擋住了他征服西域的路,所以,他要殺我,要滅我的國,要屠我的子民。他要滅就滅,要殺就殺,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像你殺人一樣,因為你比他們強,所以你要殺就殺,從不需要理由。”


    “這就是弱肉強食。”


    伏允指指背後的衝天大火,“從這一刻開始,吐穀渾人開始邁上複國之路,吐穀渾人即便剩下最後一人,戰鬥到最後一刻,也絕不放棄複國之念。”


    “現在,我問你最後一次,西海在哪?”


    “她走了。”伽藍緩緩舉刀,“大隋戍卒敦煌,請可汗賜戰!”


    伏允深吸一口氣,驀地縱聲狂呼,“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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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釋:


    道場、玄壇:


    隋煬帝把佛寺改為道場,道觀改為玄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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