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建安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中午,我來到了荊州的首府襄陽。


    襄陽自古以來就是天下重地,跨連荊豫,控扼南北,被稱為“水陸之衝”。陸路,向北經新野、南陽宛城,便可北抵許都、洛陽等新舊都城;往南由江陵、長沙,可達廣、交二州。水路,發源於漢中地區的沔水,流經襄陽、樊城,成為陝、鄂間的主要交通動脈。由襄陽沿沔水南下可至夏口(今湖北武漢),沿長江東下直達揚州,溯長江西上可通梁、益二州。家蔡邕曾寫過一篇《漢津賦》讚美道:“過曼山以左回,遊襄陽而南縈。於是遊目聘觀,南援三州,北集京都,上控隴坻,下接江湖,導財運貨,貿遷有無。”


    在甘寧的大船上,徐庶已經向我簡單介紹了襄陽的一些情況。但直到進入城裏,我才真正感受到此地的安寧和富庶。


    身側的阿西嘴裏不住“嘖嘖”出聲,表達對這裏種種奇跡的驚歎,偶爾引來路人詫異的回顧和善意的微笑。


    我道:“阿西,你好歹也是名門出來的,給你們家留點麵子好不好?別老這麽傻乎乎的,讓別人以為我們是鄉下人進城呢。”


    徐庶笑道:“近年襄陽日益繁榮,大有盛世氣象,第一次來襄陽的人,不管學問武功人品修養如何,大都跟阿西一樣。像飛兄如此鎮定的人,倒很少見呢。”


    我微微一笑,心想:“你們是沒見過什麽叫太平盛世,閑極無聊。讓你去我們那兒去瞧瞧,不驚呆了才怪。”不過內心深處,還是忍不住震動。


    遊逛了大半年,經曆過無數斷壁殘垣的城鄉、屍橫遍野的戰場,驟然來到這充滿和平安詳氣氛,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城市,雖不能說恍若隔世,驚歎還是必要的:“想不到劉表如此治才,真是了不起!”


    徐庶輕輕歎息一聲:“是啊,如果要說文治這方麵,劉景升果然不凡。我師曾寫信給我,說近十年來,荊州大治,四海皆聞。載載風調雨順,財貨堆積如山不說,各地區的人口也都紛紛往這裏遷移。僅關中地區,流入荊州的百姓就有十萬餘家,其餘各處更是不可計數。這中間不乏當今的名士和學者。劉荊州起立學校,博求儒術,對他們雖然都不肯實際任用,但也都算是慰勞資助,妥善安排了。唉!”


    我明白他歎息的原因,這麽多的人才,如此強的財力,劉表卻沒什麽進取精神,實在讓他這樣的策士惋惜遺憾,道:“上次你給我的那個北進計劃,不是很好的麽?”


    徐庶哼了一聲:“最後還不是束之高閣。做人沒有主見,再好的規劃謀算,也都是無用。”


    阿西道:“這襄陽的城牆好厚啊,徐先生,那該有5、6丈吧?我在江南就沒見過有這樣的大城。”


    我進城時也留意過襄陽城的特點,雖然看不太真切,但大致估計,城牆高達7、8米,城垣有14、5米寬,早就暗暗詫異,聽他這麽一說來,確實是觀察入微,漢尺大約5尺相當於現代1米,換算過來,和我的目測也差不多。暗暗點頭:“這小子的眼睛,都跟我看到一塊去了。”道:“你說得不錯。”


    徐庶聽我們說到過界的地方,看看四周,警惕起來,道:“飛兄也餓了吧,咱們先找個地方吃點東西再說。”


    我應道:“好啊。”


    在路邊找了個中等模樣的餐館,名叫左興酒家,坐定了,徐庶問我:“飛兄想吃點什麽?”


    我道:“給我來盤牛肉就可。”


    徐庶道:“那怎麽行?十月我們初會,飛兄請我吃的那頓飯真是不錯,今天我要好好還請飛兄一頓。臑鱉膾鯉、狗膈馬朘這種山珍海味咱請不起,羊淹雞寒、煎魚切肝之類的,味道還是很不錯的。”


    我還沒覺得怎麽樣,阿西已聽得嘴裏直泛口水。徐庶道:“看來阿西倒是內行啊!”


    阿西嘿嘿笑了,吞口酸水,道:“我隻是聽說過,從來沒吃過。”


    看著他那饞樣,我嗬嗬笑道:“沒那麽講究吧?徐兄隨便點兩樣就是。”


    徐庶看我也確實不是會點菜的樣子,便不客氣,隨口點了幾樣菜,名字古怪,也沒聽明白。又單為阿西要了一陶碗狗巾羹麥飯做主食,給我要的是牛白羹。


    漢時的羹,就是肉湯,所謂肉有汁曰羹。羹也有不同品種,如大羹、白羹、苦羹等。大羹是隻放肉不加佐料的純肉湯,白羹是加米屑,苦羹加苦茶。我的牛白羹就是白羹的一種,用料是牛肉。阿西這碗狗巾羹則是加葵菜的,並且附加一碗麥飯,大致相當於現在的狗肉湯泡飯。


    我問徐庶要什麽主食,他微笑道:“有菜足矣!”


    等菜上來我一看,差點嘔吐。除了我的一盤炙牛肉串還算比較正常外,剩下的全是各類奇怪的熟菜,諸如蒸鰍、牛濯胃、炮豚、鹹雞脯之屬,樣子實在是不中看。他吃得興高采烈,滿嘴冒油,我瞧得饞蟲亂動,口涎暗吞。雖然如此,我也不敢胡亂嚐試,還是老老實實拿著自己的三股小木叉吃自己的牛肉。


    徐庶點了些酒,同時還有解酒用的甘柘漿,而且不許阿西喝。


    他回到襄陽這第二故鄉,雖然非常愉悅,但處事還是比較謹慎。


    看起來,經過這些時日的調整,尤其是和甘寧的一番鬥智都勇之後,徐庶已經基本上從低落的情緒中解脫出來。


    我默默地想著,心裏很為他高興。


    我們倆一邊喝著酒,吃著肉,一邊以看阿西撅著嘴吃湯泡飯為樂。


    忽聽旁邊有人高聲吟道:“靜寄東軒,秋醪獨撫。有酒有酒,閑飲東窗。”吟罷哈哈大笑,笑聲刺耳,頗為難聽。


    另一人笑道:“雖然佳句,惜乎太短。”


    前一人道:“那麽公良來上一首?”


    又一人笑斥道:“仲宣明知歌賦非公良所長,偏要戲弄。”大家都能聽出來,這話明著指斥仲宣,實際乃是激將。


    那公良果然受激不過,道:“也未可知。”


    仲宣笑道:“公悌素有知人之鑒,言無不中,議不虛發,公良難道居然不服麽?”


    公良哼了一聲,拍拍案幾,大叫道:“左娘子,借你的琴用用。”


    內室裏一個女子驚喜道:“公良先生要撫琴?馬上就來。”


    公良兄道:“今日多喝了幾杯,就獻獻醜吧。”


    餘人大笑,連聲稱好。


    我看將過去,隻見東窗下一個長案,坐著三人,皆是幘巾裹發,方領青衿的文人。


    不一會兒那頗有姿色的年輕老板娘取來瑤琴,一屋子的人都安靜下來。


    公良調了調音,錚錚聲起,奏彈起清雅之樂。他想了一會兒,唱道:“瑤漿密勺,滿一杯了。挫糟凍飲,要清涼些。華酌既陳,有瓊液矣。娛酒不廢,沉日夜哦。狂飲盡歡,樂趣多乎?美人既醉,朱顏酡呀!”


    一曲唱罷,餘音繞梁,氤氳不絕。


    過了好久,不知誰先開頭,酒館中驟然爆發出如雷的喝彩聲:“杜先生真是好歌好曲啊!”中間夾著那女老板的嬌俏笑聲。


    公悌道:“為曲既捷,音聲殊妙。正所謂川為淨其波,鳥亦罷其鳴!得聞老杜此等良詞美曲,夫複何求?傅某從此不敢亂言了,哈哈。”


    仲宣發出一陣啊嗚啊嗚的歡笑聲,如同驢鳴,分外嘈雜難聽。


    公悌微笑道:“……嗯,仲宣竟然樂的恢複本性,難得難得。”


    仲宣嘿的一聲,頓時沉默不言。


    徐庶低聲道:“我曾和飛兄提到的那三十五人,其中的王粲、杜夔、傅巽。”


    哦,原來是他們。


    徐庶在來襄陽前,就陸續向我介紹過許多僑居荊州的各地士人名流,名聞全國的國家級寶貝便有三十餘人,王粲、杜夔、傅巽亦在其中。三人各有所長,王粲字仲宣,善文學;杜夔字公良,精音樂;傅巽字公悌,能知人。都是當今襄陽文化圈裏的名士。


    仔細打量,傅、杜二人身材高大,大約都是三十餘歲的年紀,瘦弱的王粲卻似乎要年輕得多。


    這時,忽然酒店外有人說道:“公良先生既在,想必仲宣先生也當同案而飲了?”


    公良哈哈樂道:“當然當然,外麵是仲景先生吧?進來進來,一起飲一杯。”


    仲宣臉色一沉,惡聲道:“這人怎麽陰魂不散了。”


    公悌笑道:“被你的驢叫引來的。”


    一人自外麵進來,大約五十來歲年紀,精神矍爍,雙目特別有神。


    徐庶低聲微笑道:“又是一個,神醫張機。”


    哦?我盯著那平凡的老頭,心想:“這就是池早那家夥說的,名列扁鵲、華佗之前,倍受後世醫學界推崇的古醫大家張仲景?”


    公良和公悌都急忙起身招呼,那人點一點頭,道:“原來公悌先生也在。”走到王粲跟前,問道:“仲宣先生,曾服藥否?”


    王粲翻翻白眼:“服了。”


    張機搖搖頭:“我在外麵聽你笑聲,就知道你並未服用。唉,你何必輕視自己的生命呢?”


    王粲又送了他一個白眼,道:“生死自有天定,我等又何必妄想以人力挽回呢?張先生好意,仲宣心領了!縱然隻能活到四旬,那也無可奈何。哦,三日前行路匆忙,受了先生的五石湯,未及答謝,這裏有菲薄謝儀,今日正好奉上。”取出兩錠銀元寶。


    張機老臉通紅,道:“我隻是敬慕仲宣先生的文采,希望為你盡些微薄之力,解除一些身體上的煩憂,你又何必如此侮辱我呢?”道聲:“告辭。”一拂袖子,轉身而去。


    王粲一怔,急跪起道:“張先生,我並無侮辱之意啊!張……”張機卻已走遠。


    王粲搖搖頭,自我解嘲地驢笑兩聲,複又坐下飲酒。


    杜夔不明其故,問道:“仲宣,仲景先生是實在人,你又何苦把怒氣發泄到他身上呢?”


    王粲道:“公良啊,你那日不在,不知道。公悌知道,他實在是太不像話了,說我身懷奇症,40歲時眉毛會不停脫落,眉落半年就會死去,隻有服他的五石湯才可免除病災。你說,哪兒有這麽一回事啊?”


    杜夔哦了一聲,問傅巽:“他是如此說麽?”


    傅巽點頭:“是啊,就三天前的事,我也在。把仲宣氣得晚飯都沒吃下去。”


    王粲道:“我隻說接了他的藥,領受好意就得了。想不到今天又追到這裏。唉,這老頭真是討厭!別人都稱他是神醫,我看啊,就算是庸醫,也比他強些。”


    阿西在旁,聽著實在有點不高興,把碗一放,對我道:“飛大哥,你可聽說過一個名醫扁鵲的故事?”


    我心想:“扁鵲的故事我倒知道一兩個,可不知道你想說的是起死回生呢還是病入膏肓。”聽他忽然這麽大聲,知道也就拿我當個話引子,意在點醒王粲,說破了那就不懂事了,便道:“哦,什麽故事?快說來聽聽解悶兒。”


    阿西道:“戰國時,魏文王問名醫扁鵲:”你們家兄弟三人,都精通醫術,到底哪一位最好呢?‘扁鵲答說:“長兄最好,中兄次之,我最差。’文王又問:”那麽為什麽你最出名呢?‘扁鵲答說:“我長兄治病,是治病於病情發作之前。由於一般人不知道他事先能鏟除病根,所以他的名氣無法傳播出去,隻有我們家的人和醫學內行才知道。我中兄治病,是治病於病情初起之時。一般人以為他隻能治輕微的小病,所以他的名氣隻及於本鄉裏。而我扁鵲治病,是治病於病情嚴重之時。一般人看到我劃開病人的肚子割去病瘤,在經脈上引穿血管來放血,在皮膚上敷藥等大手術,所以以為我的醫術高明,名氣因此響遍全國。’文王說:”你說得好極了。‘“


    我撫掌道:“果然說得好極了!正所謂防微杜漸最可欽,亡羊補牢已然遲啊!”把自己的酒杯斟滿,遞了給他:“隻準喝這一杯。”


    阿西高興地接過去,一飲而盡,咂咂舌:“真是好酒啊!”


    我瞪了他一眼,心想:“在現代,我這叫引誘未成年人喝酒,那是違法行為。在這裏,你也不能多喝。”


    徐庶輕歎一聲:“飛兄好對子。我恩師內宅有一對聯,說:十分不耐煩,人之大病;一味學吃虧,處世良方。和飛兄這一句倒有異曲同工之處。”


    我看看他,心想:“這麽有感慨,你又想起少年時的英雄事跡了吧?”斜了一眼東窗那一桌,感覺王粲似乎若有所動,心想:“曆史上王粲好像就是短命鬼,不知道這一攪活,他是不是能不能接受教訓,活得長一點。”


    那邊三人互相看看,杜夔道:“公悌結帳。仲宣,你是太過分了,隨我去跟張神醫道歉。”也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拉著他就走。王粲嘴裏咕咕囔囔,但卻沒有執意反對。


    傅巽看了我們這桌一眼,叫道:“左娘子,結帳了。”


    那老板娘笑道:“公良先生早結過了。傅先生請自便就是。”


    傅巽詫異道:“我如何不知道?他還讓我結帳呢。”


    老板娘道:“公良先生今日一曲,我這兒客人又要多出一成,這個酒錢可付得真多了。”


    傅巽微微而笑,道:“既有多的,那邊一桌也一起算好了。”向我們這一桌一指。


    老板娘笑道:“那敢情好。”


    我急忙道:“那怎麽好意思?”


    傅巽站起身道:“那位小兄弟一個故事,你二位兄台兩對聯子,可救了仲宣一命。這頓酒錢算得什麽。”盯著我們仨看了一眼,灑然轉身出了酒館,嘴裏猶自念道:“防微杜漸最可欽,亡羊補牢已然遲!哈哈,哈哈。”


    我搖搖頭,雖說事出有因,但阿西這麽一鬧,實在不合我們定下的低調原則。傅巽最後那一眼好不厲害,直欲看透我們的內心,令我大為驚警,感到在這臥虎藏龍的襄陽城,一切都要更加小心。


    吃完了飯,我們在街頭漫步。徐庶看著急急忙忙、川流不息的人群,忽然恍悟,道:“難道今天開市?”


    自戰國以後,隨著社會生產力的迅速發展,城市商業逐漸興盛。秦漢時期,統一的中央集權國家的形成和國內交通運輸事業的發達,為商業的進一步發展創造了良好的條件。整個東漢期間,城市商業始終持續發展。當時重要的商業城市,除了國都洛陽,一般都在交通便利之處,南郡的江陵便屬此類。


    襄陽不比江陵“西通巫巴,東有雲夢之饒”,原本算不上大商業城市。但自劉表上任執政以來,十年間人口、財富暴漲,愈來愈趨繁華,以至後來不得不設立東西二市,以適應越來越龐大的商業交易的需要。到現在,襄陽的商業重要性不但遠超江陵,甚至已越過許都,成為黃河以南,長江以北的廣闊中原地區中最大的商業都市。


    作為城內固定的商業區域的“市”,都是由官府設置或認可而正式確立的。為了便於對“市”的控製和管理,官府會在市區的四周構築城垣,稱為“立市”。市場每月有固定的營業時間,開市時期市門亦須每日按時啟閉。徐庶算了算時辰,除了開市之外,大街上不可能出現這麽多閑人。


    我看看左右,低聲問徐庶:“伊籍什麽時候能聯係上?”


    徐庶皺皺眉,看看阿西。阿西正東張西望,顯得也很焦急。


    自許昌一別之後,伊籍就返回了新野,暗中搜集荊襄八郡和江東的情報。不久我在去伊川的路中就接到他的密信,說為了更好地工作,已接受劉表的征辟,做了他的幕中從事,到了荊州治所襄陽。徐庶也知道此事,他思慮周密,前幾日就已讓甘寧派細作先行進入襄陽城中,除了聯係他自己的關係之外,也順便去和伊籍聯係。


    按照約定,今日我們進城,起碼就該有一個聯係人來接我們才對。


    阿西左看右看,找不著那聯係人,氣惱道:“這阿昌,難道又去貪玩?他要敢誤了飛大哥的事,我非砍了他的腦袋不可。”


    我道:“他不會出什麽事吧?”阿昌也是甘寧守護飛鷹旗的五童之一,算是阿西的下屬,武功不錯,不過似乎很怕阿西。


    阿西看看我,露出個笑臉:“飛大哥不用擔心,阿昌這小子雖然愛玩鬧,但功夫很好,在我們五個裏算得第一,人也很機靈,不會出事的。”


    徐庶道:“你別強作歡顏了,吃飯的時候我就看你心神不定的,所以才不讓你喝酒。去找找他吧!我和飛兄直接去東市,看看能不能找到伊先生,你找到阿昌,就來東市找我們。”


    阿西答應一聲,有些敬畏地看他一眼,撒腿就去了。


    徐庶看著他的背影,道:“這孩子雖然小,可是來路不明,心思很雜,飛兄以後對他要注意些。”


    我道:“他不是已經說了自己的身份了嗎?”那天晚上,他在沙盤上留言,稱自己乃是江南皇甫家的逃奴,逃到江夏沒飯吃,四處乞討,最後被徐盛給招了去為甘寧看守帥旗。


    徐庶道:“他是如此說,我們也不過姑且一聽。這孩子已可稱為陣法的高手,我看就算是在以出多藝才子著稱的皇甫家,也沒有幾個弟子陣道的造詣能超過他去。這種人當逃奴……”徐庶搖搖頭,怎麽看也不大像。


    “嗯,徐兄言之有理,我知道了。”


    說著話,慢慢走到了東市的市門前,徐庶還想說點什麽,見左右全是人,門旁還有官府的市卒,便不再多話,和我閑遊觀望。


    進了市門,我看到門內有隸書題記的“東市門”三個大字,俊雅瀟灑,和這裏麵的市賈銅臭之氣頗不相稱,不禁搖頭,心想:“這也算文不對題吧?”


    一路上貨別肆分,看得我們眼花繚亂。高級的絲織品和皮毛製品、精美的漆器、閃亮的金屬製品,肉食穀物、水產果菜等等,應有盡有。玳瑁、珠璣、旄羽等屬於奢侈品的各地稀有特產,也居然是琳琅滿目,頗為豐饒。


    列肆間的人行道稱為“隧”,我們倆在這頗為寬闊的“隧道”裏行進,仍然有擁擠不堪的感覺,時不時還要側著身子給車輛讓路。等轉到粟肆,我開始不耐煩起來,這兒的人怎麽比我們那時代還多啊?


    徐庶拉著我躲過一輛裝滿貨物的牛車,看看前麵,笑道:“還好,轉過前麵的兵鐵肆,就到伊籍所在的書肆了。”


    我道:“兵鐵肆?這裏也賣兵器嗎?”許都的市場遠不及襄陽,但兵鐵肆卻非常發達,我在閑急時也偶去轉轉,常聽商人們說肆間許多上好羽箭和弩架,都是從南方荊州地區販過來的。


    徐庶道:“當然賣,不但賣,還都是其他地方的兵鐵肆難得見到的好兵器,飛兄要沒興趣,咱們就不去了,直接穿過去得了。”


    我忙道:“不用急,不用急,我們先看看再走。”


    徐庶哈哈一笑,拉著我過去。


    大概由於太平日久的緣故,這裏的兵鐵肆並不大,還沒有許都的兵鐵肆占地廣闊,但大都井井有條,不同的市列裏放置著不同種類的武器。或放鎧甲盔胄,或放戟矛劍盾,或放弓弩鏃。不過生意十分清淡,沒什麽人來,和其他貨肆的熱鬧恰恰相反。


    我隨便看了幾樣,暗暗稱讚,這裏兵刃雖不多,但大都是優質鐵器,鑄造技術相當精良,心中感歎:“不光是弓弩羽箭,其他兵器的鑄造方麵,南方也已經不比北方差了。”


    再走幾步,我在一個兵蘭前停了下來。


    漢時的兵器架叫作“蘭錡”,又稱“兵蘭”,分為放長兵器和短兵器的兩種。長兵蘭的兩邊有兩個帶方座的立柱,立柱中間用兩條橫枋相連,橫枋上各等距離的開五個圓孔,以插放長兵器。短兵蘭則更漂亮一些,一般是兩根帶朵雲形底托的立柱上,橫架一梁。立柱上各等距離安裝無組托鉤,自上而下托架著手戟、腰刀和長劍等短兵器。


    我麵前的是個長兵蘭,左邊兩孔裏插著兩支帶套囊的戟,右邊三孔裏插著三支帶套囊的矛。


    我伸手拔出一支戟,憑感覺就知道份量很足。輕輕取去那套囊,仔細觀測。


    肆主人是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熱心地招呼道:“看看吧,一看您就是內行人,這兩支戟可是很難得的好兵器啊!”


    徐庶在旁看看標價,每支要五百錢,說貴不貴,說便宜可也不便宜。問道:“你說這東西好,它有什麽好啊?我看也很一般嘛!”


    漢時的市場,為了便於官府對商品價格進行監督和管理,同時也便於交易活動,規定市場上陳列出售的商品,凡單價在五錢以上的,都必須以標簽注明其價格,稱為“題署物”,按現在話說就是明碼實價,童叟無欺。不過,在實際操作上,賣者漫天要價和買者討價還價,是任何市場上都不可能完全杜絕的事情。


    兵器主人一聽,你可真是砍價好手啊,貨看都沒看就說一般。道:“且待這位爺看過之後,您再說好不好?”


    徐庶瞧我非常專注的樣子,心想:“飛兄的金銀戟在戰陣中失落,雖然不是我的過錯,但說起來畢竟不安,不如買下了這兩支戟,他有個替代品,我心裏也好過些。”道:“飛兄很喜歡的話,不妨兩支都買了。”


    我把那戟隨手放下,道:“確實一般,算了吧。”


    我說的是真心話,再好的戟,能勝得過我那神兵金銀戟麽?


    那兵器主人不樂意了:“您這位爺比那位更善於討價還價啊,這東市裏的兵器,都是鐵某我一家鑄造的,其他的你說不好也就算了,這兩支戟上,我花了極大功夫,您還說確實一般?”


    我微微笑了一下,不想再和他爭執,轉身道:“徐兄,咱們走吧。”


    那兵器主人輕蔑地哼了一聲,道:“還以為碰到行家了,原來也是目不識物的庸人。”


    徐庶惱了,道:“你這人怎麽做生意的?買賣不成仁義在,都要像你這麽冷嘲熱諷,迫人強買,這裏的生意還能做嗎?”


    那人又哼了一聲,忽然長歎口氣,道:“唉,不幹你兩位的事,還是孔大師說得對!再好的東西,隻要一拿出來賣,那就不值錢了。我這是自取其辱!”


    我忽然又轉回身,道:“嗯,要說麽,這兩支戟經過了五次加熱滲碳,十七道反複錘打,又經過精密的淬火處理,已超越了鐵戟的範疇,而可算是鋼戟。實不能說是一般了。”


    那人呆了一呆,不知不覺聲音小了十八度:“你這客人真是內行,真是內行。”


    我撣撣袖子,拱拱手:“請問閣下可認識孔磨林大師?”


    那人臉色一變:“你如何知曉?”


    我道:“剛聽閣下提起孔大師,而且這兩件兵器的鍛造之術,頗有幾分孔大師之風,故此一猜。”


    那人看我幾眼,搔搔頭,臉上微紅,道:“我父親曾見過孔大師,聽他老人家講授過鑄兵的道理。我一直想去找他,可父親就是不讓。莫非……您是孔大師的朋友?”


    我搖搖頭:“那倒不是,隻是見過孔大師打造的幾件兵器而已。”


    那人“啊”一聲叫,搶上一步,抓住我的胳膊,熱切起來:“大哥,你有孔大師打造的兵器?”


    我想起曹丕送的那些兵器,和那些兵器下橫七豎八的兄弟們,心中一陣酸痛,搖頭道:“沒有,隻是見過。”


    那人頗為失望,抓著我的手頓時鬆了。


    我看看徐庶空空如也的腰間,忽然想道:“徐庶能為我著想,要買了這兩支戟,我為何卻沒有想過再還他一口好劍?”道:“嗯,這兩支戟,我全都要了,你可還有與這兩支戟一爐出來的佩劍,我也要一口。”


    徐庶一愣。


    那人看看我們倆,遲疑一下,道:“本來是有三口的,可昨日都被書肆的伊先生買走了。”


    哦?我和徐庶互看一眼,我道:“那麽好吧,再給我來對手戟。”


    那人看看我,很爽快地說:“你要買這兩支戟,手戟奉送。”


    我心中大生好感,道:“那怎麽行,價錢照付。”


    那人搖頭,有些驕傲地說道:“鐵某生平別無所好,就喜歡研究各種兵器的製作。你是真行家,能識貨,我很樂意交你這個朋友。”


    我道:“鐵兄真是實誠人啊!”


    說著雙方親熱起來,攀談一陣。原來這人名叫鐵挺,父子家傳,都是襄陽著名的兵器匠人,本來他是從不上市上來的,這兩天因為合夥的兄弟身體欠佳,肆上無人看管,才不得不過來暫替幾日。


    徐庶心想:“難怪這裏如此蕭條,像你這麽做生意,一言不合就挖苦人家,客人都要被你氣跑了。”道:“鐵兄認識書肆的伊籍先生麽?”


    鐵挺道:“認識。聽我兄弟說,這位伊先生雖然來此沒幾天,但很照顧我們的生意。昨天見著了,真是個痛快人,也不還價,買了三張弓,三口劍就走了。嗯,兩位是他的朋友?”


    徐庶道:“是啊。伊先生在麽?”心想:“你也就能喜歡不還價的客人。”


    鐵挺道:“應該在的吧。書肆有好幾十家商賈,比我們這兒大了十幾倍,就伊先生一位市官,雜事很多,很忙碌的。”


    徐庶點點頭:“有勞鐵兄了。”取出銀子,折算好付了帳。


    鐵挺看我們有事的樣子,便不再和我瞎侃,送了一個長大的皮套,把那兩支鋼戟、一對手戟連套囊一起紮好,裝了進去。然後他自己提著套子,堅持送我們過去。


    欲拒無法,我和徐庶隻好跟著他,去找伊籍。


    主管市場事務的官員為市令長,其下有交易丞1人、市掾1人以及市門卒和市嗇夫等數十人,他們的職掌包括:按時啟閉市門、維護市場秩序、征收市稅、管理商品價格和商人市籍等。伊籍以劉表幕府從事身份,目前暫時在東市上擔任市掾,負責管理商人們的市籍。他喜歡書肆的清新之氣,與他肆不同,所以自作主張,把辦公地點從官署治所市樓裏搬將出來,移到書肆來。


    找到書肆時,遠遠就看到他正坐在一個空的三層肆架上聚精會神地看書。


    鐵挺把那皮套給我,道:“王大哥有空可到襄陽城南找我,鐵記匠鋪,隨便問個路人就能知道地方。”


    我點頭,答應一定去看他。


    鐵挺自己去了。


    徐庶笑道:“這家夥不喜歡我,所以也不讓我去看他。”


    我開玩笑道:“其實他的性情和徐兄很相像呢,都是不對脾氣就不交朋友。”


    徐庶道:“是這樣麽?”


    說著話走到那肆架近前,徐庶用力咳嗽兩聲。伊籍聞聲下望,大喜,書一扔,急忙從扶梯上下來,三步並為兩步,搶至我們身前,一把捏住我,低低急促道:“主……兄,讓我等得心焦。”看看四周,道:“走,到我宅裏去談。”


    走了幾步,他忽然招來一個嗇夫模樣的手下,道:“我有兩個朋友,暫時出去一會兒。你去告訴董令一聲,中午到我家來吃飯。”


    那嗇夫連聲答應而去。


    我和徐庶心想:“我們私聊,你還招什麽人啊?”


    伊籍神秘地笑笑,道:“走,且回家去。”


    伊府在離市場不遠的一個小巷子裏,轉了兩道彎就到。


    就這麽一轉兩轉,市場的喧嘩熱鬧已經大半屏蔽掉了,隱隱約約傳來的聲囂,隻能為這小巷的靜寂增加一點映襯的背景。


    伊籍令妻胡氏及幼子伊丹出來拜我,我急忙還禮,道:“伊兄休要如此,折殺我了。”


    伊籍讓胡氏趕緊下廚做飯。待胡氏帶著伊丹進去了,立刻請我上坐,倒身下拜,說什麽:“君臣之禮,概不可廢。”


    碰到這種人,我實在無可奈何,隻得任憑於他。


    伊籍起來,道:“主公此次因禍而至襄陽,未必非福。主公也看到了,本地如此繁華,北方無論如何也比不了的。”


    我唯唯稱是。徐庶見我受窘,解圍道:“伊兄,新野、襄陽一帶的情況如何?”


    伊籍這才落座,不再廢話:“遵照主公之命,我已與黃巾杜軍師聯絡。他們現在新野城西的一片山穀中結營,自耕自食,偶爾以糧食和城裏交換一些鹽巴布料,很少擾民。新野令霍峻非常滿意,時常去看望劉、龔二位渠帥,資助些軍需。襄陽城中,我已說動了兩位賢才,願意鼎力相助主公。還有幾位,還有些猶豫,恐怕要見著主公以後才能決定。”


    他提到杜似蘭,我忽然想起很久沒見這位美女義妹了。安陵隘那白衣少年大約就是因為跟杜似蘭賭氣,才跑到伊川去找我。雖然他為人實在他媽不是東西,但畢竟救了我和徐庶。


    說起來,真該感謝我這位義妹才是。


    徐庶點頭,說出密詔之事,並讓我再次展示。不過怕他看出破綻,看過之後就讓我收了。


    伊籍喜出望外,道:“襄陽本身就是人傑地靈,近年又多入名家高士,正是人才鼎盛,俊彥如雲。主公有此密詔,何愁無人輔助。”


    這時,忽然咚咚聲響,府外有人敲門。


    伊籍皺眉道:“誰這時候來啊?”出去開門,不一刻回來,笑道:“原來是董兄急不可耐,要來拜見主公。”身後跟著個人,三十七、八的年紀,身上穿著法冠絳服,卻是官員打扮。


    我和徐庶都站起迎客。伊籍介紹道:“這是我們襄陽的董恢,字休緒,現在是我的頂頭上司,東市令長。他聽說主公在,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就趕過來了。”附在他耳邊,告知他我和徐庶的身份。我耳尖,還聽到密詔之類的煽動性語言。心想:“又是那三十五人中的,哦,對,他精通律法。”


    董恢臉上現出震驚表情,失聲道:“那就是陛下的江南欽差特使了?”


    伊籍得意洋洋,道:“那還用說。”


    董恢急忙整冠理服,磕頭參見。


    老這麽幹,我可真受不了了。徐庶看看我臉色,急忙把他給拉了起來,道:“現在都是一家人,大家隨便坐著談吧。”


    董恢站立,忽然想起:“伊兄,我剛來之時,似乎見文長在雜肆與人鬥雞,因為走得倉促,忘了叫他。是不是叫他一起來見過主公?”


    伊籍猶豫一下,搖頭道:“先別叫他了。我原來曾跟他說過,他似乎不是很有興趣。”


    董恢笑道:“他昨日和一個蠻子鬥雞,輸了許多,晚上跟我借錢的時候,還直問我,伊先生說得那個有錢的主公什麽時候來啊?”說完這句,忽然醒起我在,頓時張口結舌,誠惶誠恐起來。


    文長?我心下一驚,強自鎮定地笑道:“董兄不妨事,現在是在伊兄私宅,大家隨意些比較好,你們二位比我大,叫我阿飛就好。嗯,那位文長姓什麽啊?”


    董恢正色道:“董恢已立誓效忠主公,自當遵從主臣之禮,豈可隨意?”


    我搖搖頭,心道:“你們都這麽一本正經的,我可不喜歡,渾身上下都難受。”也顧不上再說什麽,繼續追問我關心的問題:“那位文長是誰啊?”


    伊籍道:“主公,文長姓魏,名延……”


    啊!真是他?那個一心追隨劉備,為此不惜兩次叛賣主人,後來屢遭孔明猜忌,倍受爭議的蜀國中期第一名將魏延魏文長?我差點驚呼出聲,好在想起現在少賣弄自己的先知本事最好,才勉強忍住。瞪了徐庶一眼,心想:“襄陽這幫人裏,以這魏延最是拔尖,怎麽你給我的三十五人名單裏,卻單單沒有他?”


    徐庶歪歪嘴,心想:“一個小混混而已,這種人襄陽城裏多的是。伊籍也忒多事,竟然拉了這樣的無賴入夥,當我們是黑社會啊?”當日許都在我家裏,大家一起談論臧否人物之時,他對伊籍的眼光就不以為然,現在當然更加看低三分。


    可是我知道魏延的份量,立刻挺身而起:“董兄,我隨你一道去見見他。”


    徐庶、伊籍倆人都是不大想去的,但見我起來,也隻能跟著爬起來。董恢喜道:“主公禮賢下士,可比周公吐哺。不過,以後萬不可稱我為董兄,以免顛倒主從之序,理法不合也!”


    我忙道:“是,是,董大人請。”忽然想起屋裏這倆人都還沒封官許願,心想:“要不要先封一下?”看看徐庶,徐庶搖頭,意思是不到時候。


    我想想也對,等魏延來了一起封吧。


    董恢對我稱他為董大人似乎也不滿意,想想也沒什麽合適的,暫時就這樣吧。聳聳肩,當先出去引路。


    進了東市門,門卒見市令長親自引路,不知道我什麽身份,一齊肅立,低頭不敢亂動。


    我心中暗想:“這董恢治屬,倒很不錯。他精通律法,以後可以做我們的廷尉,現在該封他什麽官呢?”廷尉是九卿之一,主管司法。我目下還沒自建王朝,可不能這麽亂封一氣。


    我一邊走,一邊四下看看,道:“襄陽之市,真是盛況空前啊!”


    董恢搖頭說道:“現在這都算不得什麽。二十年前,我曾去過洛陽,那裏的東西二市之繁榮,令我目為之眩。想那時的京都,船車賈販,周於四方;廢居積貯,滿於都城;琦賂寶貨,巨室不能容;馬牛羊豕,山穀不能受。”他一邊說著,一邊眼望遠方,極是憧憬懷念的模樣。說到最後,忽然傷感痛恨起來:“可恨董卓惡賊,不但禍亂朝綱,荼毒百姓,還竟然一把火把這些全都燒毀!”


    伊籍也歎息道:“休緒就是思念昔日洛陽二市之盛,才專門要求來做這東市令長的。我大漢亂世十餘年,各地均廢,惟有襄陽之市獨盛,甲於天下。董大人居功甚偉。其實以他學問,在此等小市,實在是委屈大才啊!”


    我心中明白,伊籍是告訴我,不要因為董恢擔任這市場小令而小覷了他。嚴肅道:“商市和田地一樣,乃國之命脈,豈能以‘小’稱之?”心想:“再過幾千年,農業早完蛋了,可商業卻越發興旺,這種事恐怕你們難以想像。”


    董恢腳步似乎忽然間輕快了些,笑道:“不知文長今日要輸多少文錢呢!”


    伊籍道:“沒把你才給他的那身布襦輸掉就算不錯了。”


    董恢苦笑一聲:“我家也隻有兩件,老母體弱,這件文長要輸了去,冬天我也沒法管他了。”


    伊籍哼了一聲:“你是他姑父,也該說說他了。這麽大的人,別老這麽胡天胡帝的。”


    董恢歎道:“他父母死得早,從小就是阿韻照顧他。要不是阿韻前年故去,文長也不能這樣。”


    伊籍道:“你就是太念舊,才會這麽慣壞他。”


    董恢苦笑著,不再說話。


    我心想:“原來你跟魏延有親戚關係。不過襄陽之市如此之繁華,你卻要把自己過冬的布襦給侄兒穿,也真夠清廉的。”


    襦,是一種及於膝上的棉夾衣。一般樸素人家,冬天用布帛做襦穿。有錢人就用白色細綾做襦,稱為綺襦。古代記載中,綺襦常和一個後世很常見的詞聯用,那就是“紈袴”,所謂綺襦紈袴.因為襦短僅至膝,下麵必須著袴,即褲子。有錢人以紈做袴,故稱紈袴.


    雖然漢時重農抑商,但董恢身為這目下最繁盛的襄陽之市的東市令長,真想要吃山珍海味,穿綺襦紈袴,其實也很容易。不用他動手動腳,自然會有人送上門去。他如此清貧,自是以廉潔自律的緣故。


    不多時來到雜肆。這裏可算是市中最熱鬧的地方了,但卻沒有擠來擠去難以行走的感覺。民間百戲,各有所屬。董恢帶我們徑直進入鬥園,問市卒:“魏延在哪個場子?”


    那門卒道:“董大人你可來了,魏延在雞欄第四個場子裏,剛才聽見他好大聲的一聲叫,似乎又輸了大籌。”看來魏延常在這兒賭,賭品連他都知道。


    董恢大急,立即衝了進去。我們也隻好加快步伐,鴨欄、鵝欄、鵪鶉欄、蟋蟀欄等都從眼前一閃而逝,伊籍邊跑邊給我們解釋:“文長一旦大叫,必然是把身上的錢都輸光了。”


    徐庶看著前麵耳朵都紅了的董恢,心想:“嗯,這下你送的布襦保不住了。”他本非如此刻薄之人,隻是實在不喜歡魏延這種無聊閑漢,沒事你去打架鬥毆都可以啊,拿人家的錢跑這兒玩鬥雞,你以為你跟富貴子弟似的,錢多騷得慌啊?


    還沒到雞欄邊上,就聽裏麵一聲大叫:“來啊,打啊,再打啊,往這兒打!爺就是沒錢,怎麽著,有種你就打死老爺我。”


    一個中原口音的漢子道:“算了,算了,別打了,這家夥皮厚,咱犯不著跟他生氣。”


    另一個粗暴的聲音道:“不行,給我打!這無賴,昨天就欠了咱們許多錢,原說今天帶了還,沒賭兩下又被他耍騙了。給我往死裏打。”


    那中原口音的漢子道:“爺,咱們來這裏玩,可不是為了打這種無賴的。萬一……”忽然放低了聲音。


    徐庶一愣:“這兩個聲音都好耳熟啊!難道是他們?”


    董恢大叫:“裏麵的好漢別打,我替他還錢。”邊喊就跑進欄去。


    伊籍也進去了。我正要跟上,徐庶忽然拉住我,低聲說了幾句,我一呆:“有這種事?”不由停下腳步。


    徐庶道:“咱們就在外麵等等,也許能碰見,看看是不是。再說,你現在進去了,魏延那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樣子讓你瞧見了,還不得把他羞愧死?”


    我點點頭:“言之有理。”便不再堅持進去,和徐庶留在外麵等候。


    有董恢、伊籍他們倆在,既有錢又有權,當然一切都好搞定。對方顯然也不想鬧大,賠足了賭款也就妥當了。似乎是嫌第四個場子晦氣,那些人便又去了另外的場子繼續玩耍。董恢然後開始修飾魏延的儀容。


    等再見著他們,已是兩刻鍾以後。


    看那魏延,除了眼睛青了老大一塊之外,其他的和後世小說描述的也差不多,二十剛出頭,身高八尺,麵如紅棗,不,重棗。雖然被狠揍了一頓,臉上卻依然是一派大模大樣,什麽都不在乎的地痞流氓氣。


    他身上的布襦,果然不見了。


    雙方介紹認識,重回伊府。胡氏已經把飯菜都做好端了上來。


    酒桌上,我就勸魏延,大好男兒,別老去市舍雞欄勾當,應該幹些正經事了。


    魏延嘻笑著問我,做什麽叫正經勾當?


    我耐著性子,講述各種道理,列舉前朝諸如韓信、樊噲、周勃、銚期、馬武、吳漢等著名以布衣從軍,終至王侯的例子,勸他先去軍隊裏幹幹,積累些軍事經驗,在這亂世裏,日後肯定大有用處。


    徐庶直拿眼瞟我,意思是我花這麽大氣力在這種人身上不值。不過對我列舉的那些人倒很讚同,認為比喻恰當:“全是一幫無賴閑漢出身!”


    董恢和伊籍都很感動,覺得我這人不錯。也在旁邊幫腔教訓魏延。


    其實我是看在曆史上有這麽塊好料,不想他廢掉,而且念著董恢撫養他的不易,才苦口婆心說上這麽一大通,不然像魏延這種痞子個性,我早厭了。


    魏延最後終於同意了。


    下午,魏延跟著董恢剛走,阿西帶著阿昌找來了。


    我看著阿西陰沉的臉麵和阿昌紅腫的腮幫和嘴巴,知道阿西沒對自己失職的兄弟客氣。


    徐庶見到阿西很高興,把他倆拉出去好一頓說話,再回來時,阿西已經喜笑顏開,阿昌也咧開腫脹的嘴巴直樂,倆人匆匆忙忙吃了點飯,就又出去了。接著徐庶就和伊籍一陣嘀咕,伊籍也很高興地笑了。


    第二天一早,徐庶就督促我起床,說將有貴客要來拜訪。


    我一看,主人伊籍已經不見人影了。


    果然,剛吃過飯,門外就有客人來訪。


    居然是襄陽著名謀略家。


    蒯良蒯子柔。


    啊,這可是我早已私心仰慕的高人。


    “徐兄果然軍師之才。”


    看著旁邊不動聲色的徐庶,我暗暗想道。


    現在,在這熟悉的一片天地裏,完全恢複自信的徐庶終於有了施展才華的機會。


    我伸了個懶腰,覺得真舒服。


    以後,也許會更舒服吧。


    十二月十九日晨。


    晴冷。


    因為我和蒯良的一個賭,導致我隻能留在襄陽。


    到現在,已經整整二十天了。


    為了這個賭,徐庶很不高興。


    他是希望我盡快趕去長沙。


    他是對的!


    可是我卻不能走。徐庶後來也察覺到,我留下來的決定也是對的。


    因為如果蒯良打定主意不放我走,我就走不了。


    這二十天我也沒耽擱,見著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徐庶介紹來的一些名流。魏延的事,因為蒯良在軍中強大的影響力,非常順利,初入軍營就做了都伯,手下管著100人。當了頭,人老實多了,天天帶著兄弟們練功習技,偶爾還來向我請教武學之道和管理經驗,勤奮著呢。中途伊籍偶爾發現徐庶沒有佩劍,便把他在鐵挺的肆上買的好劍送了我和徐庶一人一口。


    不過我一直想見的諸葛亮和龐統,還是沒有見著。


    諸葛亮外出遊山樂水,已經將近三個月沒回來了。至於龐統這花心大少,據龐德公的兒子、諸葛亮的二姐夫龐山民說,他已在孫權的前部大都督周瑜手下找了個職位,打算作為躲債晉身之地,暫時不打算離開。


    不過我和蒯良打賭,看來我贏了。


    因為昨天是最後一天,而前方根本沒有傳來可令舉城歡慶的消息。


    那就是長沙還是沒有能攻陷!


    我知道蒯良的想法,希望我能留下來取代劉表,依靠這裏的人力財力兵力,去爭霸中原,完成他祖先一直渴望但卻做不到的事情。


    可是我對這個計劃實在不能讚同,劉表在這裏十年了,樹大根深,枝繁葉茂,各種勢力盤根錯節,我要想短期內取代他,機會實在是太小了。而且名不正言不順,我呆在這裏能幹什麽啊?長沙那邊,有荊州大軍強壓的外部環境,又有桓袖、徐庶、阿敘他們內部人的支持,條件多好啊,幹什麽不好玩?嗯,就是這個主意,到四郡去!


    正在想著,蒯良慢慢走了進來。


    他走路的姿態有一種陰性的美感。我看的古代肥皂劇裏,那種上流社會的世家子弟,都有這種癖好,時時處處都在無意中顯示著自己獨特的身份地位。


    可惜我對這個並無欣賞的想法。


    雖然我表示著欣賞的眼神。


    蒯良慢慢坐下,眼光閃動了幾下,然後道:“飛侯,你贏了。”


    我皺下眉:“我有點不明白,蒯別駕為什麽要和我作二十日之賭?”


    蒯良歎道:“因為到昨天為止,是蔡都督自定的攻陷四郡的最後日期。以德珪之才,統率五萬大軍,兵良將優,圍困長沙整整半年,居然寸功難建,寸土未得。我真是沒有想到!”


    我心想:“你們要用蔡瑁這種蠢才為將,那怨得何人?”


    蒯良觀察一下我的表情,道:“許都來人了,是來找你的,但他們似乎並非同路人,所以我已吩咐下人,讓他們分兩批來見你。”


    我怔住,許都來人?怎麽會找到這裏?


    蒯良道:“我和其中一人是老相識,嗬嗬,就是那王越王大劍師。”


    啊,王越?


    越來越奇怪了。


    怎麽他居然趕過來了?


    蒯良道:“他是兩人同來,還有一個年輕人,名叫法正,這算是一撥。另外一撥,卻是比較奇怪,似乎都是長沙、武陵地區的口音,但偏偏都是和王越從許都一起過來的,是兩個少年和一個女孩子。”


    我心頭一震,道:“莫非一個姓黃,一個姓馮?”


    蒯良道:“正是。剩下那個女孩子不肯通報姓氏。”看我一眼,道:“嗯,看來飛侯是想先見他們了?”


    我看看他那雙似乎洞察一切的眼睛,想了一想,道:“不,我要先見王越。”


    蒯良點一點頭:“那也好。”慢慢站了起來,轉身往外行去。


    走到門口,他回頭看我一眼,淡淡一笑:“飛侯看來真是很喜歡這個亂世啊!”說了這句,才慢慢踱出門去。


    王越和法正帶來了京都的最新消息。


    曹操得知禁軍兵敗伊川,非常震驚,立刻返回許都,重新調整了許昌的防護力量,司隸校尉府都官從事徐宣已晉升為虎賁將軍,全麵接管禁衛五營。司隸校尉府主簿兼武衛都尉韓毅作為五營唯一保留下來的高級將領,升任武衛校尉,擔任了徐宣的副手。勇壯都尉李齊也被從尚書台要回,升職為城門校尉。曹洪和曹真率虎賁營前往芒碭山圍剿劉備的戰役準備工作原來已經大致差不多了,也被曹操暫時製止,且待理會。郟城長常林,涉嫌通敵,被革職,交有司審訊。這還是荀彧力爭的結果。


    在伊川戰役中,牛金和蔡陽最終還是逃了回去,朱讚卻中了蹶張弩箭而殞。牛、蔡二將都被貶職,調赴他任,分配到大將曹仁、曹洪的部下擔任別部司馬。陣亡將領曹遵和朱讚,被追認為將軍,家屬得到充分照顧,按將軍級別領取撫恤薪穀。我則被列入失蹤將領名單。


    我差點笑出聲來:“我,失蹤將領?”心中暗想:“牛金就不說了,蔡陽這家夥,命可是真大呀!那麽多蹶張,都沒把他釘死。”


    王越道:“是啊,都快兩個月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不是失蹤是什麽?不光是你,這個單子上還有公孫箭和池早的名字呢。”


    我大吃一驚:“你說什麽?”


    在安陵最後的突圍戰中,我就一直沒見到公孫箭,當時還以為他已經戰死了。


    “竟然沒找到他們的屍體?”


    “沒有。黑山軍那邊沒有他們的任何消息。”


    我心中一喜,知道這兩人的生存機會又多了三分。神箭公孫箭和奇醫池早都不是一般的人物,如果死了,黑山軍一定不會隱瞞這種值得驕傲的戰功的。


    “多謝王兄,你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王越臉上擠出一個笑容。


    我拍拍他肩膀:“不用做出這副表情嘛,我這不好好的。”


    王越苦笑:“你不知道,這些日子我們有多著急。曹賊不在,朝中空虛,那麽多的好機會,就是因為你不在,我們無法控製都城衛軍和武衛營,一動也不敢動。還老擔心被曹操的黨羽發現。”


    我皺皺眉,王越說話似乎有點不分場合。


    法正看出來,道:“飛侯不必擔心,蒯先生一直都很支持我們的大計,還幫助我們謀劃,出過許多好主意。這次我們能趕來拜見飛侯,也是他提供的情報。”


    我恍悟:“哦,原來如此。”心想:“原來你們九人集團裏,襄陽還躲著這麽一位呢。”


    十月三日那晚公孫箭奉我之命去追池早,卻被引入張繡府,發現池早果然在裏麵,而師兄公孫謹,卻居然是政變集團首領之一。法正、公孫謹等便遊說二人加入政變集團,說他們這九人集團,九本是虛數,言其極多之意,隻要是仁人君子,忠義之士,多多益善,合適就要。池早那多明白事理,知道不加入立馬就得哏屁,很爽快就接受了邀請。公孫箭卻不肯屈服,以現在委身事我,堅持必須要先問過我的意思。公孫謹雖以一族之長,掌門師兄的身份,也不好過分相迫,而且諸人早懷拉攏我的想法,既有如此良機,於是順水推舟,第二天便請池早和公孫箭為代表,向我合盤托出他們九人陰謀集團的政變計劃,並邀我加入,願尊我為一號首腦。我這才知道,原來王越、公孫謹、陳諱、張泉、法正、沮鶻等人,早在秘密策劃奪取許昌政權的勾當。我仔細考慮,權衡利弊之後,最後婉言謝絕了。因為雖然我亦有反叛意圖和安排,但對他們這幫鳥人能否成事十分懷疑,這麽多人,成份如此複雜,別一個不好泄露了機密,反而壞了我自己的全盤大事。所以最終隻同意了雙方合作的關係,但不在他們的同盟者名單上簽字。法正等人商議之後,覺得可行,便都同意了。那以後公孫謹登門造訪,也有重申盟約,親密關係的意思。


    王越道:“因為飛兄堅持隻和我們合作的立場,蒯兄他也不便向你表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我道:“嗯,我都明白。現在你們來見我,有什麽新的想法?”


    王越看一眼法正,法正微笑道:“我等正想知道飛侯的想法。”


    我道:“我既然已經出來了,就不想重回囚籠,再讓曹操去隨便捏我。我也不準備留在襄陽,這裏沒有我發揮的餘地。我打算按原來計劃,過江奔赴長沙,幫助四郡擊退荊州軍再說。”


    王越和法正又互相對視一眼,王越嘿地一笑,道:“飛兄既然如此堅持,我們也不強求。好在我們早知飛兄為人,這次出來,帶了一份合適的密詔,飛兄要去四郡,正好可用。”


    我看著他,心道:“你沒糊塗吧?你原來已經給我一份密詔的。雖說現在皇帝說話不算數,聖旨不值幾文錢,你也不用這麽重複勞動吧?而且我都把假密詔給了甘寧、伊籍他們看了,再換一份內容,不是全漏了嗎?”


    王越給我那份密詔,還在他們力邀我加入九人集團之前。那時我已有離開許都的想法,和王越談過幾次之後,感覺他可以信任,就告訴了他。沒想到兩天以後,他就偷來了那份密詔。他不太懂朝廷文案規矩,密詔大致雖然不差,卻騙不過內行人。但也因為此事,令他們九人集團發現,我也不是一個安分的家夥。


    王越微笑,道:“昔日那封密詔,因為沒有經陛下禦覽同意,雖然費了不少力氣,破綻卻是百出。這次這一份,乃是今上的親筆,玉璽也是我去符節台蓋的。”那可完全不一樣。


    我驚訝之極:“你們之事,已經告知陛下?”這似乎和你們原來的“騰蛟計劃”頗有不符。


    法正道:“飛侯在朝中雖然時日不久,但當也看得出來,今上為人謹慎聰明,實是極英明之主。所以我們計議之下,認為把實情告訴陛下,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我心裏很不以為然,覺得他們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但他們的事我也管不了,隻好腹誹幾下做罷。


    王越道:“實際上,陛下對我們幫助極大,符節台的一位掌印侍禦史,就是陛下的親信。不過,若非得知飛兄具體下落,這密詔卻也難求。”說著,從懷裏取出那份密詔,又同時取出一塊金印,一起遞了給我。


    我展開密詔細看了一遍,筆跡大不一樣,果然是獻帝親筆,內容一般無二,未改分毫,而印璽卻果然再沒有分毫破綻。心中大喜,好事真是接二連三啊!把那鎮軍大將軍印翻來倒去看了幾眼,便都小心收了起來。笑道:“陛下可知你偽造密詔之事?”


    王越道:“此等小事,何必讓陛下分心?”


    我看看他,他看看我,不覺相視而笑。


    法正道:“此間事情既了,我們就先回許都了。希望飛侯大展身手,早傳佳音,不負陛下一番苦心。”


    我看看他,心想:“這個家夥的陰謀詭計也是很厲害的,我老丈人那麽厲害的大將,後來也死在他手裏。你別回許昌瞎搞了,平白糟蹋這麽好的人才。”道:“孝直,我今前往長沙,極需臂助,你不如和我一起去吧?”


    法正微一猶豫,看看王越。王越道:“我得回複陛下,另外陛下身邊也需要我保護。你不用看我,自己決定吧。”


    法正想了想,道:“飛侯現在已有徐元直,我去不去,都無甚妨礙。”


    我知他為人驕傲,這麽說是不願意居於徐庶之下,也不便勉強,道:“唉,可惜,我與孝直如此無緣。”


    法正頗為感動,道:“飛侯愛惜之心,法正感同身受。”


    王越道:“不用說這麽多,日後飛兄在外,我們在內,還要多多配合,才能成就大事。”


    我和法正都點頭,正是如此。


    王越道:“飛兄,我會替你打聽池兄和公孫箭的下落,一有消息,就會急告。”


    這一說我忽然想起來:“王兄,我的玉侄現在也下落不明,你千萬要多著人去打探。”


    王越應允。二人當即告辭,起程赴京。


    二人出去了,我定下心來,暗暗慚愧:“我竟然要等王越提到池早和公孫箭,才能想得起玉兒來。”


    想我也不是寡情薄義之徒,可一旦心有所注,遇到涉及天下的事來,就往往忽視了很多完全不該忽視的事情。


    忽然又想起剛才蒯良臨出去時的話:飛侯看來真是很喜歡這個亂世啊!


    是這樣麽?我真是一個以亂世爭雄為樂,甚至會因此忘記我親近、我喜歡的人們麽?


    這樣發展下去,以後我會變成什麽樣的人呢?


    剛剛清靜不久的心裏,又有些混沌起來。


    忽然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個粗大的嗓門在外麵叫著:“飛大哥,飛大哥。”


    我一抬頭,便看見徐庶帶著三個少年男女走了進來。


    果然是馮喜、黃敘和桓袖這三個活寶。


    我剛站起來,馮喜已經跳了上來,摟住我的脖子,歡聲道:“這麽久都不見了,還以為見不著了呢。”


    黃敘和桓袖一齊罵道:“傻子胡說八道。”


    馮喜回頭,道:“我胡說?我哪兒有,前些日子,不都是你們天天念叨,飛大哥千萬別出事嗎?”


    我看看黃敘和桓袖,黃敘一張小嘴張得大大的,小眼小眉毛都向眉心脹了開去,高興地不知道說什麽好。桓袖卻臉一紅,低聲道:“飛大哥。”


    徐庶斥道:“傻子還沾在飛侯身上幹什麽?還不下來。”


    馮喜應了一聲,低頭在我耳邊說:“我真的好想你!”才怏怏下了來。


    我心中更加慚愧:“他們如此真誠待我,我卻不願先見他們。”好在想到自己最後畢竟還是做出了正確的抉擇,方才釋然一些,招呼大家都坐下來,問徐庶:“你怎麽恰好碰上他們?”


    徐庶道:“我是蒯先生專門叫過來的,正好看見他們在前廳,就帶了進來。”他麵帶微笑,顯然是想到我們已經贏了蒯良的賭注。


    馮喜道:“那個玩劍的和小瘦子倆故意氣我們,非要先進來,要不是小嘴哥攔著,我就打他們了。”


    我點點頭,心想:“你很會起外號,王越和法正要是聽到,也該打你了。”


    黃敘道:“飛大哥你這一向都好嗎?我們在許昌,聽說前方打了大敗仗,許多將士陣亡,都擔心你得不得了。”


    桓袖幽幽補充了一句:“阿櫻姐哭了好幾回呢。”


    阿櫻!


    如同一把重錘敲在心頭——我的心裏,還遺忘了一個更重要的人!


    阿櫻!


    我最親密的愛人!


    我甚至就忘了我有這麽一個妻子,一個懷著我孩子的妻子!


    我驟然站起來,大聲道:“阿櫻,她……她還好嗎?”


    桓袖搖搖頭。


    我一伸手,隔著長案便抓住她肩頭,急道:“她怎麽樣了?”


    桓袖的嫩肩膀,怎經得起我的掌指,臉色刷就變白了,接著就紅起來。


    徐庶不料我這麽失態,急忙伸手一扯,拉開我的手,道:“櫻夫人沒什麽大事,飛兄你別著急。”


    他心急之下運勁一拉,力道甚強,我的內氣立生感應,自動外鑠相抗,徐庶卻早縮回手去。


    這麽一攪,我心裏頓時明白過來,穩穩心神,歉意地看看桓袖,道:“阿袖妹子,抓痛你了麽?”


    桓袖疼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卻強笑著說:“沒事啦,人家知道你心裏急嘛!”黃敘忙舉起自己的胳膊,示意她在自己袖上擦拭。桓袖遲疑一下,推開他胳膊,自己伸袖擦了擦眼,道:“阿櫻姐隻是思念飛大哥,身子倒還康健,肚裏的孩子也很好。這次我們來,本來想先告訴她飛大哥在襄陽的喜訊,可法公子不讓。想想也是,姐姐懷著小飛帥,一旦知道飛大哥的下落,一定會不顧一切趕來的。可是,看著姐姐憂慮焦急的樣子,我實在心裏不忍。”


    我心頭亂跳,心想:“我居然忘了讓王越、法正他們稍個口信給她,我還算是人麽?”


    徐庶道:“飛兄不用擔心,適才我遇到他們,已經請王越兄把飛兄安好的消息以妥善方法告知阿櫻夫人。”


    我感激地看他一眼。


    還是徐庶想得周到,我剛才要讓王越就這麽告訴阿櫻我的消息,阿櫻肯定會追問我的下落,接著就會追問王越他們怎麽知道的。王越他們要想明白這個結果,決不會答應我的要求。徐庶肯定早想到這問題的解決方法,所以才有妥善一說。


    又聊了一會兒,許昌的事情大致都清楚了。黃敘問道:“飛大哥,徐大哥,你們知道我們長沙現在怎麽樣了嗎?”


    徐庶看看桓袖,微笑道:“你們放心,長沙一切正常,安如泰山。這半年打不下來,下麵半年更不可能攻下。現在將至冬季,荊州軍縱然不怕損耗,他們也呆不了多久了。而且,”他又看我一眼,“現在,飛帥可不是來了麽?”


    桓袖等大喜,均想:“是啊,有飛大哥去長沙,我們還擔心什麽?”


    看著他們喜悅的麵孔,我又一次感到心中刺痛:“他們一直惦記著自己的家鄉,惦記著自己的親人!隻有我,是什麽都不會思念的無心肝。”


    黃敘看了看著廳房,擔心道:“聽說這裏是襄陽大官的官邸,他要聽說我們回長沙去打他們的兵,會不會扣留我們啊?”


    徐庶笑了笑,還未回答,外麵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


    黃敘一驚,兩手自然而然,擺出一個運功戒備姿態。


    門外踱進一個中年男人,負手而立,冷冷道:“難道我蒯家,還會對朋友不起麽?”


    正是蒯良。


    徐庶笑道:“阿敘小孩不懂事,你要跟他說蒯家數百年來的江湖名聲,他恐怕是不明白的。”對阿敘道:“蒯先生從來以信義為先,我們在這裏一天,就是他的朋友。縱然有萬般緣由,他也決不會對朋友無禮的。”心想:“你強迫飛兄留在襄陽二十天,說起來可確是理虧。”不過現在大家遠行在即,就不用跟他多說這些了。


    阿敘急忙放鬆姿勢,小眼珠骨碌轉轉,道:“蒯家?我聽父親說過,南郡宜城有個蒯家,夠義氣,善刀法。”瞧瞧蒯良瘦瘦弱弱的身體,陰陰柔柔的氣度,搖一搖頭。


    蒯良樂了:“覺得不像麽?”忽然皺一皺眉,似乎想到什麽,打量黃敘:“你姓黃?小哥,你父親可是名忠,字漢升?”


    黃敘一愣:“你怎麽知道?”心想連徐大哥都不一定知道我父親名字呢,你這陌生人怎麽倒這麽清楚?


    屋裏兩個驚訝聲同時發出:“哦!”“啊?”


    蒯良是“哦”的一聲,我是“啊”的一嗓子。


    蒯良看看我,笑道:“我還忘了,飛侯更是武林的大行家。小哥,既然你是黃先生的公子,來到我這裏,我這做主人的可不能沒點表示。諸位,你們先聊著,黃世兄,你隨我出來一下。”


    黃敘看看徐庶,徐庶點點頭:“去吧。”


    黃敘跟著蒯良出去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暗想:“我靠,黃忠黃漢升?原來他是黃忠的兒子啊?我怎麽這麽傻,這麽久都沒想起來。”


    一動到國家大事上麵,我腦子立刻靈活起來,想道:“黃忠是第一流的馬上武將啊,刀法既高,箭法更是厲害。你們長沙的官僚們也忒差勁些,這樣的高手在眼皮底下不知道使用,偏去許昌那麽老遠請我這中看不中用的飛帥。這不是舍本逐末嘛!”


    本來身邊沒有公孫箭和趙玉等人跟隨而來,我對如何解除長沙之危,一直有點撓頭。我自己武藝是沒什麽說的,但即使經曆了安陵血拚,對馬上的作戰,卻還是缺乏一股“唯我獨尊”的自信,不知道能不能和荊州軍的一流武將抗衡。魏延在演義裏說得挺牛,到這塊兒一看,也就一般,功夫還差得很遠。要調甘寧一起過去吧,又想到對人不能這麽苛刻,剛從荊州老板這兒拿完薪水走人,轉臉就跑對頭那邊去不說,還立刻倒戈一擊,反咬舊主一口,那未免也太過了些,甘寧就算嘴上不說,心裏也會別扭的。就算他不別扭,我也別扭。


    想來想去,就沒有一個合適的大將。


    現在有了黃忠這現**才,一切問題就迎刃而解。


    提拔猛將為我所用,整頓軍容煥然一新,殺退敵兵聲名大振。


    太好了!爽!


    暫時忘掉那些煩心煩腦的事情,我開始快活地做起欽差上任三把火的美夢來。


    午時,蒯良設宴,為我們餞行。


    出人意料地,他還帶來了兒子和徒弟做陪。


    光華公子蒯奇和三手小將劉磐,兩個很英挺的青年。


    蒯奇和黃敘似乎已經混得很熟,倆人非要坐在一起,親熱私聊。


    馮喜看得嫉妒,拉拉桓袖,對著他們指指點點,很是不滿。


    桓袖知道,肯定是上午蒯良對阿敘說了些什麽,才會有現在這種效果,雖然心裏也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卻不願公開涉人之私,被這幫人小瞧了,於是不理會馮喜,和劉磐隨意聊著。劉磐似乎很喜歡這美女的垂青,有問必答,徐庶偶爾也插上兩句嘴,氣氛非常熱烈。


    蒯良的主攻對象是我,一個勁兒勸我喝酒,我心裏理解他的失落感,隻好時時安慰他幾句。


    酒宴之後,蒯良讓那幫年輕人自己閑聊,自己拉了我和徐庶去他私人房間,做最後的談話。


    密室裏,蒯良直截了當,說了實話:“其實飛侯所見,未必不是正理。我也仔細想了,留在襄陽,確實不如遠赴四郡更易站住腳跟。積蓄上三五年,根基一固,那時自可任意縱橫天下。隻是我宿疾未知何時發作,不知道幾年以後,還能不能幫上飛侯的大事。”


    我很驚訝,道:“大人身有何疾?阿飛還認識幾個醫道朋友,願為大人效力。”


    蒯良道:“飛侯好意,我都心領了。我這病是少年時落下的,這些年也請了一些名醫高士看過,都沒法根治。”


    我本來要推薦池早的,畢竟是現代醫生,見多不怪。但想起那日見到的張仲景,他目下便在襄陽,還有那精通醫道的公孫謹,也和蒯良同在九人集團裏,很可能都給他看過了。要是這倆人都沒有辦法的話,那可能真是絕症了。同時想到:“池早不知道死了沒有,就算沒死,也不知道躲哪兒去了,要是我推薦出他,卻找不出人來,那不成調戲蒯良的感情了。再說就他那點技術,也不能給人以安全感。”話到嘴邊,忽然喪失了說出口的理由,就又咽回去了。


    蒯良道:“我有一件事情,要告訴飛侯。元直為飛侯股肱,這件事情,日後恐怕你也要多費些心思,所以一並請二位來。”他淡淡笑了一笑:“就算飛侯多留二十日的補償吧。”


    我和徐庶聽他如此珍重,全都豎起耳朵,專心致誌聽他講說。


    蒯良道:“飛侯聽說過天下‘十大寶藏’之名麽?”


    我搖搖頭:“不知。”


    蒯良轉頭去看徐庶,徐庶道:“我幼年時似乎聽母親說過,但卻不知詳情。”


    蒯良道:“是啊,這本是世家間的傳言,飛侯不知,亦是正常。”


    我心裏罵一聲:“知道還故意問我?”但聽到寶藏二字,心裏頓時泛起以前看那些武俠玄幻經典著作的感覺,想道:“真好玩哎,有寶藏找了。”


    蒯良想了想,慢慢道:“數百年來,一直傳說天下有十個隱秘之地,均藏有大批金珠寶貝,古玩珍奇。我少年時也聽長輩說起,但如元直一般,聽過也就算了,從不放在心上。直到後來接掌家門,先父把家族的事務一一交待,才把這秘密詳細傳與我聽。”


    徐庶疑惑道:“難道果有這些寶藏不成?”


    蒯良點點頭,忽然笑道:“元直出身大世家,你可聽說關中淳於氏麽?”


    徐庶道:“知道。”心頭忽然掠過張鳳的倩影,不覺看我一眼,臉上微紅。


    我沒明白他看我什麽意思,心想:“這個麽,我當然比你清楚點,但就不必跟蒯良說了。”


    蒯良冷笑兩聲:“關中淳於財!嘿嘿,好大的名頭。元直可知道淳於氏是如何興起的麽?”


    徐庶心中一動:“關中淳於崛起,至今不過百年。難道……”


    蒯良看看他神色,道:“你猜得不錯,關中淳於能夠突然崛起,與這些寶藏很有點關係。”


    徐庶頗感疑惑,道:“哦,我隻知君家乃極特別之家族,從無哪一輩的主人擁有武林大名,曆代族中才士亦屈指可數。但卻比當今任何一個家族曆史都要久遠,知曉許多世家密聞。”連這你也知道,真夠厲害,肯定是你前人傳下來的。


    蒯良微微仰起頭,傲然道:“大漢自高祖劉邦稱帝建製(公元前201正月)以來,中途曾經過王莽短暫篡位奪柄(公元8年—23年),綠林、赤眉破都亂朝,之後又由光武帝劉秀中興(公元25年夏稱帝),延續至今,已整整四百年。而我蒯家,也已擁家立族四百年矣!”


    我很吃驚,暗想:“你家居然跟西漢東漢兩個王朝一樣長的壽命?好奇怪,似乎西漢是抑製豪強勢力的,據說漢武帝把那時候的許多豪門都流遷到茂陵(今陝西興平東南)去給自己守陵墓,你們家難道沒被弄去?”


    徐庶想的也是一個問題:“君家能屹立江湖這麽久,真是非同尋常。”


    蒯良一笑,淡然道:“不享虛名,靜靜等待時機!這是我家始祖的教訓。子孫縱然不肖,也不敢忘記。也許,我家就是仗此祖訓,才能生存至今。”看看我們二人,道:“兩位聽說蒯徹否?”


    徐庶恍然大悟,道:“莫非昔日遊說淮陰侯韓信背漢自立,與高祖、項羽鼎足三分的策士蒯通先生麽?”


    蒯良微微不悅道:“吾祖自名諱徹,非為蒯通。”


    徐庶臉上一紅,道:“是。”


    蒯通,即蒯徹,漢初範陽(今河北定興北固城鎮)人。秦末陳勝起義後,派大將武臣進取趙地,蒯徹勸說範陽令徐公歸降,使武臣不戰而得趙地三十餘城。後來又說韓信襲取齊地,造成的後果是劉邦的重要謀士酈食其被憤怒的齊王烹死。最狠的是他這時候就勸韓信背叛劉邦,自立為王。韓信不聽,終於被族滅。後來劉邦聽說此事,要烹殺他,他百般巧辯,終於過關,實為當時天下第一流的謀辯之士。西漢到漢武帝劉徹時,因為要避諱帝王的名字,所以通常蒯徹就被改稱為蒯通。


    東漢劉秀上台,一貫聲稱自己延續的是西漢的天下,所以非常尊敬西漢皇室。蒯良居然直呼漢高祖劉邦和光武帝劉秀這兩漢開國之主的名字,且不喜別人稱他祖先蒯通這個名字,那是明白表示不把當今的漢室朝廷放在眼裏。


    蒯良道:“昔日先祖遊說韓淮陰不成,便即裝瘋,但被劉邦識破,隻好以辯才自救。還好劉邦這老流氓新除韓信這個大患,心情舒暢,就放了先祖一馬。先祖後來又在相國曹參府裏呆過一陣,年老後遷移到南郡,在中廬(今湖北南漳)隱居,他後悔少年時多言沽禍,所以立下遺命,要後世代代靜靜等待時機,不得以才自售,獲享虛名。”


    徐庶道:“原來如此。”對他稱劉邦為老流氓感到很新鮮,卻也頗感不滿:“別管人家出身如何,能以亭長之微而成皇帝至尊,那就是了不起!不過這話倒很像你祖宗,以前我是看錯了你。難怪你這麽喜歡飛兄,原來你和他一樣,也是一個大逆不臣的家夥。”


    蒯良歎口氣:“自桓、靈二帝以來,動蕩不安,黃巾紛起,我已預感天下將變。劉表初入荊州,便單騎徑直到宜城(今湖北宜城縣南)來見我兄弟,尋求治理之道。我以為他是位人傑,故不顧祖訓,竭力資助。一晃十年,唉,今日我方知曉,我實在眼邁目拙,認錯了人。”說到這裏,瞟我一眼。


    徐庶心裏更加別扭,想道:“哦,你說認錯了人,難道是說劉表未聽你相勸,不敢公然反叛朝廷,揮戈北上,逐鹿天下,讓你失望麽?”


    果然聽蒯良道:“今年春,我因曹操全力與袁紹相爭於黃河之畔,許都後方空虛,頗有可乘之機,便與數位知己一起,策定了一份‘七陽計劃’。可惜,劉景升非要我和那些尋章摘句,誇誇其談之輩商議,曠日持久,卻無結論,致使大好良機白白錯失,成為我蒯良一生中最大的憾事。”歎息片刻,忽然看向徐庶,微笑道:“不過,這件事因為關涉太大,我嚴守機密,連許昌的王越、公孫謹、陳諱等好友都未相告,元直少年英雄,目光敏銳獨到,所想卻竟然與我不謀而合,實令我又驚又喜。不知是否已告知飛侯?”


    徐庶臉色陰沉,不置可否,想道:“現在你看好飛兄,覺得時機又來了?”他出生不久父親即亡故,母子不為家族接受,生活清貧,算是下層勞動人民,但畢竟生於漢家天下,又受母親教育多年,心中頗懷忠義之念。即使決意助我掃蕩天下,那也隻是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建立起名留清史的不世功業,改朝換代,去舊納新的想法卻不是他的本心。蒯良言行果敢,足智多謀,還救過他的性命,他也非常欽佩感激,但軍閥互相攻伐則可,不尊漢室,那可是僭逆的大節,他實在無法接受。


    我點頭:“我聽元直兄說過,也看過那份計劃,真是構想宏大,謀劃周全。若是劉荊州肯用先生之策,我軍早已潰散,恐怕我現在也不能坐在這裏聽先生的教誨了。”心想:“劉表要是實施了這個計劃,我還不早翹了?最好的下場也不過是提前結束旅遊,狼狽逃回家去。”


    蒯良麵上微現紅光,頗為愉悅:“飛侯過譽了。”


    徐庶忽然一挺身,告個罪,說要上廁所,站起來出去了。


    蒯良看看他背影,微微搖頭,歎道:“元直以為我蒯家世代暗銜私恨,欲借他人之手報複大漢官家,不以為然麽?”


    我道:“那倒不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正是我輩本色。其實元直對大漢王朝的**沒落,也是失望至極。”心裏卻也知道,徐庶實在不樂意再聽了。


    蒯良笑了一笑,緩緩道:“飛侯為人寬容,日後自立馭下,恐怕還有為難之處呢。”忽然輕咳一聲,臉色迅速漲紅,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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