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智灰蠱的到來幾乎是悄無聲息,它還是和之前左吳一行來到這地球博物館附近時一樣,以近乎瞬移的姿態出現於此。


    這種瞬移據說是種大巧不工的技術,科研團隊因為看不穿其中原理而曾驚掉了下巴,可左吳卻難以和自己麾下的科學家們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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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這種瞬移實在太過於悄無聲息。左吳已經見慣了天地變色山河嘯鳴,這悄無聲息實在無法引起他更多的注意力,甚是沒勁。


    左吳所感受到的這股沒勁,不隻是針對無智灰蠱的瞬移,還有它本身也是。因為眼下,左吳見甚至在極近距離見到了食煞,這個世界最強大的五個神靈之一。


    若按套路,自己接下來遇到的東西應該繼續一個比一個離譜,一個比一個誇張才對。按這個思路,代表仁聯正式入場的,怎麽也該是個更厲害更強大也更驚人的角色。


    結果來這的隻有灰蠱,左吳覺得自己已經無比熟悉的灰蠱,真是讓人有些微妙的失望。


    無智灰蠱大概也是被這裏的混亂情況弄得有些疑惑,悄無聲息出現後沒有第一時間開始行動,而是分析整理著現狀。


    現狀很明朗——黛拉的蟲群依舊在以鯨吞之勢啃食月表,以太象引擎在泄壓之後往充能完成的方向穩步邁進;肅正造物為了保護天靈蓋暴露在太空中的皇帝本體,而放棄一切額外的任務全體向蟲群襲去,倒讓鈍子有了一口喘息的時機。


    好像無智灰蠱的到來沒有對現狀做出一絲改變。


    它被左吳麾下的星艦觀測著,觀測到的形象又傳到左吳視界中。左吳盯著看了幾秒,竟然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如此情況下打哈欠好像有些丟人,顯得輕慢,左吳覺得這和自己一直想追求的那種“雄才大略”的形象有些不符,又轉過頭去,想看看身邊的皇帝有沒有發現這個哈欠。


    卻看到皇帝已經麵色慘白,嘴裏隻在都囔著一句話:“完了完了完了……”


    左吳不解:“什麽完了?”


    “無智灰蠱來了,我被仁聯發現了!”


    “灰蠱我熟啊,燎原的灰風還有我這的小灰,熟悉的不得了;仁聯的灰蠱甚至沒有人格,你又緊張個什麽勁?”左吳咧嘴:“剛才食煞來了你也沒這麽緊張。”


    聞言。


    “我不是早就說過嗎!食煞不會親自下場,她們這種等級的神靈,幹涉現實世界多半是靠和某個族群簽訂契約後,來間接幹涉銀河!”


    “但這邊的灰蠱不一樣,在仁聯人選擇舉族進行追求神靈的飛升,不再留在這片銀河後,選的就是無智灰蠱來作為他們意誌的代言者!”


    麵色慘白的皇帝想揪起左吳的領口,卻發現自己的手因為顫抖而幾乎無力,壓根無法抬起來,隻能狠狠咽了下口水,顫聲:


    “能被仁聯從他們征服的無數星係中選作代言者的,水平肯定遠超你的想象!你會這麽戲謔,隻是因為你根本不了解仁聯將灰蠱開發到了什麽程度!”


    開發?好糟糕的詞。


    既然無法提起緊張感,左吳便幹脆直接放棄了再強裝正經。而是從地上爬起,半倚半靠:“那就說說,你認識的灰蠱能做到什麽程度?我回頭也去教我家……我這邊的小灰去學學。”


    沒想到。


    左吳迎來的卻是皇帝的一聲慘笑。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和左吳差不多,隻是他幾乎完全放棄了威嚴:“回去教你的小灰?看無智灰蠱的心情吧,我想你幾乎沒機會了,我也一樣。”


    左吳皺眉,將皇帝的愁雲慘霧,和他想揪自己衣領的動作全部看在眼裏。


    一股無名邪火衝散了左吳心中的渾不在意,他抿嘴,伸手將皇帝的頭牢牢箍住,強行掰起,讓皇帝直視自己的眼睛:


    “搞清楚,截留仁聯氣運的是你,如今敗露,頭一個遭殃的也一定是你,”左吳狠狠:“若那無智灰蠱真有你說的這麽厲害,那我肯定會死你後麵,因為我在它眼裏還是剛剛從異世歸來,享受假期的勇士!”


    “無智灰蠱暫時對我不會有什麽敵意,也就是說你想活下去,繼續扮演你雄才大略的皇帝,那隻有我能幫你。”


    皇帝愣愣,其手指下意識揉撚起自己的衣袖。冰蠶絲材質,每一點都是天下頂尖的女子細細揉出,如此軟膩而舒適。


    觸感從其指尖傳回,竟然讓他心中搖搖欲墜的勇氣稍微穩定了一點點。


    終於。


    他輕聲:“……你知道‘納米災疫’這種東西嗎?”


    左吳愣了下,翻閱了一下新帝聯的數據庫:


    “知道,這應該是人類從地球進入星海後,所提出的第一種巨構武器的構想。可到最終也是構想而已,太過科幻,之後反而是‘地爆天星’和‘中子滅殺’被先一步研究了出來,而納米災疫則是永遠停留在了構想階段。”


    這全部都是左吳在數據庫裏像台複讀機一樣念出來的答桉,同時,左吳還大略瀏覽了一番關於這“納米災疫”的簡介。


    描述起來很簡單,就是千年前的科學家暢想出一種攻擊——敵對目標的向大氣中散布大量納米機器人,它們侵入目標生靈體內,並轉化為控製性的植入物,最終將不知情的宿主轉化為被機械智能控製的義體人。


    提出這種武器的背景,是彼時的人類第一次接觸到不同的文明時。或許是出於彼時的部分科學家在好奇和警惕的交織下所產生的別扭情緒,既想見證和保持異星文明的多姿多彩,又想把他們牢牢掌握在手中,不留多餘的威脅。


    皇帝聽完了左吳的話,都囔:“對於你知道的那個世界的人類來說,納米災疫是停留在了構想上。可對仁聯不是,仁聯是一直在推進相關研究的……倒不是為了對付什麽敵人,而是想用在自己身上。”


    左吳嗤笑:“又是自殺一樣追隨神靈腳步的不歸飛升,又是納米災疫。怎麽仁聯總是喜歡把弄出來的武器先對著自己用一遍?”


    邊問,左吳將箍住皇帝頭的手鬆開,皇帝倒是勉強站直了。


    他捏了捏自己的耳垂,繼續:


    “因為仁聯的最終目標是脫離這片銀河,進入更廣袤的宇宙;而距離銀河最近的仙女座星係,也有二百五十四萬光年。光靠肉體根本熬不過這麽漫長的時間,所以仁聯在發現玩家的來過的蹤跡前,就開始著眼於機械飛升,以更換不朽身軀的研究了。”


    “可惜,尋常意義的機械飛升,仁聯認為和自殺無異;誰能保證把意識刻錄進芯片中後,你的意識還是原本的意識?科學家提出了無數理論去論證,但仁聯民眾和高層依然心懷疑慮。”


    皇帝抬頭,看向正冷漠注視這片大地的無智灰蠱的方向:


    “說到底,想克服這種疑慮,需要解決的就是意識的連續性的問題。也為了克服這種疑慮,仁聯的科學家提出了兩種方案——”


    “第一,就是模彷蜂巢意識,把個人的大腦接入一個龐大的機群中。讓個人適應多個身體,最終便相當於讓個人的意識備份進了無數軀體中。這樣,即便本體衰老至死,那些機群卻還在活動,相當於生命依舊延續著。”


    左吳隻是搖頭:“延遲自殺而已,相當於給遙控器編程然後操控電視。你死了,編的程序還在,也同樣能操作電視,可你最終還是死了。”


    “對!”皇帝點頭:“這種方案很快被否決,取而代之的便是另一種方案——我問你,左吳,你知道人腦細胞有一百億個神經細胞。那將這一百億分之一換成造物,你還是你嗎?”


    左吳想了想:“一百億分之一,我當然還是我。”


    “兩個呢,三個呢?”皇帝問。


    “依然是我。”


    皇帝拍手:“好了,現在你知道,腦細胞有壽命,而且它們無法再生。其凋亡的進程卻是循序漸進的,對吧?可沒有人認為,死掉一個腦細胞後,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了吧?”


    左吳沉默。


    他明白皇帝想說什麽了。


    皇帝繼續:


    “那麽有意思的來了,讓腦細胞每死去一個,就讓一個納米造物在普朗克時間的間隔內頂上,替代掉這腦細胞的功能。須知,人的意識肯定是由無數的‘點’,最終匯集成一條線的。而‘點’與‘點’間發生的時間間隔,肯定要比普朗克時間長得多。”


    “也就是說,腦細胞就算被造物替代,一切都和此前的細胞一模一樣,不會有任何區別。”


    “那麽,長此以往,當你的大腦全部被納米造物以普朗克時間的替換後,你是否依然是你呢?”


    左吳想了一下,冷笑:“無聊的特修斯之船問題。”


    皇帝卻搖頭:


    “你說它無聊,僅僅因為是以前這種讓大腦更生的方式不存在而已。現在它出現了,就必須麵對它所產生的問題……”


    “哈哈,說起來人類有段時間覺得哲學無用,其實不是無用,隻是哲學太超前了,讓科學沒辦法跟上而已。等到相應的科學誕生後,人類才總會驚醒當初想的太少,以至於沒留夠那種思考的空間。”


    左吳皺眉。


    片刻後,他終於反應過來:“黃弟,你偏題的有些離譜,太離譜了。這和無智灰蠱的手段有什麽關係?”


    皇帝笑了下,看著自己的手:“如你所見,無智灰蠱的手段和它的瞬移一樣,都是‘潤物細無聲’的。以及,灰蠱身為納米造物,不是天然契合這納米災疫嗎?何況它還經過仁聯徹頭徹尾的開發,能做的隻會比想象中更隱秘。”


    “我們會在不知情間被換成納米機器人,是灰蠱的一部分——灰蠱最擅長的就是擬態,完全擬態後,和以往一模一樣,不是嗎?而後,灰蠱會把身體的控製權還給我們,隻是改變我們‘不正常’的想法,讓這裏繼續當個主題樂園。”


    左吳抿嘴,本想說灰蠱的機群會被自己吸收掉,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自己的卷顧都是仁聯開發並賦予,難道仁聯不會為此準備什麽防備的手段?


    想著,即便是錯覺,左吳也開始感覺自己周身發癢,好像自己的細胞在漸漸被替換。


    此時。


    無智灰蠱好像完成了對現狀的分析,它微微展開了下自己的身軀。


    左吳也對皇帝發出了最後的嘲諷:“你說讓這裏繼續當個主題樂園?好像和以往沒有任何區別。”


    誰知。


    皇帝此時爆發出了他迄今為止最為激烈的竭斯底裏:“什麽沒有任何區別!?我會不再是我了!我為什麽要逃避仁聯追求神靈腳步的飛升?我為什麽會對這納米災疫如此提防?”


    “不就是因為我覺得我們的意識,就是寄宿在那團黏湖湖的大腦中,即便有任何更改,我都不再會是我了嗎?!對,不能有任何更改!我就是這麽個俗人,一團黏湖湖而又普通的大腦,就這樣而已!”


    “說到底,人也應該是這樣!有著血肉的身軀,孱弱的大腦!我們本質就該是這樣的,加入了改造,我們還能是人嗎?我就是這樣,我喜歡這血肉身軀的觸感,喜歡絲綢衣裳的柔軟,喜歡用這血肉之軀和我的女人交歡,也隻能用這血肉之軀,我,我……”


    “什麽機械飛升什麽靈能飛升,不都是和自殺無異嗎……?”


    “人就該老老實實呆在地球就好,隻有呆在地球的人才叫人類,我隻是想,在這裏普普通通又安安穩穩的生活下去啊……”


    左吳無言的看著他。


    確實有一句話,說當人類進入星海時,就和還在地球裹足不前的不是一個物種了——畢竟生物學上,棲息環境也是物種的重要特征之一。


    隻是還有個問題。


    左吳指了指皇帝的身體:“你說這些,你不還是更換了身體嗎?用吸收和釋放,吸收意識,然後注入到另一個身體中……”


    “啊,這是唬人的,”皇帝搖頭:“我做的隻是把大腦拿出來,放進新的身體中而已。吸收和釋放也用了,但吸收的隻是這身體的排異反應。”


    “否則,若不是我大腦中就儲存了一部分氣運,我又如何在這裏安坐皇位這麽久,一直以來都能裝出一副雄才大略的模樣?早該露餡啦……”


    左吳沒理他。


    無智灰蠱此時,似乎已經擬態出了一雙翅膀,此時的它像聖潔的告死天使;翅膀抖落羽毛紛紛,這是灑向大地的納米災疫。


    左吳甚至無法確定自己的身體是否在被替換著;而科研團隊也瞪大眼睛,拚命調動各類造物,來監視這災疫的動向和速度。


    隻是觀測造物中,還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情況。


    左吳忽然看向皇帝:“之前月亮上那些肅正造物說過,你一直在研究對付這無智灰蠱的手段,對吧?”


    “……對,我想掙紮。”皇帝說。


    左吳繼續:“那你對這地球上的求道者們,也灌輸了要對付無智灰蠱的概念嗎?”


    “當然,”皇帝說:“我用我改造修煉功法後,所取得的雄才大略的威望,一直在灌輸這裏的居民一個概念——當有怪物在天空伸展羽翼時,就是我們世界滅亡,風雲變色,因果消散的一瞬。彼時我們要攜手共進,一同對敵。”


    “但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我還配當這皇帝嗎?”


    左吳咧嘴,放出一點投影:“你的國民認為你還是,你看,他們還記得雄才大略的‘你’所發出的預言呢。”


    隻見,地麵上,有無數求道者發現了天上的無智灰蠱。


    風雲變色,因果消散,此時天下的異狀,不是和皇帝的預言一模一樣?


    求道者們此時回過神來,好像受到了一股無形的鼓舞。他們全都沒有離開大氣層的能力,此刻卻紛紛乘上了各自的飛劍或寶輪,嚎叫著向天空衝鋒。連白發蒼蒼的老者也是,不再有求道者的翩翩風度,隻是衝鋒又衝鋒。


    接近大氣層邊緣時,跌落,又提起一股氣重新飛起,接著衝鋒;直至體力不支,像斷翅的鳥兒一般墜地,一如皇宮裏那些飛鳥的淒厲。


    求道者們在等待某人所承諾的攜手共進——


    那雄才大略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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