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羞沒臊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無論怎麽珍惜,它總是會在指縫中悄悄溜走。


    把已經一片狼藉的小屋之門掩上,左吳覺得有哪些微的惆悵,好像要和自己人生的某個重要節點告別一般。


    艾山山走在前麵,背了個小包;裏麵滿是她挑挑揀揀,決定暫時再留一段時間的物件。


    承載著或是糟糕或是溫馨的回憶,當然,可以回收再利用也是真的。


    同樣在收拾東西的還有離姒和夕陽。


    或許,“家鄉”這個概念是需要專門來培養的,就如地球上民族主義的全麵覺醒其實比今人的想象中,要晚得多一樣。


    故土難離終究隻是一種文化現象,生命的天性就是要將自己的腳步和基因撒到更遠、更廣闊的地方。


    所以。


    兩名氣態少女並沒有對她們出生的桃源星球感到分毫不舍。


    不如說無邊無際的巨木和濃霧早就被她倆看膩,一聽有機會離開這裏,去見識隻有在父母茶餘飯後的閑聊中才能略微窺伺的世界,離姒和夕陽比誰都要興奮。


    夕殉道在木屋附近徘回已久,見左吳走出,又被離婀王推了好幾下,才按住那無可抑製地厭惡,撇著眼睛上前來:


    “你能答應捎我們一程,多謝了。這一路上我會盡量不出現在你麵前。”


    他和離婀王之前不是沒有星艦,或者可以輔助自動駕駛的造物;但早在對互相的狩獵中損壞殆盡。


    而兩人平日的“打鬧”更是讓他們的處境愈發窘迫,最近甚至打爛的原本的廚房,才讓離婀王不得不親自下廚,燒湖了無數星球上的小魚。


    沒有左吳的意外到訪,夕殉道他們還真的難以離開桃源星係。


    左吳咧了咧嘴:


    “沒辦法,這片戰場全是你們以前設下的陷阱,有你們幫忙分辨一下也好;”


    “以及……到了星海聯盟以後,別忘了你之前承諾的,就是看看有沒有以前純血人類存下的財產之類,我沒什麽興趣,但是艾山山喜歡。”


    海妖在前麵打了個噴嚏,疑惑地回過頭來,瞪了左吳一眼。


    左吳也有些無奈,他發覺自己隻要靠近夕殉道就會變得冷漠與無禮。


    血脈的詛咒無可抵擋,隨著左吳和夕殉道開始逐漸熟悉,相互厭惡的感覺非但沒有減輕,反而越來越深了。


    明明這位總指揮應該算是見多識廣,他的兩個女兒也可愛的很。如果沒有詛咒,左吳倒是非常想勸其一家子就在逃亡者號上永久安頓。


    現實肯定不行了。


    左吳抓抓頭發,抬腳邁向逃亡者號,勉強抬起餘光瞥著夕殉道:“到星海聯盟後,你們有什麽打算?”


    “把純血人類的遺產取出來後,你六我四分一分;然後,我買艘星艦,帶著家人去銀河邊緣那些個較為和平的政權遊蕩遊蕩唄,”夕殉道偏了下頭:


    “帝聯和燎原肯定是不能回去,還好銀河夠大,目前沒有哪個政權可以把手伸得那麽長。”


    左吳點頭,發現自己的腳步已經在不經意中離夕殉道越來越遠,也就幹脆不再說話。


    前麵,列維娜已經恢複了行動能力。


    端木平流層的攻擊之前是徹底摧毀了女仆的神經係統,如今重新構建,還未達到最佳的狀態。


    加之瑪瑞卡拚盡全力,也隻是把列維娜體內不斷向深處侵蝕,如同遺毒般的電流逼到皮膚表麵,阻止其往下深入而已。


    這讓女仆的動作還沒有當初那麽靈敏。


    而其皮膚上,在夜晚會閃閃發亮,如潑墨山水般的電流灼傷,看來要保留相當長的時間了。


    所以,列維娜和黛拉達成了一項協議——她要來了幾名蟲人勞工,充當自己的行動不便時的幫手,還順手將幾名蟲人給調教了一番。


    這些經調教的蟲人西裝革履,儀態優雅無比,像訓練有素的執事;他們就連觸角的運動幅度也被列維娜拿著尺子好好糾正過。


    精靈穿著女仆裝,在他們麵前趾高氣揚;離姒和夕陽哪見過這種陣仗,被蟲人幾個動作就唬得發愣。


    艾山山更是如此,在列維娜的指揮下,享受到蟲人勞工們如沐春風的接待。


    而精靈趁此機會有意無意貼近艾山山,嗅了嗅海妖身上的味道,似乎說了什麽,被艾山山紅著臉推開。


    左吳看著列維娜同艾山山的互動,而精靈女仆同樣感受到了他的視線,轉過頭來,遠遠衝他吐了吐舌頭。


    可左吳還是盯著列維娜,目不轉睛。


    列維娜頓住,獨臂捂住嘴唇,臉頰都起,稍稍彎腰,比了個她快要吐了的姿勢。


    玩笑的成分更大些,左吳覺得精靈好像誤會了什麽。


    等到列維娜終於走進星艦,左吳向夕殉道偏頭:“你對初丹精靈的事怎麽看?”


    夕殉道在接收古畫晴空發來的信息時,已經知道了天使以及他們星門逐漸打開的事,經過這些天的相處,他了解的當然越來越多。


    但和某人麵對麵談論,還真是頭一次。


    這前任總指揮砸吧了一會兒,拿起酒盞舔了舔,有些意味深長地回過頭:


    “……我怎麽覺得你好像把我當成了揭棺而起的古人?我隻是早一百年進入這片戰場而已從此與世隔絕了一下而已,這種自遠古而來的文明,我了解的肯定不會比你多。”


    “以及,左先生,我在進入軍團前,好歹是為家族留下了後代的,算是有些地位,消息也比較靈通;可我從來沒聽說過帝聯當初在你醒來的那個星域布置了什麽培養倉,或者讓本就珍貴的族裔去那裏冬眠。”


    “所以,說不定你才是揭棺而起的那個。”


    左吳的腳步停了一下,沒停多久,又繼續往前。


    好像窺伺到了探知自己身份,以及所失去記憶的窗口。


    但隻是一道窗口而已,想要繼續往前,就必須翻窗而出,走上另一條不知通往何處的路,再也沒辦法回來。


    所以,左吳並不留戀,甚至不想在這上麵多費時間。以及,被厭惡的人談論自己好像也是件難受的事,他隻想趕緊把這事略過。


    “我的事情暫且略過,夕先生,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夕殉道點頭,交淺言深本來就是忌諱,尤其是左吳從來沒有表達出對這個問題有興趣的情況下。


    特意提及,說不定是血脈的詛咒促使而成的挑釁,夕殉道已經有些後悔。


    沉默再次降臨,左吳沒有把話題繼續下去。


    直到他們登上星艦,腳底的觸感從溫軟的泥土變成了堅實的金屬;蟲人執事的隊列分毫不亂,黛拉還有離姒與夕陽的歡笑在走廊那頭回蕩。


    兩名氣態少女已經不是第一次登上星艦,但今天是旅途的開始,所有的一切都被賦予了別樣的韻味。


    黛拉也是,即將開始長時間地招待客人,對她來說還是人生中第一次經曆。


    並肩而行,相互厭惡的兩個男人忽然有所明悟,這一刻他們不再是什麽純血人類,而是兩位父親。


    左吳抓抓頭發,咬牙,終於強迫自己把話題給進行了下去:


    “我想問你,按你的經驗,光靠帝聯頂不頂得住初丹天使?按我分享給你的情報,他們如果真的出世,銀河當中是否真的會有你所想象的安寧地界?”


    這是左吳在結婚後,看著艾山山的睫毛時,忽然湧現出的惶惑。


    其實仔細想想,這樣的惶惑其實已經在他心中深埋已久。


    惶惑最初大概是在黛拉誕生時產生,自己搭乘逃亡者號,一次又一次逃亡,但命運卻一次又一次追上了自己的腳步。


    白艾斯的因緣之線、夕殉道隨口而提的線索、來自血脈的祝福、守護初丹天使的存在名為“器具”,注視純血人類的叫“織褸”。


    好像自己隻要活著,就無可避免地落進這網中,連反抗的門路在哪裏都不知道。


    左吳原本確實不在意,畢竟他孑然一身,仗著“卷顧”在銀河中如遊戲世間的行走已經足夠。


    可現在,自己在乎的人越來越多了。


    若是天使,大概會看著自己在乎的人陷入危機而感到發自骨髓的快樂,縱容白艾斯聯係自己或許也是想看著已經落入她手的蝴蝶在掙紮與求索中的苦痛姿態,如此曼妙。


    左吳自己顯然做不到,他必須去思考若有朝一日逃無可逃時,該作何應對。


    夕殉道也是沉默。


    他是軍團的總指揮沒錯,但經曆的戰役是兩個勢均力敵的文明間的角力。


    即便隻剩下隻身一人,他也從來沒讓敵人——就是已經成了自己妻子的離婀王有什麽壓倒性的優勢。


    假想一個宛若天神的敵人,對他還是頭一次。


    夕殉道默默抬起酒盞,發現裏麵的液體早已幹涸,便贛瑞將其扔下,摸著下巴思考。


    身份一下子代入“總指揮”,但更多的時候是離姒與夕陽的父親。


    精神高度集中下,夕殉道甚至暫時忘了對左吳的厭惡,隻是低低發問:


    “帝聯現在的處置,是在暫定工業行星2212那裏部署探測器,然後在那裏可以到達的星係裏,布置包圍的軍團?”


    “對。”左吳確認,又補充了一些:


    “包圍了還不止一圈,羿裔斯他們也準備了隨時切斷航道的工具。”


    裁縫金剪就是這麽搞到的。


    夕殉道點頭:“初丹天使,目前隻有一個個體現世?”


    “對……一個個體就夠嗆,她的影響力應該隨著創神檄文的泄露,被傳播出去了。”


    這是讓左吳感到牙疼的地方,創神檄文每啟動一次,就相當於以磅礴的情緒波動引動靈能,溝通虛空一次。


    而天使應該已經通過那因緣之線,將她和創神檄文的啟動有所綁定;帝聯境內零星出現有天使和白艾斯麵貌的信仰就是證據。


    帝聯絕大部分力量都用來了防備古老星門本身,對這事有些捉襟見肘。所以是委托賞金獵人來處理這樣的信仰,左吳自己就被端木平流層交付了這麽一個“狩獵”的許可。


    隻是,左吳每每想起那些走私團員那種每每沉迷快感的樣子;覺得誰狩獵誰還真不一定。


    以及,創神檄文的泄露肯定也是無可挽回的事。


    幸存的三百萬鶯歌索人或是被抓住研究,或是懷有仇恨;他們遲早會發現隱藏在身體中的設計圖,而創神檄文威力如此強大,所需付出的代價相較而言卻如此微小。


    嘿。


    為了追求力量,從而啟動這靈能武器;由此感染天使與白艾斯的信仰,又向他們祈禱,獲得修仙的法門以及出現性格扭曲往追求極樂的另一端。


    國仇家恨或許是最佳的催化劑,他們需要這樣的“快樂”來麻痹自己。


    別說是鶯歌索人,追捕他們的賞金獵人,所被帝聯承諾的報酬,與創神檄文和極樂信仰比起來好像有些單薄。


    左吳不想讓夕殉道的判斷出問題,把這些事複述給了夕殉道聽。


    這名前任總指揮愈發凝重,掐著下巴的手指越來越緊,在原地徘回,數次路過為自己摔碎的酒盞,無比心痛。


    直到酒盞碎片被蟲人執事收走,夕殉道才吐出了他早已確信,但遲遲無法說出口的結論:


    “擋不住。”


    “我無法估算所謂初丹天使有多強,隻能用我所見過的,處於全盛期的敵人,來作為參考稍微研判。”


    “我想,別說是覺醒的古老文明;就算是燎原忽然有個星門開到了帝聯腹地,然後同其他敵人裏應外合,以現在內部無比混亂的帝聯,便已經是擋不住了。”


    《青葫劍仙》


    “當然,解決方法也有,最直接的就是找回一名純血皇帝,把賦予我們的氣運再度附著在國家身上,或許還有得救……”


    “不對,你說過天使也被‘器具’庇佑,兩個‘祝福’相作對的話……我隻能當它們都不存在。所以,這麽想,帝聯還是沒得救。”


    左吳笑了一下,把勸夕殉道回去當皇帝,努力奮鬥,為自己擋災的話咽了回去:“那整個銀河呢?”


    “讓整個銀河團結起來?別鬧了,這種事連我給離姒和夕陽的睡前故事都不敢想。你去星海聯盟看看就知道了,那裏確實公平,卻也包攬了眾生百態……著實混沌。”


    左吳點頭。


    去星海聯盟的待辦事項又多了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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