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在濱城工業大學計算物理年會上見到顧荻時,不是不驚訝的。


    拿到博士學位後顧荻就再沒有出現在學術會議過了。全場幾百人中,隻有她的名帖上沒有“某某大學”的頭銜,在一眾教授和研究生中顯得很怪異。


    後來顧炎回憶起這一天的時候,依然無論如何也不能從中嗅出名為“離別”的味道。隻記得他們不鹹不淡地聊了幾句今年重要的計算物理領域成果,末了顧荻提前離場,她說,“剛好路過,就來看看。”


    她甚至沒有說一句再見。誰也不會認為那是一場訣別。


    顧荻踏出教學樓的時候,會還沒有散,身後的教室裏教授和研究生們還在做報告。雖然早已是冬天,但幹枯的樹叉上還點綴著零星的黃色葉子,校園裏總歸還有些暖色調。空氣冷冽,所以陽光照在身上總是讓人愉快的。要做的事又劃掉了一件,讓她覺得更輕鬆了一點,她甚至有閑心想等人們終於發現她失蹤以後會怎麽想?


    她這麽想的時候像一個惡作劇的孩子,躲起來嚇家人一跳,然後在旁邊激動又忐忑地等著看每一個人的表情。


    可惜那些表情她看不到了。


    她有一瞬間的迷茫:自己做的這一切究竟是出於恨還是出於愛?


    已經分不清,或許也沒有必要分清。歸根結底,對她而言,恨即是愛。


    **


    顧荻剛剛從阿姆斯特丹歸來。


    阿姆斯特丹是她最喜歡的城市,遺忘鎮是她最喜歡的小鎮。但是再怎麽喜歡一個地方,當你知道它是你的墳墓之後,無論如何都會變得可怖的。


    顧荻在遺忘小鎮當了一段時間誌願者,學習怎樣照顧失憶老人,這樣她就知道以後該怎樣照顧自己。她按照小時候的記憶布置了房間,連書架上的書都按照回憶複原。家用電器盡可能精簡,並且全都配上了圖文並茂的說明,以防忘記了該怎樣使用它們。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除了遺忘遠比想象中來的要緩慢。


    顧荻幾乎養成了一種強迫症,每天入睡前把自己的生平走馬燈一樣回憶一遍,然後試圖找出裏麵的邏輯漏洞,以佐證自己是否忘記了什麽。那些記憶是無數生命的碎片,共同拚湊出顧荻這個人。當這些碎片開始遺失的時候,這個人就開始緩慢地死亡。


    每一天她都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更多的東西,偏偏最先遺忘的不是她最想遺忘的。她忘記在帝都上第一堂物理課的情形,忘記何時發表第一篇論文,忘記給小薑若過了幾次生日。時間久了她連那些尚未遺失的記憶都開始懷疑,懷疑那些事情是真實發生過還是記憶缺失後自己填補上去的臆想。


    一天一天,直到她終於開始感到恐懼。


    誌願者的工作很簡單。顧荻不是專業的護理人員,大部分時候她都在扮演商店櫃員、學校老師、公園清潔工,演得久了偶爾會產生一種她真的在一座上個世紀的小鎮工作的錯覺。


    但是有的時候,她會在工作中忽然遇到一個竭嘶底裏的老人。突如其來毫無預兆,剛才還在選購商品的老人莫名其妙就開始說胡話,然後嗬嗬笑個不停或者崩潰大哭,甚至揮舞著雙手把貨架上的東西掀下來。護理人員抱歉地對她說,請不要生他們的氣,他們隻是太害怕了——他們覺得自己被家人拋棄了。


    顧荻心裏沒有憤怒,也不全是同情,更像是一種兔死狐悲的恐懼。


    她看著那些什麽也不記得了的老人,忽然希望自己能夠瞬間變成那個樣子,然後一切就都可以塵埃落定,她總算堅持寫完了自己的結局。


    已知的確定無疑的病痛卻遲遲不肯降臨,這不是恩惠,而是一場漫長的淩遲。漫長到足以消磨掉這個世界上最堅硬的傲慢,足以把顧荻也變成一個哭喊著想要回家的可憐女人。


    總有一天她也會承受不了一個人在這裏慢慢腐爛。總有一天她會跑回家,哭著揪住每一個尚且跟她有點關係的人,哀求他們不要放棄她。也許總還是會有人照顧她的,出於道義出於憐憫,或者出於在漫長消磨中日漸稀薄的感情。然後她就像垂垂暮年坐在輪椅裏的伊芙琳,變成一種詭異的粘合劑,把這個變態家庭強行粘在一起。


    也許那一天已經不遠了。


    顧荻沉默著把散落一地的包裝袋撿起來,放回貨架上。


    我不。她想。


    死也不。


    **


    凶手發來信息,和她約在“飲者人家”見麵。


    凶案尚未發生,顧荻已經知道那個人將成為凶手。亦或者他隻是一柄凶器——真正的凶手其實是顧荻自己。


    她甚至對凶手報以深刻的同情:你還不知道你即將麵對怎樣的命運。


    作為一家私廚,“飲者人家”的構造卻更像一個酒吧。吧台還在,原本駐唱用的地方擺了一套類似曲水流觴的玩意,有點不倫不類。不過凶手怎麽也不可能在這裏行凶,所以顧荻收回了挑剔的目光。


    曾經這裏的確是一個酒吧,叫“1992夜”。大學剛畢業的時候顧荻和院長來濱城看冰雕,院長說既然來了一定要把這座城市逛個夠,拽著顧荻在濱城進行了一天的隨機布朗運動,最後隨機地到了這裏。


    院長叫嚷著“這名字不就是為我們量身打造的嗎”,硬拉顧荻進去,跟駐場小哥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互相交換了微信。


    顧荻偏頭去看門外的那塊牌匾,想象著上麵的字變成記憶裏的樣子。


    生於1992。我們已經老了。


    **


    和王磐的談話顧荻應付得很敷衍。她一直用餘光注意著角落裏的一個小女孩——這麽小的孩子為什麽會一個人來這種地方?


    或許這無非又是一個韓小胖的故事,她不願深想自己為何在意。


    顧荻跟著王磐走進那個黑森森的拆遷中的小區,假裝對他的意圖一無所覺。


    她的思緒放得很空。這一天她沒有同任何人真正意義上地告別——反正她也沒有任何人可以訣別。


    在古龍的故事裏,在江小魚與花無缺最終的決戰之前,在花無缺已經決定了去送死的時候,他看著江小魚和所有人告別,卻發現自己沒有人可以告別。


    當顧荻走在這樣一條漆黑的通往死亡的路上,她忽然想起了那個隻存在於書裏的人。這一天她和那人一樣,發現自己沒有人可以訣別。這件事情似乎比死亡本身還要悲哀。


    小區還沒有徹底搬空,老舊的居民樓上還有零零星星的燈火。u看書 wwuunshu.o 那些燈火後麵大概有著不同的故事,僅僅從這裏抬頭仰望,終究無從知曉那裏的人的悲歡。


    是不是這世上從來沒有過“家”這種東西?是不是所有的溫暖都是對藏汙納垢視而不見以後依靠自我催眠產生的幻覺?


    還是隻是我不配擁有呢?


    至少那一瞬間,她願意相信那些燈火後麵總歸有真誠相愛的人,有童話裏麵的幸福。即使那一切都與她無關,但這種無端的相信依然讓她稍感安慰。


    一道閃電打破了偽裝的平靜。顧荻不知道自己為何回頭,但她就是鬼使神差地回過了頭。


    被閃電照亮的巷子裏,她看到一個小女孩。那個小女孩。


    她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表情。


    你為什麽要跟來這裏呢?


    驚憂蓋過了悲傷恐懼悔恨等種種可能的感情,成為定格在顧荻生命最後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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