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格爾躺在白色的床單上,注視著頭頂的燈光。


    純白方正的房間,沒有穿護士服的女護士,也沒有探望他的訪客,很安靜,像是靜謐的森林,窗戶半開著,能透過夜色看到那顆粗壯的百年梧桐。


    早秋的梧桐樹還未完全枯萎,但綠葉上泛著淡黃,水分逐漸流失,幾周過後,深綠色的梧桐葉就會幹枯發幹,從枝頭上一片片飄落,樹枝會變得光禿禿的,很難看。


    夏天的茂盛過後,留下的隻是秋天的枯萎和冬天的死寂。


    芬格爾穿著白色的病服,縮在被子裏,手上套著塑料環,右手腕上插著輸液管,等待袋子裏的透明液體輸送完畢,他嘴裏嚼著什麽,垃圾桶裏有很多沒有標簽的糖紙。


    灰藍的瞳孔下倒映出蒼白的燈泡,正如他蒼白沒有血色的皮膚,血管裏,粘稠的血液緩慢地流動著,為他的細胞輸送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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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咚咚咚”的敲門聲打破寂靜。


    芬格爾轉過頭,左手撐著床板半坐起身子,一口把嘴裏嚼著的東西吞入肚子。


    路明非輕手輕腳地踏入201號病房,醫院裏需要保持安靜,這裏是公共場合,雖然裏麵住的是芬格爾,但他並不知道是否有新的病人入住。


    看來是沒有,這間病房依舊隻有芬格爾一個。


    來之前路明非去食堂弄了兩個牛排骨三明治,還有兩杯冰可樂,是芬格爾點名要的餐。


    路明非提著兩個純黑的紙箱,拚在一起差不多和一個牛奶箱一樣大,兩杯冰可樂裝在塑料袋裏。


    “這玩意也太貴了吧,一個要100美刀。”路明非把箱子和可樂放在一旁的櫃子上,坐在板凳上。


    “那你也看看料是啥啊。”芬格爾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這裏麵可是一根的牛排骨啊,選自西海岸上等肥牛,完全值這個價。”


    “得了吧你,一整天就想著吃。”路明非把吸管插到可樂杯裏,剛想遞給芬格爾,忽然動作又停住,把杯子拿了回來。


    “等等,你能吃這些嗎?不用忌嘴嗎?”路明非看了看所剩無幾的無名點滴液,“你不是還擱這打點滴嗎,別待會吃這些高熱量食物又給整出啥毛病了。”


    路明非不懂醫術,但誰長這麽大沒生過病?總歸是去過醫院的。


    感冒時去看小醫療所,醫生就會說,忌辛辣,忌煙熏什麽的。


    這牛排骨三明治就是煙熏烤出來的,一共有三片果木煙熏麵包,一整根大塊烤牛排骨,還有一些醃黃瓜和秘製醬汁,超大份,都不能組裝到一起,分散著放在紙箱裏,侍者說吃的時候再把它們拚接到一起。


    路明非買的時候還沒想那麽多,走進醫院才反應過來。


    “這你放心,我絕對能吃,這幾天吃醫護餐嘴裏都快淡出鳥來了。”芬格爾手法熟練地拔掉輸液管,用棉簽沾上棕色碘酒微微壓了一下後,從床上爬了下來,伸手就要去拿箱子。


    “等等,我問下醫生。”路明非搶先一步把箱子抓到自己手裏。


    “你這麽不相信你兄弟的嗎?”芬格爾無奈地坐回病床。


    “就是因為太相信你了,我才要問醫生。”路明非取下病床邊觸手可及的白色電話。


    “你這是什麽邏輯?相信我就該把那箱子給我啊。”芬格爾眼巴巴地望著,背靠著牆坐。


    路明非沒回話,因為電話已經接通了。


    “您好,請問有什麽需求嗎?”一個溫柔的年輕女聲從電話裏傳來。


    “你好,這裏是201號病房,我想問一下,1號床的芬格爾在吃的方麵有什麽忌諱的地方嗎?今天他讓我給他帶了一份牛排骨三明治和冰可樂,牛排骨是煙熏烤製的,麵包裏夾有醃黃瓜,他能吃嗎?”


    “這個...請稍等...”年輕女聲停頓片刻,能聽到鼠標點擊和敲動鍵盤的聲音。


    “沒問題呢。”她說:“芬格爾先生隻是有些貧血,在吃的方麵沒有什麽忌諱。”


    “好的,謝謝。”路明非點點頭,掛斷電話。


    “你看,我就說吧。”芬格爾攤手。


    路明非白了他一眼,把其中一份牛排骨三明治遞了過去,“話說回來你還要在醫院裏呆多久啊。”


    “快了。”芬格爾拿起可樂杯吸了一口,“應該再有一個多星期吧,到時候就能回來陪你了。”


    他打開紙箱,把棒骨抽出來,用麵包把那一整塊烤得焦褐多汁的牛排夾住,然後張開大嘴,狠狠咬下第一口。


    牛排上澆著淺黑色的醬汁,煙熏味和肉香味竄進鼻子,讓人食指大動,路明非也打開他的那一份,學著芬格爾組合起三明治,咬了一大口。


    嘴邊上蹭得全是醬汁,三片麵包就像是擺設,吃到嘴裏隻有肉的口感,不過這牛排骨烤得恰到好處,外皮有微微的焦脆感,裏麵鮮嫩多汁,軟爛到輕輕一抿就能吞入肚子裏,一點不柴,棒骨很輕易就能扯出來。


    據侍者所說,這三明治是每日限量供應的,因為牛排骨要用果木烤製十八個小時,得提前一天準備好售賣的量,通常晚課過後,就會被一搶而空。


    “這味道確實很棒啊。”路明非把嘴裏的嚼完,喝冰鎮可樂,“我都不知道有這個菜,食堂的菜單表上也沒有。”


    “也不看看你芬哥在學院待了幾年?”芬格爾把嘴邊的醬汁舔幹淨,“這可是隱藏菜單,好多新生在學院裏待了一整年都不知道,因為都被老生給買完了。”


    “卡塞爾學院的學生真有錢啊,那可是100美刀一份啊。”路明非說。


    “像我這樣的窮逼也不少的,光知道菜單有啥用,要想吃到肉,還得靠我的S級室友啊。”芬格爾拍馬屁。


    “別跟我來這套啊。”路明非說:“你這賬單我都記著呢,這頓可是你要的,不算我請的。”


    “大哥,你就寬容小弟我這一次吧。”


    “親兄弟都要明算賬呢。”


    “那是他們不夠親,哪有咱倆好啊。”


    “我遲早要被你吃成窮光蛋。”路明非咬下一口牛排肉。


    “嘻嘻。”芬格爾嬉皮笑臉。


    他們一邊吃肉一邊有的沒的聊上兩句。


    回想起初見那天,喝的也是可樂。


    一個披頭散發的壯漢喊著“just one dollar!just one dollar!”跑過來伸手,你以為他是幾天沒吃飯餓壞了給他一個硬幣,好讓他去買點麵包填肚子,結果剛拿到錢,他就說謝謝好心人給我錢買一杯可樂。


    就這麽一個腦子脫線的家夥居然是你的師兄,還是你的室友,真讓人感歎世事無常。


    漸漸的,超大份的三明治被兩人幹完,隻留下一片狼藉的空箱子。


    路明非咬著可樂吸管,望著空蕩蕩的紙箱,芬格爾也沒說話,扯下一張抽紙擦了擦嘴。


    “老唐把他的銀行卡交給我了。”良久,路明非開口說,“密碼是912323,他親口告訴我的,裏麵存著10632.32美金,大概是他的全部積蓄了。”


    “...”芬格爾默默拿起可樂。


    “大概是留給我們的飯錢吧,他說過要請我們去芝加哥的高級餐廳吃意大利麵條,撒黑鬆露和魚子醬的那種。”路明非語氣低落。


    關於那張銀行卡的事情,他是第一次給別人說。


    “他是龍王諾頓。”芬格爾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右手食指,“‘老唐’不過是諾頓衍生出來的副人格,短短二十年的人生怎麽可能和龍王近乎無窮無盡的記憶對抗?”


    “可我分不清楚,誰是老唐,誰又是諾頓。”路明非說:“我們明明親眼見過他,和他一起打牌,和他一起開語音,你忘了嗎?你打牌輸了231塊給他,還沒錢付,隻能寫欠條粘在臉上抵債,去個31塊的零頭。”


    “路明非,最好不要對龍類有什麽同情的想法。”芬格爾搖搖頭,“它是和我們完全不同的生物,用人類的道德標準去規範它們是不合適的。”


    “那些家夥都是以力量至上的牲畜,野性和獸欲充斥著它們的靈魂,在它們的世界,隻有臣服或者死亡,隻有殺戮和鮮血。”


    “就像是人與貓,在人類這裏,同一個母親生下的孩子如果結婚相愛,那就是亂lun,可在貓那裏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人類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孩子,可母貓甚至會在生育後吃下自己孩子的胚胎為自己補充營養,並且這不是個例,是很常見的事,如果用人類的標準去評判一隻吃自己孩子的母貓,你覺得這合適嗎?”


    “龍類和人類的差距,比人類和貓的差距還要大的多,它們有它們自己的道德標準,有它們自己的一套規則,而這套規則,與人類世界是不相容的,與人類所認知的法律是完全相悖的。”


    “要麽,它們和人類分開,獨自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以它們的規製去生活,要麽像是小貓那樣被人類馴服,無法反抗,否則兩者同時存於一個共有的空間,必然會有一方會受到侵犯。”


    “過去龍類主宰世界的時候,人類是比小貓的地位還要下賤的生物,我們的祖先不知道經曆多少抗爭,流了多少血才讓人類站起來,那個黑暗的時代裏,無數人死在屠龍這條路上,才有了今天我們能在校園裏度過的青春。”芬格爾接著說:“人與人之間都充滿著矛盾,人與龍就更加不可理解。”


    路明非低頭沉默著,沒有回應。


    “‘諾頓’蘇醒之前的人格,其實並不能算是一條龍,而是一個人。因為他按人類的思維思考,但當他蘇醒後,他就從一個人變成了一條龍,。”芬格爾接著說:“那時他就不再是‘老唐’了,你做的沒錯,殺了諾頓,是正確的事情,因為在諾頓蘇醒的時候,‘老唐’就被諾頓殺死了。”


    “可我沒殺他。”路明非抬起頭與芬格爾對視:“他是自殺的,用自己的骨刺,捅穿自己的心髒。”


    “不要再騙自己了。”芬格爾冷冷地說,“他是龍王,是我們的敵人。”


    路明非第一次從那雙瞳孔裏看到恨意,仿佛一支枯死的玫瑰,帶著刺,讓人悲哀。


    路明非再一次發覺了,其實從來不曾有人能和另一個人真正地感同身受。


    他和芬格爾不過認識兩個星期,他不知道芬格爾的過去,不知道這位留學四年降到“F”級的師兄為何要藏起來躲在角落。


    一千個人的眼裏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每個人看到的都是不一樣的。


    “時間也不早了,你早點休息吧。”路明非歎了口氣,站起身,“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吧,還有什麽想吃的嗎,我來的時候給你帶一份。”


    “幫我帶份意大利麵吧。”芬格爾說。


    “嗯。”路明非點點頭,轉身離開。


    芬格爾看著他的背影消失,直到門關上的聲音傳來。


    他凝視著青灰色的鐵門,許久之後,悠長地歎息。


    躺在純白的病床上,他伸出右手,手心朝上,籠罩住白色的燈。


    燈光下,五指的輪廓清晰可見,可食指卻在顫抖,緊握住右拳,再次張開,一秒過後,食指再一次不受控製地抖動起來。


    他坐起身,眯左眼,左手在前,右手在後,像是虛握著一把不存在的狙擊槍。


    食指做出扣動扳機的動作,還沒做完,他就垂下雙手,打開抽屜櫃,取出一顆圓形糖果,剝開白色糖紙,放到嘴中咀嚼,再次躺在床板上,望著蒼白的燈泡。


    “EVA,值得嗎?”芬格爾輕聲問。


    枕頭旁的手機震動,亮起來,像是心電圖波一樣的圖案出現在屏幕上。


    一個平淡的女聲從屏幕中傳出,波動圖隨著聲音震動,“後悔了麽?為了擊殺龍王,付出這麽慘重的代價。”


    “不過是在床上躺上兩個星期而已,有什麽後悔的。”


    “生命是需要珍惜的寶物,雖然我隻是一段人格程序,但還是希望能在剩餘的時間裏多看你一會兒。”


    “我還沒親手殺死‘太子’,怎麽會這麽輕易死去,但或許我是有些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陣子。”


    “這是正常反應,你的血糖今日的監測結果依舊很低,很容易感到疲倦,渾身無力,注意補充營養,血液中的糖分和‘靈’還在持續性地‘湮滅’中,倍率隻下降了0.3。”


    “沒辦法,這就是代價,EVA,幫我關一下燈,我想睡覺了。”


    “在睡覺之前,需要為你補充足夠一整晚的營養液,我會通知護士前來換專用輸液包。”


    “去吧,我先睡了,讓護士動作輕一點,不要吵醒我。”他合上雙眼,呼吸微弱,頭陷入枕頭裏。


    與此同時,房間裏的燈光熄滅,一切歸於黑暗,手機屏幕的光熄滅,徹底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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