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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趟府城之行,裴城去了幾個城內的藏鋒營將士家裏,這些人都是在剿滅山賊一戰中傷亡的將士,一路行來,裴城的心情顯得很沉重,不過這些因為殘疾無法留在軍營中而解甲歸田的年輕人,反倒顯得十分樂觀開朗,都像田清河一樣,並沒有拉著裴城如何訴苦,予人以豁達而寬容的感受。


    傍晚時分,裴城帶著北鄉村的孩子們去城中另外一家挺不錯的九重樓吃飯,孩子們是第一次來到這麽豪華的酒樓,小心翼翼之餘,不免帶著一些羞澀,如今的柳傲越來越像一個大人,不僅會照顧自己的弟弟們,也懂得跟裴城詢問一些近況,言談之間比以往成熟了不少。


    這種變化是裴城樂於見到的,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更何況他們以後的路注定荊棘密布,早點體會到世間的苦難不是一件壞事。


    這頓飯孩子們吃得很開心,飯後裴城與柳傲約定,等忙完手頭上的事情,過年前肯定會帶著他們回一趟北鄉村,要去拜祭村裏故去的長輩,跟他們說說自己如今過得還好。


    忙累一天,裴城並沒有多少倦意,胸中倒是心宿翻轉,今天所見的一幕幕給他不小震動,讓他十分難得地開始思考起自己的人生來。


    如今他已經不是孑然一身,身邊漸漸圍聚起不少人,比如藏鋒營,比如北鄉村的孤兒們,比如那些姑娘,一絲一縷將他纏繞起來,如今想要再回到北鄉村做一個逍遙閑散的獵人,恐怕隻能是癡人說夢。


    回去的路上,裴城又與莫青山聊了一些武學上的事情,從莫青山的口中,他大概明白了如今這個世界的江湖是個什麽模樣。


    江湖是另外一個世界,雖在世間卻不入世,他們有自己的規則,也有自己的玩法,如今在江湖上比較出名的有四大門派,像莫青山之前提到過的堯山的雲鼎派,黑木崖上的六承宗,首望山上的逍遙門,還有傳聞躲藏在極西南燕民部落之內的白馬盟,另外還有江湖四大奇人,十大宗師,七大美人之類的,裴城聽過之後隻是笑笑,全當做在聽傳奇故事,無非是圖個新奇有趣罷了。


    起碼他不覺得這些真假難辨的傳說會與自己有什麽關係。


    回營之後,裴城開始逐漸將藏鋒營的操練強度加大,並且親自參與到操練中,這些都是為了年底即將到來的年狩大會做準備,之前他已經從王安之的口中得知,藏鋒營肯定會參加今年的年狩,並且將是重點觀察的對象。


    裴城從來不喜歡輸,他隻喜歡贏,勝負或許難以斷定,可他不喜歡打沒有準備的仗,與此同時,藏鋒營的觸角逐漸向外伸去,主要是了解打探東三府各衛所的實力,重點放在博羅五衛和北大營,全當是檢驗營內將士操練效果的手段。


    藏鋒營的操練情況暫且按下不提,且說博羅以北,一路放眼望去,處處皚皚白雪,入目盡是一片銀裝素裹,愈往北天氣愈冷,隨便嗬出一口氣,都能看見空中瞬間凝出冰渣子,那些北疆冬天不能在野外方便,否則方便的工具會直接被凍住的傳聞,看來不是有人以訛傳訛。


    從博羅府城步行到雍川府城,需要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而從雍川府城步行到北鄉村,則需要半個月的時間。北鄉村如今早已是人煙渺渺,除去偶爾有外地的獵人來到這裏,平素根本瞧不見半個人影。


    小小的村子如今是一片廢墟,而北麵那座設立數年的兵站,如今已是人去樓空,一切都變了模樣,雖然稱不上滄海桑田,卻也讓人心生感慨,尤其是看見潔白雪花下露出來的殘垣斷壁,不免會觸景傷情。


    在北鄉村西邊那塊緩坡上,矗立著上百個墳塋,當初裴城在蕭髯的幫助下,讓北鄉村的村民入土為安,便將他們葬在家鄉的旁邊,後來去了博羅城後,又托王安之派人過來將之前立的簡單墓碑換成了石碑,順帶將墳塋重新整修了一遍。


    右邊是形同廢墟一般的村子,左邊是縱橫排列的碑林,裴城遲遲沒有帶孩子們返回北鄉村,倒不是忘記這件事,隻是覺得如果讓他們看到這一幕,難免會在幼小的心靈上烙上一層難以抹去的陰影。


    而他自己,終歸是一種無處話淒涼的痛苦感受。


    緩坡最上方,有一座單獨孤立的墳墓,裏麵葬著的便是老村長,裴城在北鄉村住了十八年,從來沒聽別人講起過老人的名字,隻知道他姓柳,是一個看透了人情冷暖性情豁達的老人,對他對村裏每個人都很和善。


    老人說自己年輕時候經常去府城,還見過不少漂亮姑娘,每到這個時候,村裏的晚輩總會聚集在他身邊,尤其是那些年輕後生,眼巴巴地看著老人,指望他說得更詳細一些,就當自己也去了一趟府城,看看那些倚欄而立的天仙般的姑娘。


    老人的往事已經湮沒在黃土中,裴城有時候會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知這位善良的老村長又有什麽樣的故事?


    雪花打著旋兒,風愈急,天色愈陰沉。


    兩個男人慢慢走上緩坡,來到老村長的墳墓前,靜靜佇立。


    左邊的老者須發皆白,穿著一身名貴狐裘,他的年紀很大,麵龐上有許多老人斑,盡管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那雙眼睛倒還很精神。此刻他站在墳墓前,看著麵前的石碑,上麵沒有名字,隻有寥寥四個字,柳老之墓。


    此舉裴城也很無奈,村子被一場大火燒成廢墟,根本找不到北鄉村的族譜之類的東西,那些孩子更不知道老村長的名字,不光是這位老人,很多人的全名都沒有,裴城雖然知道這些人的姓氏,可畢竟不知道每個人的名字,所以緩坡上百座墳墓前的部分石碑上隻有姓沒有名。


    老者靜立凝望許久,緩緩歎道:“生前才名驚世人,死後一個土饅頭。”


    一語歎,說不盡的荒涼悲傷。


    他身邊站著一個麵相俊美的年輕男人,最多不過二十來歲,此刻正攙扶著老人,看向眼前墳塋的眼神有些好奇,靈動的眸子不時轉來轉去。


    老者拍拍年輕人扶著自己的手背,輕聲道:“善生,你是不是很好奇,我為什麽會帶你到這裏來?”


    名叫善生的年輕人認真想想,回道:“爺爺,墳裏的人是您的故交?”


    他心底便是這般猜測,這些年爺爺在家裏都獨居在小院中,平素根本不見外人,不說那些踏破門檻想要來拉關係的王公貴族,就是自己家裏的至親,想要走進那座小院也是基本不可能的事情,就連自己的父親,除去年節祭祖的時候,也很難見到爺爺。


    整座大宅裏,也隻有他能時常進入小院看望爺爺。


    老者淡淡一笑,眼神裏有著一絲遺憾,道:“說是故交也不錯,不過,要說是敵人恐怕更為恰當一些。”


    “敵人?”善生輕聲喃喃,片刻後升起一絲明悟道:“那這位老人肯定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


    他不著痕跡地拍了下爺爺的馬屁,老者有些開懷地笑笑,搖頭道:“你這個小家夥,不用變著法子逗我開心。他確實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一生曆經風雨跌宕,始終屹立不倒,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能舍得,能做到這一點,即便是爺爺也自愧弗如。”


    善生道:“爺爺,那您給我講講這位老人的故事,可以嗎?”


    老者點頭道:“今天帶你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些陳年舊事,這些年看著你成長起來,我心裏很高興,如今這些老家夥們一個個走了,很快就要輪到爺爺了,所以再教你最後一程,我就可以安心閉眼了。”


    善生的眼神很清澈,他堅定地搖頭道:“善生不想離開爺爺。”


    老者疼惜地望著他,輕聲笑道:“生老病死,是人都逃不過,而且爺爺活了這麽多年,說實話有些累了。善生,你聽說過秦國三次東征的故事嗎?”


    善生點頭道:“看過這方麵的史料,知道這三次東征的大部分故事。”


    老者的目光很深邃,似乎透過這紛紛揚揚的大雪,又回到了那個風雲激蕩的歲月,他的聲音有些飄渺,宛若飄在雲端上:“像吳國軍神方謝曉那樣的人物,爺爺這輩子隻聽說過他一個,憑著一己之力能打到秦國西京城下,這人在戰場上堪稱無敵的存在,不過在他故去之後,我卻見識到另外一人的能耐,雖然他不喜歡在戰場上摧城拔寨,可他擅於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三次東征,不僅將秦國丟失的國土全部收回,甚至逼得吳國隻能靠虎城苟延殘喘,你可知道,這背後全是因為那人籌劃,他甚至從來沒有上過一次戰場?”


    善生聽著這般傳奇的故事,下意識地說道:“爺爺說得那個人,就是眼前躺在墳塚裏的老人?”


    “不錯。”老者輕歎一聲,緩緩說道:“爺爺一輩子給人出謀劃策,卻難以比上他萬一,先帝在世時,有好事者編排出西京三傑,一為謀傑,二為殺傑,三為人傑,爺爺一生沽名釣譽,混了一個謀傑的稱號,另外一人擅長用計殺人,稱之為殺傑,可隻有麵前這位老哥,能真正配得上人傑二字。”


    善生聽著聽著,猛然間想到一個名字,再聯係爺爺所說的話一想,不禁微微驚訝道:“爺爺,麵前這位老人不會就是布衣宰相柳中正?”


    老者點點頭道:“就是他。”


    善生一臉驚訝,他怎麽也想不到,那位傳奇般的老人居然會躺在麵前這座孤單的墳塚裏,左右一看,入目都是荒山野嶺,右邊那個廢墟一般的村子更是慘不忍睹,他實在無法將這些場景和柳中正這三個字聯係在一起。


    老者微笑道:“想不到吧?所以我說他是真正懂得舍得兩個字的人,先帝在位時,他不貪戀權勢財富,一心隻想強大秦國,修築官道,穩固民生,操練軍隊,幾乎付出自己全部的心血,沒有他哪來的三次東征?先帝走了之後,他便孤身離去,世人再也找不到他的蹤跡,如果不是那些年爺爺和他關係不錯,又怎麽會找得到這個地方?”


    善生領悟道:“爺爺,我明白了。您常說欲治國先修身,今天帶我到這裏來,是想跟這位老人學習修身一道。”


    老者欣慰地點點頭:“你的悟性一直很好,柳老頭的本事還有很多,可無論什麽,都比不上他當年這一退,激流勇退四個字說來容易,可世間不知多少英雄好漢倒在這上麵。你是我的孫子,也會是朝家將來最有出息的子侄,入世做事是逃不了的,所以你更要明白舍得兩個字的含義,才不至於將來迷失在人心中。”


    “善生記下了。”年輕男人認真點頭,他看著四周的情況,疑惑道:“爺爺,看眼前的情形,這位老人好像不是自然故去的,應該是發生了什麽變故。”


    “嗬嗬。”老者淡淡笑了一聲,問道:“善生,你還想聽故事嗎?”


    朝善生十分乖巧地點點頭。


    老者歇了一會,緩緩說道:“當年我們三人在先帝爺手下做事,結下不少仇家,比如現在還留在西京城給大皇子做師父的那個老頭,就被人挖去了雙眼,而我行事相對隱蔽些,不像他那麽剛烈直接,所以這些年沒碰到過什麽麻煩。至於柳中正,說實話他得罪過的人不少,可走的是堂堂正正的陽謀路子,讓人輸得無話可說,至少我沒聽說過,有誰想要在背後報複他。你說得不錯,這個村子是被人毀去的,而眼前這百來座墳墓是同一時間立起來的,顯然是被人屠戮殘殺,但是我可以確定,這件事和柳中正沒有關係,這位曾經名震天下的老人,竟然不過是受到牽連被人殺害,你說世間事還有沒有道理可言?”


    朝善生輕輕一歎,看向眼前墳墓的眼神裏多了一絲憐憫。


    老者有些蒼涼地對著墳墓說道:“老哥啊,你這一輩子究竟是為誰活著呢?”


    墳墓靜悄悄的,除了漫天風雪,天地間再也不會有人回答他。


    更不會有人像當年那樣拍著他的肩膀,溫和笑著對他說:“荀火,今晚到我家來,嫂子做了你最愛吃的燉狗肉。”


    他始終將他視作要趕超的一生之敵,而他僅僅是將他當做這輩子需要照顧的弟弟,所以他一輩子沒有接受任何官職爵位,在新帝登基之後,更是飄然而去,因為他知道,自己在這個弟弟頭上壓了半輩子,是時候讓他展露自己的崢嶸了。


    老者佇立在風雪中,在這一刻掙脫開孫子的手臂,朝隻有四個字的石碑緩緩跪下。


    這一跪,晚了數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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