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送行


    劉天和也不開玩笑了,正色說道:“我還有什麽沒有完結的事情,該做的也都做了,我之學問,可以分為三分,一是儒學,雖然專研半生,也沒有什麽出奇的地方,也沒有什麽好傳之後世的,其次是醫術,已經傳給給了李家,也算是所傳得人。至於水利機械,等諸般雜學傳給你了,我也放心。兒孫之事?吾子固然愚鈍,但是皇恩浩蕩,也有錦衣衛千戶的蔭官,足夠庇護一代。至於將來,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又何必操心?我而今六十有七,不為夭折。又有什麽放心不下的?”


    劉天和沉默片刻,說道:“或許真有一事我放心不下。就是治水,我大明開國之初修建黃河大堤,之後各朝都有修建,但是陳陳相因,不過是修修補補的功夫,我擔任河道的時候,更是急如星火,片刻不可耽擱。外人看我三月治水有成,卻不知道不過是裱糊匠而已,治標不治本。這黃河之事,恐怕難以為繼,這一件事情,我實在是放心不下。”


    “你若有心,就多在這件事情上下下功夫。”


    周夢臣聽了,心中一酸,雙眼一熱,幾乎要流下淚了。


    居廟堂之高而憂其民,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樣句子周夢臣從小就背誦過,但是這樣的人,他隻是聽說過,哪裏親眼見過。


    而眼前這個老人,在生命的燭火剩下最後一滴的時候,最後的擔心,卻與自己沒有絲毫關係,卻是黃河水患。甚至周夢臣也想明白了,劉天和最喜歡的是醫術,但是對水利方麵未必有多少愛好,為什麽到了生命盡頭,還想將自己的經驗教授弟子。


    未必是他多喜歡這些東西,多擔心自己的心血失傳。而是在擔心將來的黃河水患,而將他的治河經驗傳授下去,也是他這個朝廷大臣,能為朝廷做的最後一件事情,至於有沒有效果,卻不是他能控製了。


    人能控製自己死後什麽事情?


    什麽也控製不了。


    周夢臣說道:“請老師放心,我一定治好黃河。”


    周夢臣這一句話擲地有聲,也讓劉天和的孫子為之側目。


    黃河是什麽?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但是同時也是地上懸河,黃河之患,由來以久。誰能治好?隻能維持,就是相當好了。


    周夢臣這一句話,在很多人看來,都是空話大話而已。


    卻不知道,這是周夢臣為自己定下的,在這個時代第一個目標。


    劉天和也不相信周夢臣能做到。畢竟他是治理過黃河的,他當然知道黃河的情況是怎麽樣的?其中有多少利益糾纏,多少複雜的關係。多少天災,多少人禍?黃河幾乎是一道無解的難題。


    劉天和說道:“你有此心就不錯了,凡是不必強求。”


    周夢臣說道:“弟子明白。”雖然這麽說,但是周夢臣心中卻不是這麽想的。


    他這一段時間,也想明白的。


    他


    在後世就是搞技術工作的,對一些人事鬥爭,並不是太喜歡的。而今時代雖然變了,但是人與人之間鬥爭手段並沒有變,甚至更加高級。甚至某些權謀手段,即便後世穿越過來的人未必能玩得過明代之人。


    周夢臣之所以做出這個選擇,固然是受到了劉天和的感召,想要為天下百姓做一些事情,而黃河之患,就是百姓之大患。


    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周夢臣知道自己的不足,決定揚長避短。


    揚什麽長?


    自然是周夢臣在科研上麵的實力,他在後世,不過是走過一遍實驗室的殘次品。在激烈的競爭之中,未必能戴得上科學家的頭銜。而今卻不一樣,而今天下之間所有的技術方麵的難題,周夢臣並覺得有什麽能難住自己的。


    無非是多花一點時間而已。


    他決定他要做天下最大的技術官僚。


    而大明最大的技術官僚是誰?


    河道總督。


    當然了,河道總督未必懂的治河,可以做一個管理者,但是真正想要治水有成,非得是當時第一流的治水專家不可。


    第二日,劉天和就準備離開了。


    一輛輕車,隻有劉天和與自己的孫子,還有兩個老仆。周夢臣送他們去了碼頭,在碼頭上準備換乘船隻,從水路直接回到麻城。


    劉天和說好了,不需要人送。故而來送行的人也隻有這周夢臣一個人,李雲珍也僅僅是幫劉天和整理東西而已。


    隻是萬萬沒有想到,到了到了碼頭之上,卻發現這樣大不一樣,人來人往的碼頭已經被清場了,兩側都站滿了士卒。劉天和微微皺眉,隨即身形不動,但是那個不以生死為意,愛開玩笑的老人,頓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卻是朝廷大佬的氣質。


    “劉老來武昌,我沒有來迎接,而今要走了,豈能不來送啊?”幾個人走了過去,一個遠遠的說道。


    周夢臣不認識這個人,但是認識他身後的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豐城侯世子李儒李子文。


    那麽這個錦衣中年人也就不會是別人了。


    就是豐城侯了。


    劉天和對豐城侯不假顏色,說道:“豐城侯好久不見?看來在武昌呆的很舒服啊?怎麽,來我這裏耀武揚威?想嚇死我這個老家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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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夢臣聽得出來,劉天和與豐城侯之間似乎有些不愉快。


    周夢臣心頭急轉,忽然想起什麽了。


    劉天和最後一任官職,就是兵部尚書。做的事情就是編練這京營。這京營是什麽地方,周夢臣雖然沒有去過北京,但也聽說過,這京營可是京城勳貴的勢力範圍。劉天和最後以告老歸鄉結束了這一件事情。


    估計其中有一些不愉快的地方。


    不過,這種場合周夢臣插不上話,同樣插不上話的還有豐城侯世子李儒,兩人站在並不是太友好的兩個人身後,隻能用眼神交流。


    “好,豐城侯,劉公,往事就不


    要提了。今日是來為劉公送行的。”說話的正是車巡撫,車巡撫之前與劉天和並沒有供過事。但是畢竟是士林前輩,他也要表示尊重的,再者他也與劉天和年齡相仿。湖廣巡撫也許就是他最後一任了。難免有同病相憐之意。


    所以車巡撫就出來打圓場了。


    豐城侯一笑,說道:“劉公的脾氣還是這麽硬。”他一招手,讓自己兒子端上了兩杯酒,一杯自己拿著,一杯送給劉天和,說道:“劉公,我其實很佩服你的,以前的事情,就是以前的事情了。況且以前的事情,我也是做不得主的。今日就當是我為了當年的事情,向劉公請罪,隻望劉公念我當年年少無知。往昔之事,都在酒裏,恩怨全消,如何?”


    劉天和看著這杯酒,看了看周夢臣,再看看自己的孫子。心中一歎,也沒有多說什麽話,隻能接過酒來,與豐城侯對飲一杯。


    一來正如豐城侯所言,豐城侯一家在京營之中也不占大頭,當年與劉天和對壘的人,豐城侯一脈不過是在後麵搖旗呐喊而已。二來,劉天和自己什麽也不怕,他一把硬骨頭,即便郭勳複生,仇鉞再來,他老人家怕了嗎?


    隻是,他畢竟不在乎。但是他的後輩卻不能了。


    劉天和說道:“我老了,有些話也不當說,爾等受國之重恩,與國同休,也當思報效國家,國之不存,爾等之富貴何在?京營乃是國家支柱,讓你們這樣弄下去,遲早不堪一用,到時候你們的權勢又寄予何處?”


    豐城侯言語之中有些苦澀說道:“我知道。”


    知道又如何?


    很多事情形成慣性之後,即便是有一二明白之人。也不可能挽回局麵了。京營之中各種利益早已被勳貴集團所瓜分,即便是豐城侯高風亮節說不要,但是又能改變什麽?狼群裏麵冒出一頭羊來,這頭羊的下場會是什麽?


    會能改變什麽?


    話不投機半句多。僅僅是幾句話,兩個人已經將話說到頭了。


    周夢臣送劉天和上船,劉天和臨行之際,當著所有人的麵,拿出一張名刺來。名刺裏麵還夾著一張紙條,遞給周夢臣說道:“武昌雖大,卻不是你用武之地,你一身本領想要有所作為,也隻能去京師,我老了,也沒有什麽好給你了。”


    “這裏麵有一分名單,這些人大概也會給我一些薄麵。你遇見難處了,可以持我名帖去見這些人。或許還能幫你一二。”


    周夢臣雙手接過,卻見名單上第一個人名,就是夏言。


    當朝首輔。


    這是一個通行證,能直接見到當朝首輔的通行證,如果折合成銀兩上,即便不是無價之寶,也是千金難買的。而劉天和當著這麽多大員的麵,給周夢臣這個東西,更是宣告了周夢臣乃是劉天和衣缽傳人的身份。


    周夢臣感激莫名,說道:“謝過老師。”


    劉天和隨即拱手對車巡撫,豐城侯一禮,上了船,長篙一蕩,船悠悠的離開了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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