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受挫於白骨紅血灘,我雖然下令回撤,心裏並未真正甘心。本想暫時回縮,從沙漠的另一側繞道自北進入白國地界。想不到回到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還是風和日麗,我們一繞道行軍,又遭遇了一次沙漠黑風暴。幸虧有上次的經驗,我帶領大軍挨過全軍覆沒之險,可惜還是折損了幾千人馬。


    到這個地步,連堅昆都覺得是天意不能回去了。眾將士涕淚交零,無奈之下紛紛勸我回師喀什。


    我躊躇良久,流淚廢然歎息:“皇天弗順,不得東歸。”沉重的戰刀終於緩緩指向西方。我心裏明白,那裏恐怕將是我永生的宿命。


    再也回不去了。


    隨著這句話,堅昆等人猛地痛哭出聲。我看著伏在沙丘上號啕不已的將士們,心中的痛苦似已麻木。之前一度彷徨過的西域雄心,這時候卻熊熊茁壯起來。


    既然老天注定我無法歸去,我就要帶著白國子民在西域生根茁壯,把我的西丹王朝建成光照西域的大帝國,讓所有人能在新的地方安居樂業。


    沒有了祖國,沒有了歸路,可我還有子民,還有使命,還有


    此番徹底下定回兵的決心,為了堅定所有人的意誌,我立誓今生從此絕不發兵中原,一路向西,西征無止境。隻有楊鐵晟還是想回小固城,和戰友同生共死。於是我分兵給他五千人,令他繞道去小固城,歸去向崇文公主致意。


    就這樣,一個月之後,大軍回到喀什。去時雄心萬丈。==歸來神思迷惘。我清楚西域各國都在盯著我的動態。恥笑我的失利,塞爾柱突厥更是因此蠢蠢欲動,意欲趁機攻打我西丹王朝。


    我心裏有數,在屈辱和不安中默默忍耐著,也許東征的挫折太痛苦。我甚至有些心灰意冷,明知道大敵當前也不想有所作為。


    就在這種悲慟的氣氛中,方逸柳私下對我坦白了一件事:“陛下。微臣有一事,若不說明,隻怕一生不安。”


    我發現他神色凝重,預感決計不是好事,無奈道:“你說。”


    方逸柳臉色鐵青,字斟句酌地對我說了一番話,卻讓我大駭不已。


    原來,白鐵繹會派兵堵截,其實是因為他地人在鎮州對白鐵繹散布了流言。白鐵繹本來就害怕我。這樣越發忌憚。死也不肯讓我入關一步。


    我震怒之下幾乎想斬了方逸柳,但他卻說:“陛下,微臣也這為了穩定剛剛成立地西丹帝國。所謂成大事者不能拘泥小節,自然也不能受舊情約束。”


    我用力一拍桌子:“胡說!”


    方逸柳鎮定地大聲道:“請問陛下,如果你真的回兵中原,陷入和東關的惡戰,還有白國的人事傾軋,你還顧得上回來麽?西丹的幾十萬軍民怎麽辦?難道白國人是命,西丹人就不是命麽?陛下。你當初放棄和白鐵繹爭鋒白國。這時候就不該歸去。當斷不斷,你如何成就大事?”


    方逸柳厲聲說罷。把官帽朝地上一扔,喝道:“你還要殺我嗎?”


    我氣得雙手發抖,很想當真下令武士把他拖下去,但我並沒有這麽做。==


    咬牙切齒半天,我終於說:“你,是存心陷我於不義了?”


    他居然微笑了一下:“陛下,難道你就如你自詡地那麽有義麽?微臣本以為……將士們大多來自白國,祖國有難,我們若不出兵,一定大失人心。所以陛下勢必順應民心,發兵白國的。可陛下也沒法在白國消耗太多兵力,否則必失西丹根本之地。其實,就算陛下進入白國,多半也是淺嚐輒止,搶走崇文公主,再和東關惡戰幾次做做樣子,就立刻會回兵的。就怕那時候尾大難掉……是以微臣為陛下著想,苦心安排了這一出反間計。以你地性格,如果你鐵了心要回國,別說沙漠風暴、白骨紅血灘,天老爺也攔不住你。陛下,你難道真的沒想過順勢回撤麽?”這番話即誅心又刻毒,卻把我說得啞口無言。


    我直愣愣看著方逸柳,忽然覺得這個人實在可怕。他似乎能看透我最深的思想,那甚至是我自己都沒仔細想過的……


    我對白國的感情,那自然是真的。


    舍不下西丹帝國的軍民和霸業,那也是真的。


    方逸柳這個人,有時候真像個魔鬼一般,揣摩人心太準確,反倒恐怖起來。


    半響,我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說:“為何說這些?”


    方逸柳默默跪下:“陛下,陛下,我發誓過要跟隨你一輩子。微臣這一生地所有功業,都要仰仗陛下了,再有什麽難聽地話,隻要是應該說的,縱然別人不肯說,我也一定會說的。東征,那是你傻的最後一次了,以後你就該是個徹頭徹尾的西丹皇帝,再不是白國太師!放下白國,準備迎戰塞爾柱突厥吧!”


    我看了他半天,筋疲力倦地示意他退下。


    我心裏明白,這的確是我傻的最後一次了。方逸柳隻不過促成做了我該做而一時不忍或者不能做的決定。


    現在,我的敵人是即將進犯西丹地塞爾柱突厥蘇丹桑托兒。


    這個人,是阿拉伯世界地共主。據說他的兵力比天上地白雲還多,他的土地無邊無際,不管是強大的東喀喇刺和西喀喇刺王朝、起爾漫,甚至於更遠的花刺子模,那都是他的屬國。連蒼鷹也飛不出他的手掌所在,駿馬奔馳幾個月才能跑遍他的王國。


    而現在,他很快要對我發兵,以期奪回東西喀喇刺王國的控製權。


    這個聞名已久的勁敵,到底有多可怕?


    我在勃發的雄心和祖國即將滅亡的痛苦中默默積蓄力量,準備下一次戰鬥。


    唯一令我寬慰的是,最焦慮的時候,我收到了白見翔派人送來的信。


    這信寫得真簡單,她口氣一如既往的鎮定,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她平時那種溫柔而若無其事的樣子。


    “趙郎如晤。宗冕即敗,小固城之危暫解。妾亦借機小挫薛延陀父女,兵馬事暫無可慮,毋須掛念。聞趙郎已回師,此後山河遙遠,望君善自珍攝。翔”


    我看完之後鬆了口氣,無論如何,白國沒有滅,她也沒有死。一切還有希望。


    隨即,我不免有些惆悵。原來,我這麽舍生忘死地回師救白國,在她心中也不值得特別關注。她甚至不肯多提兩句溫存話語。


    我凝視信上秀麗的筆跡,心中浮想聯翩。


    她向來喜歡清麗流和的簪花小楷,這信大概寫得急迫,就略帶出草書的意思。最後一句“善自珍攝”收尾頗為潦草,我甚至有點埋怨她這種敷衍了事的態度。給我寫一封信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就算隻為應酬我回師白國之事,為何如此勉強呢?


    惆悵良久,我還是有些歡喜了。


    隻要白國還在,隻要她還活著,我……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反複撫摸了那封信不知道多少次,我終於覺得,現在有力氣和桑托兒一決勝負。


    我開始緊鑼密鼓安排軍務,運籌帷幄十分自如。可沒人會想到,每天夜裏,我總要依著神啟碑入眠。


    我渴望夢見她。可惜,這種機會實在不多。她的影子和離別那日的雪山一樣縹緲。幸好夢中的她總是那麽溫柔,令我心中寬慰。就算此生再見艱難,我有她的信,有神啟碑,也是好的。


    我明白,我對神啟碑的依賴活像中了毒癮,可我實在太需要……


    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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