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綿綿,淋淋漓漓下個不停。山中濃霧時而翻滾,時而倘羊,像變幻莫測的仙境。


    元匡與元欽披著蓑衣,騎馬走進後營。營中停著數十駕大車,數百兵卒正在冒雨搬運糧食,不論是人與馬,還是車與糧,皆已淋了個通透。


    雨不大,但霧很重,隻能看到營門外進來幾個人影,卻不知是誰。所以軍將與兵卒並沒有在意,更沒有停下。


    元匡與元欽也再沒有往前,而是下了馬,在轅門內的草亭下避雨。


    值守的隊主連忙問候,說是要知會上官前來迎接,卻被元匡攔住。


    他們本就是來催促後營盡快卸糧的,既然此時幹的有條不紊,又何必再無故耽擱?


    叮囑了一番,隊主連聲應是,又喚手下搬來了幾個木墩,供元匡與元欽稍事休息。


    看到木墩上長著幾株白色的菌蓋,元匡與元欽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的歎了一口氣。


    這一月以來,見到太陽的時日竟然還不滿十天,而且大都是剛冒個頭就鑽進了雲裏。之後既便不是即刻下雨,也是漫天大霧。


    這般天氣,又如何能行的了路?所以從啟程到現在已有一月,少帝才將將到距潼關五百裏以南的商縣(今商南)……


    “近有十日沒有聯絡,也不知潼關戰況如何?”


    “弓軟路滑,叛軍的鐵炮更是啞了火,兩軍定然在僵峙!”


    元欽長歎了一口氣,“若是兩年前老天能如此開眼,該有多好?”


    元匡怔了怔,神色更是暗然。


    兩年前朝廷與吐穀渾聯盟,拜崔延伯為都督,陳三十萬大軍於隴東欲攻河西,最終卻敗於李承誌的火器之下。


    若那時也像如今這般細雨連綿近月不停,使叛軍用不了火炮,之後崔延伯再以十倍之兵力猛攻,想來勝負早已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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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括一年前隴山之戰時,但凡老天稍稍睜睜眼,來上這麽一場雨,局麵也不至於糟到如此程度。


    而少帝也罷,他與元匡也罷,又如何能落到今日之田地?


    可惜,這世上沒有如果……


    心中暗忖,元匡接過隊主遞來的熱湯。淺嚐了一口,有些燙,還有些辛辣,慢慢一咂摸,才知是薑湯。


    倉促上路,軍中自然是沒有配備這類藥物的。而沿途經過各郡縣,也未曾聽聞地方官員敬獻過此物,隻可能是從哪一家豪強家中搜刮而來。


    此許藥材,自然算不得什麽,但元匡的心情依舊漸漸沉重。


    或許,並非是老天不開眼,而是天道循環……


    民心這個東西雖看不見摸不著,但如果丟了,就再也攏不回來了。


    就如三年前,如果不是元懌獻粟進爵,強迫世家豪族捐糧捐丁,也不至於天下人心思動。


    又如一年前,若非元欽一把火燒了關中的夏糧,涇,岐,豳三州子民也不會聞風而附。


    更如眼下,若非自己逼不得己,強征洛州的丁壯,糧草,又焉能防百姓如防賊寇?


    也更難保洛州百姓不會如一年前的關中百姓一般,李承誌的大軍都還沒到,各縣城頭上突然就換成了李字旗……


    元匡深吸了一口氣:“待雨稍歇,盡快將糧草配於各營。一旦雨停,即刻上路……”


    元欽抬起頭,詫異的看著元匡:“不等李都督的軍令了?”


    “既有陛下之令諭,你我身為臣子自當遵從,李崇也定然如此。所以等與不等,又有何區別?”


    “那傅豎眼呢?”


    “洛州的雨都這般大,何況襄陽?而雨越大,江水就漲的越快,也就更利於行船,於襄州(今襄陽)的梁軍自然聚的就越多。大敵臨前,故而即便天晴,傅將軍也定不敢擅離南陽,如此一來,你我就算等,也是白等……”


    元欽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誰能想到,已答應聯盟的南梁會突然反悔,甚至是從背後插元魏一刀?


    一月前,少帝移駕兩淮之際,兩國本已約好,李崇從正麵強攻,待李承誌猝不及防之時,梁軍則從漢中出兵陳倉,從背後偷襲。李崇料定,既便不能大勝,也定會從李承誌身上狠狠的咬下一口肉來。


    可惜連日大雨,強攻的計劃不得不往後拖。少帝與元匡,並上萬大軍也被困在了秦嶺之中。


    包括傅豎眼也一樣,剛剛率五千輕騎走到義陽(今信陽),淮河突發大水,他隻能臨時停駐,緊急征調船隻。


    就在他征來民船,準備重新架橋的第二日,新野(屬元魏洛州南陽郡)來報,稱湍河發大水,有數艘南梁大船被衝到在新野縣內。


    船上裝滿了糧草,船夫聲稱是從蜀中經長江往襄陽販糧的商戶。因長江突發大水,被衝進了支流湍河,又衝到了新野。


    販糧不奇怪,但船上裝有卻是菽豆與幹草,這就讓人不得不懷疑,這是不是梁軍中用來喂馱馬驢騾的草料。


    新野守將察覺不妙,連番拷打。不出新野軍主所料,這兩艘拉的確實是軍糧,因長江發水被衝進了湍河,領頭的還是個營帥。他受不住刑,索性說了實話:年節剛過,梁帝就拜名將韋睿為帥,開始往襄州調兵。如今已近有七八萬之眾,而且從長江往襄陽的運兵船依舊源源不斷。


    而光是運往襄陽的糧草,已夠十萬大軍吃嚼半年有餘……


    接到急報後,傅豎眼驚出了一身冷汗:襄陽距義陽將將五百裏,且距他與李崇約好接應少帝的南陽,還不足三百裏。差一點,少帝就被南梁人給擄走了……


    而用腳趾頭想也能知道,蕭衍絕對沒有往漢中派兵,配合李崇奇襲陳倉更是無稽之談。甚至連元魏當做報酬,事後割予南梁的洛州也不屑一顧,準備親自動手搶。


    當然,南梁既然敢趁火打劫,圖謀的就絕對不止一個洛州,怕是往東的荊,揚,兗,青,徐五州皆在謀算之內。


    也幸虧有這場大雨……


    事已至此,不論是恨還是罵都已無濟於事,傅豎眼隻能被迫應戰。但同樣,無論是元匡,元欽,甚至是少帝,都知大勢已去。


    不然還能怎麽樣?


    本被當做救命稻草的北鎮二十萬大軍已有近半被邢戀與元恒葬送。更有甚者,並,定,冀等州皆反,剩下的鎮軍就是長上翅膀也飛不過來。


    而洛陽告破,南梁背信棄義反插一刀,更是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兩根稻草,就算神仙降世,也已回天天無力……


    元匡便與元欽商議,建議皇帝向李崇下旨,留大量民壯與少量中軍牽製叛軍,其餘精銳往東迂回,退往徐,青兩州。


    隻要李崇同意,傅豎眼也會調集洛,荊,兗等州的精兵,護送皇帝撤往青州。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若再等下去,不是南邊的梁軍打過來,就是北邊的叛軍追過來。也更說不上,洛州本地的豪族和百姓倒先反了……


    元欽咬了咬牙:“就聽建扶兄所言……”


    “好!”


    元匡抬頭看了看天,“但願老天開眼……”


    ……


    清明時節,平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雨。雨很大,足足下了一日一夜。


    天一晴,仿佛換了一個世界,群山洗盡鉛華,天空碧藍如鏡。山野間翠意盎然,天地煥然一新。


    風景獨好,卻無人欣賞。


    城牆下,列著一座偌大的方陣,一眼望不到盡頭。一陣微風吹來,幡旗拂過旗杆,發出“沙沙”的輕響。


    軍容尚算齊整,兵卒也個個昂首挺胸,糧草與車馬備的更是充足,似是比兵卒還多。


    這已是北鎮最後的家底了:三萬步卒,一萬精騎皆是一騎雙馬,另有馱馬,驢騾三萬餘,牛羊五十萬餘,並四千七百多駕大車和糧草,並近十萬丁口……


    元遙重重吐了一口氣,朝著奚康生和邢巒抱了抱拳:“二位,一切拜托了!”


    “都督言重,一路走好!”


    奚康生扯了扯嘴角,但笑的卻比哭還難看。邢巒也臉色澹然,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


    元遙隻當沒看見,微微一躬:“奚公,邢公保重!”


    身後,元恒,元定也跟著做了個揖,等元遙起身,兄弟三人轉身下了城樓。


    不多時,城下大軍徐徐開動,排成一道長龍,往北行去。


    四萬大軍,不是一時兩刻就能走得完的,奚康生也懶的再看,舉步往城下走去。


    “元都督屢次相邀,讓邢公與他同去,邢公為何不應?”


    邢巒滿臉苦笑,又搖了搖頭:“元都督稱,此行是要反攻西海,奚公信不信?”


    “我信個鳥毛……手握大軍數十萬之時,元遙都不是李承誌的敵手,就憑這數萬大敗之兵就要反攻李承誌的老巢?能笑掉老夫的大牙……


    元遙不過是自知大勢已去,要逃命罷了。也莫說西海,他能走到大磧,老夫就能道一聲佩服。而十有八九,元遙會逃到漠北深處,不然何需帶如此多的牛羊和丁口?”


    “是啊!邢某做了數十年的漢人,祖祖輩輩亦是漢人,不能臨了臨了,再去過宿帳牧羊,茹毛飲血的日子?所以即便是死,也要死在漢家之地……”


    邢巒歎了一口氣,“那奚公呢?”


    “我?”


    奚康生露出幾絲慘笑,“人人都道我早就降了李承誌,若是最終未降,豈不是枉費天下人的苦心?”


    “哈哈哈哈哈……”


    邢巒大笑了起來,笑著笑著,臉上已流滿了淚。


    “好,那邢某即刻整軍,就當做給李承誌的見麵禮……”


    奚康生點點頭:“也對!”


    ……


    多虧了清明時的那場大雨,滹河發了大水,將死人死馬衝了個幹淨。


    據見過的兵卒說,當時的景像極為恐怖,多的數不清的屍體隨波逐流,時浮時沉,就像無數條大魚上下翻騰,看的人頭皮發麻。


    而如今,青草已然淹沒了暗紅色的泥土,河堤鬱鬱蔥蔥,無數人影在北岸來回奔走,極為熱鬧。


    李豐舉著千裏鏡,看了一陣,嘴裏開始念叨。若是湊到近處,就能聽到他在低聲罵娘。


    兩岸就隔著二三十丈,鏡中看的清清楚楚:那些人影不是老弱就是傷殘,此時挖土的挖土,扛木的扛木,分明是要在河上搭橋。


    離的這麽近,根本用不到石炮或是火炮,召些臂力強勁的弓卒就能射死大半。但偏偏,一杆偌大的奚字旗就立在河岸邊。旗下,一個須發皆白,但依舊壯的如牛的軍將柱槍而立,不怒自威。


    又不是第一次見,李豐還能認不出奚康生?


    要不是李承誌送來急令,命他盡量生擒,就是一百個奚康生也被轟成渣了。但不知這老賊是不是猜到了這一點,連著三日天天都是如此:來了往河堤邊一站,仿佛要故意送死一樣。


    這個老無賴……


    李豐暗罵一聲,放下千裏鏡:“達將軍,這如何是好?”


    達奚臉色灰暗,默然不語。


    就憑這群老弱,就算過了河,又如何能攻得下陳兵數萬,火炮上千的代縣?


    更何況,主帥還是身經無數戰,從未有過敗績的了李豐?


    從父分明是存了必死之誌……


    “李將軍,放過來吧!”


    “啊?”李豐愣了愣。


    “放過河,放到城下!”


    達奚猛吐了一口氣,“而後就由我來應付!”


    李豐轉了轉眼珠:“好,那就拜托奚將軍了!”


    而後,他又給裴安之使了個眼色,二人向達奚告辭,下了城頭。


    “大帥,奚將軍是不是過於托大了?”


    “不是托大,而是無奈!”


    李豐悵然歎道,“國公要生擒奚康生,偏偏奚康生一心求死,換成是你,你為難不為難?


    不過不用擔心,左右不過數千老弱殘疾,莫說隻是放過河,就算是放進城來又能如何?”


    他怕的不是這幾千殘兵,說實話都根不著什麽計謀,隻需正麵平推,幾輪炮就解決了。李豐為難的是,要是一個不小心把奚康生給炸死了怎麽辦?


    可能李承誌也知道這其中的分寸不好把握,索性把達奚派到了秀容郡。但不知為何,達奚一沒有亮明旗號,二沒有派人出城勸降,隻是每日登望,一看就是好幾天。


    如今達奚好不容易張嘴,接下了這個爛差事,李豐自然樂的順水推舟。


    “這倒也是!”


    裴安之隨口應著,心中唏噓不已。


    想當年,北鎮何其壯哉,合六鎮之軍三十餘萬,屢敗柔然,被稱為鎮國之器也不為過。


    而如今,卻落到傷殘老弱不過數千,連幾駕驢車都湊不出來的田地?


    可悲,可歎。


    就是不知道,帶走了北鎮所有精銳和丁壯的元遙,有沒有走到大磧……


    ……


    南岸的叛軍仿佛在看戲,既不攔也不阻,任由敵軍搭建浮橋。北岸的鎮軍也當叛軍不存在,伐木的伐木,運土的運木,釘樁的釘樁。


    又過了五日,一座寬丈餘,長足有三十丈的浮橋告成,當第一波鎮軍踏上橋頭時,南岸的叛軍如潮水一般,瞬間散了個幹淨。


    望著前兩日還如集市,此時卻空無一人的對岸,奚康生喃喃自語:“這是有多看不起我奚某人?”


    “也說不準是為請君入甕,而後一網打盡?”


    “但願吧!”


    奚康生率先踏上浮橋,步伐異常的穩,“早知會是今日這般光景,去歲寒冬之時,老夫就該迎著那炮陣衝過去……”


    邢巒幽幽一歎,跟在了奚康生身後。


    本以為能支撐一時,卻沒料到竟敗的如此之快?


    洛陽告破,南梁背信棄義,就像是在本就奄奄一息的病人身上刺了兩刀,將元遙、奚康生並邢巒等人為數不多的戰意擊了個粉碎。


    三人皆知,元魏即將亡國滅種,再也難以挽回,但三人的選擇卻截然不同。


    元遙選擇活下去,哪怕活的像喪家之犬。而奚康生與邢巒卻選擇赴死。


    哪怕沒有一絲一毫的意義。


    更甚至於出征之前明言此戰十死無生,必敗無疑。所以逃的逃,跑的跑,如今跟隨二人過河的,就隻有數千老弱殘疾。


    不然六鎮軍戶逾百萬,即便數次大戰後死傷逃亡泰半,即便元遙帶走了八成的戰兵和青壯,但八九萬民夫還是能湊出來的。


    也算是積德了……


    奚康生暗中感慨,不知不覺就過了浮橋。對岸依舊不見一個人影,但他還是解下大弓,搭上羽箭,指向空無一人的田野。


    邢巒也抽出佩刀,立在奚康生一側。


    親兵吹響了號角,各營陸續過河,等最後一全兵卒踏上河堤,邢巒接連幾刀,斬斷了繩索。


    浮橋跌落河堤,隻幾息就衝到了河中央,時隱時現,像一條巨蛇在河中翻滾。


    奚康生跨上座騎,舉刀指著隱約可見的代縣縣城:“戰!”


    兵卒臉上都露出悲壯之色,奮力大吼:“戰!”


    聲音很大,足足傳出了數裏。達奚眼眶發紅,嘴唇微微抖動。


    其實奚康生逼他遁往西海的那一刻,達奚就已經察覺從父已經下定決心:國破之日,就是他赴死之時。


    不論是出於親情,還是出於遵從李承誌的命令,他都無比希望奚康生能歸降。但他更清楚,奚康生被身名所累,寧死也不會降。


    那自己該怎麽做?


    看著遠處如潮水一般蔓延而來,步伐緩慢堅定的鎮軍,達奚咬了咬牙:“開門!”


    ……


    裴鬆之的《三國誌注》奚康生也是讀過的,自然知道野史中的空城計。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有人把這一計用在自己頭上?


    代縣城門洞開,城上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個兵卒。看不到令人聞風喪膽的鐵炮,更看不到如臨大敵,張弓待射的叛軍。


    甚至沒有一麵寫有字號的大旗,所以他連守將是誰都不知的。


    人呢?


    斥候探的分明,一月前陸續有數萬叛軍從常山、巨鹿等郡移駐秀容,以防備進至平城的元遙玉石俱焚。若非如此,元遙也不會走的那般幹脆。


    大軍定然還在,代縣之中亦不少,奚康生心知肚明。但這不做一絲防備,任由他搭橋,任由他過河,甚至洞開城門任由他入內的架勢,卻讓奚康生犯了難。


    這他娘的不會是要生擒爺爺吧?


    既然是來赴死的,當然要死的轟轟烈烈。如果城頭萬箭齊發將他射成刺蝟,或是大軍盡出將他砍成肉醬,奚康生也算是死的其所。


    但一旦入城,被困於甕城之中,然後既不放也不殺,再餓上幾日,最後會是什麽下場?


    別說殺敵,怕是連抹脖子的力氣都沒有……


    “嗬嗬嗬……”


    奚康生冷笑了起來,“給爺爺拆?”


    拆,拆什麽?


    負責傳令的奚定安有些懵。


    果不愧對為半輩子的老搭,邢巒歎道:“拆門,拆城!”


    原來是這個意思?


    奚定安恭身應諾,而後大聲傳令。


    看著扛著鋤頭、鐵鏟,甚至背著土簍奔過來的鎮軍,達奚當即就傻了眼:你倒是入城啊,怎拆起了城門?


    站在身後的李豐險些笑出聲。


    英雄赴死,名將殉國……本該是無比悲壯的一戰,此時卻如此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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