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數年……太後,別來無恙?”


    自幼帝登基,太後稱製那年,他就被委以征北大將軍高肇之司馬之職,遷調六鎮。粗粗一算,離京竟已整整六個年頭。


    這六年來,他不辭勞苦,任勞任怨,為的無非便是恐負皇兄所托,故而殫精竭慮,嘔心瀝血,隻願天下太平,元氏之基業能傳承千秋萬代。


    之後烽火四起,朝局動蕩,顧命之臣時浮時沉,換的如走馬觀燈一般,卻從無人考慮過將他召回京中,輔佐幼帝。


    元懌便知,太後也罷,宗室也罷,更或是朝臣,皆畏他更甚於反賊。隻要元亶(幼帝)在位,他就最好不要入京。


    無他,隻因他為皇帝生父爾!


    而如今,已值存亡絕續,危如累卵之際,便是有忌諱,他也顧不得了……


    元懌的容貌依舊秀美,依舊溫恭儒雅,依舊彬彬有禮。


    所不同的,也就是鬢角多了些斑白,臉上多了些蒼桑之色,眼中多了些陰鬱。


    但看在太後眼中,卻如惡魔。


    不知是怕,還是怒,高英銀牙咬的咯吱直響:“清河王,你如此大逆不道,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並非元懌欲大逆不道,而是太後倒行逆施,已到了不得不拔亂反正,正本清源之時。是以便是擔萬世罵名,宣仁也顧不得了!”


    元懌稍一頓,又反問道,“至於造反……反我自己的兒子麽?”


    “放肆……”


    高英一聲疾喝,竟翻身站起。若非女官手疾眼快,忙將薄毯裹上,高英已是春光盡泄。


    “皇帝已為先帝續肆,更已承馭寶曆(繼承皇位),你安敢如此妄言?”


    “便是他為太上皇,又能如何?你盡管放心,便是先帝複生,央我承寶,我也絕不會答應……你當做皇帝很輕鬆麽?”


    元懌淒然笑道,“若非你利令智昏,喪心病狂,欲使我元魏分崩離析,我焉能行此下策?”


    “放屁……”


    高英又驚又怒,脫口便是李承誌的口頭禪,“分明是你狼子野心,圖謀皇位……”


    “隨你怎麽說吧,朝臣、百姓自有公論,我自問心無愧對便是!”


    元懌頗是無所謂的一歎,又喝令道,“來啊,請太後更衣,送入金墉城……”


    高英嘶聲厲吼:“元懌,你敢囚我?”


    “為何囚不得?我未召令朝臣廢黜於你,更未詔告天下,定你禍國殃民,十惡不赫之大罪,就已是仁至義盡……太後,你為何不想想,深宮高城,重門南析,羽林虎賁,戒備重重……我為何就能率千餘甲士,如入無人之境一般進得太後寢宮?”


    元懌悠然一歎,“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太後已是盡失臣心、軍心、民心……莫說將你囚禁,便是報你個猝斃,又有誰能予你鳴冤?”


    高英猛的一震,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紫,好似全身所有的血液都翻湧了上來。隻幾息,兩隻眼中便盡是赤紅。


    “元淵為衛卿,元熙(元英嫡子)掌虎賁,元子直(元勰嫡子)掌羽林,秦鬆掌繡衣……孤待爾等皆是不薄,為何要謀害予孤?”


    元懌暗暗的歎了一口氣:何止是不薄?


    高英再是久居深宮,再是見識淺薄,也知收買人心,拉攏心腹。更何況她還親眼目睹先帝遇害之驚變,怎不知前車之鑒?


    是以她對這四人堪稱信重有加,賜盡優容。


    元淵倒也罷了,多少經過戰事,而予宮中任直寢將軍、虎賁郎將多年。若論資曆,升他為衛尉卿倒算不得出格。


    唯一所慮者,為元懷、於忠作亂,宮中生變之時,元淵身為虎賁中郎將,卻不察麾下多半附逆,繼而生驚天之變。


    隻此一點,將他廢爵罷官,貶為庶民也不為過。


    但高英力排眾議,不但未曾降罪,更是賜其承廣陽王之爵位。而後更是步步高升,直至九卿之一,掌宿衛宮禁之重權。


    如此倒也罷了,而如中山王元英之子元熙,軍功並無半件,聲名更是不顯,唯一的從軍之曆,也不過是隨李承誌平定沃野。卻依然平步青雲,執掌中軍之翹楚的虎賁。


    更有甚者,鼓城王之子元子直更是連軍營都未進過一次,也能掌上萬羽林,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若隻是如此,高英至多也就是昏饋無能,自私自利。畢竟這三人皆為宗室,且皆是秉性忠良之輩,便是才情差一些,至少能恪盡職守。


    但如秦鬆,自任繡衣直使以來,構陷栽髒,指鹿為馬時有發生,幾如前漢之江充,一手遮天。


    而他一介閹臣,攀附高英隻短短五六載,富庶竟比先帝時的元雍、元琛有過之而無不及?


    自是獻媚於上,勒索於下,誰若不予之行賄,誰便有罪……


    是以若論常理,這四人自該是對太後忠心耿耿,死心塌地,肝腦塗地以報恩寵才對?


    可惜元懌心思慎密,棋高一著,以有心算無心,更因宗室、朝臣苦秦鬆久矣,對高英早已是怨聲載道,天怒人憤。


    一月前,元懌孤身入京,先假扮元遙之親隨,借送禮之機入太尉府。


    元懌怕露真容,都未曾亮出元遙的親筆書信,元詮就已猜出他的來意。


    之後便是捭闔縱橫,順利的出乎元懌的預料。莫說親近元懌、元遙的宗室,便是如劉芳、遊肇這般的首輔重臣竟都欣然應諾……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元詮隻予府中擺了一桌酒宴,元淵等人便盡數入彀。而後便是深言大義,循循善誘。


    也賴元淵、元熙、元子直等人並非唯利是圖,是非不分之輩。更知這元氏江山若是分崩離析,莫說王權富貴,怕是連隻喪家之犬都不如。


    再然後,便是水到渠城,無驚無險……


    所謂成王敗寇,元懌又何需予高英解釋的那般清楚?


    他打斷思緒,朝高英拱了拱手:“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隻請太後移駕。也請太後放心,宮娥女婢、吃穿用度、一應所需,甚至是佛典經文都已為太後準備妥當,太後隻需安心禮佛便可。而但逢初一、十五,陛下便會覲見太後,以全孝道……”


    “元懌,你安敢如此……安敢如此……待到明日,你如何予朝廷交待……待到日後……日後你至九泉之下,以何麵目再見先帝?”


    元懌依舊溫恭有禮,神色更是波瀾不驚,宛如先帝之時。


    但高英知道,元懌越是如此,越表明大勢盡去,回天無力。


    心中又驚又疑,又是恐懼。


    她雖未親眼過,但史冊之中不勝枚舉:凡行廢立之事,有幾人都得善終?


    便是仁厚如高祖孝文,因諸多忌諱而留了馮皇後一命。然臨終之際,終是令劉騰將其鴆殺,而後又令於烈(時任衛尉卿)將其滅門。


    便是高氏舉族反叛,高英早已恨之入骨,但她也絕不願高氏就此絕了香火。


    她更怕出了涼風殿,或是三尺三綾,或是一杯鴆酒就端到了自己眼前。是以語無倫次,隻求元懌網開一麵……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元懌悵聲回道:“已至如此地步,我又何必哄騙予你?你日後隻安心禮佛,便即往不咎。而如朝臣,早已畏你甚於猛虎,恨你甚於世仇,不然我安能不費吹灰之力,行此大義之舉?”


    “至於皇兄?”


    元懌微微一笑,“放心,他隻會謝我,而不會怪我……送太後回宮……”


    說罷,登時便從甲陣之中越出十數位女婢,將失魂落魄,宛如一灘爛泥的高英架起,予其梳洗。


    待紗帳落下,元懌又揮了揮手,甲士齊齊轉身,退出了涼風殿。


    出得殿來,隻見階下甲士林立,塞滿了整座宮院。院中燈火大作,亮如白晝。


    元懌舉目一掃,見為首的幾位既未披甲,也未著盔,還是一襲官服,一頂三梁冠時,他心中一緊,快步下階。


    左為元詮與李崇,右為劉芳與遊肇,若再加上他,五輔齊至涼風殿。


    剩餘三位,則是元遙、奚康生並邢巒,如今皆在關中與北地領軍。


    而若無八輔首肯並全力支持,元懌再是憤憤不平,再是躊躇滿誌,又豈能做的如此潑天般的大事來?


    他急急迎向階下,方待問禮,四人竟齊齊往下一跪。


    元懌悚然一驚:“這是為何?”


    其他三人隻是拱禮,唯有劉芳目光如炬,清冷如刀:“太後雖有諸多不是,但畢竟為先帝臨終禦言,令其臨朝。更令陛下承肆,認太後為母……


    而我等臨危授命,得先帝托孤,本該盡心用命,以不負皇恩。如今禍起蕭牆,雖是迫不得已,但已是大逆不道,若再行不忍言之事,豈不是陷陛下予不孝,陷我等於亂臣賊子之地?還請殿下以大局為重,以元氏天下,以百姓蒼生為念……”


    說罷,便重重的一頭磕了下去。而身旁的元詮、李崇、遊肇皆是如此。


    隻聽“咚咚咚”的三聲響,就如三根鼓槌,敲在了元懌的心裏。而幾人額頭上的幾抹血跡,更是如針一般的刺進元懌的眼中。


    他正待回應,又聽“嘩啦”幾聲,定睛一看,竟是元淵、元熙、元子直三人越出軍陣。


    三人皆披全甲,自是不如劉芳等人靈便。往下跪時,就如推金山倒玉柱,聲勢更是大了幾分。


    而就在此時,之後的軍將、甲士就如風吹過的野草,更如被一柄巨大的鐮刀割過,齊齊的往下一跪。


    隻聽深宮高城之中,盡是“咚咚咚”的回音。而待眾人齊喝,更如山崩地裂,海嘯堤決:“請殿下以大局不重,以蒼生為念!”


    元懌的瞳孔猛的一縮:死諫!


    高英倒行逆施,人心盡失,為何劉芳等人如此感恩懷德?


    不過是借口罷了。


    劉芳等人怕的是他元懌得寸進尺……


    也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刹那,也可能是數十息,乃至一字,直到舅弟羅泰在身後喚他,元懌才悚然一驚。


    而後又一個機靈,才知渾身都已被冷汗濕透,更有一股鑽心般的寒意自尾椎升起,瞬間襲遍全身。


    怪不得予關中聯合元遙等人也罷,至京中說服元詮、劉芳,元淵,乃至調兵遣將都那般容易?


    今日入宮更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如回清河王府一般?


    怕是早就有人予暗中謀算,更是布置好了一切,隻待他這個皇帝生父、先帝唯一的皇弟自覺入彀。


    不然眨眼間還隨自己入宮清君側的數千甲士,須臾間就跪在了自己對麵?


    元懌毫無來由的想起了李承誌的說過的一句話: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關中之時,與元遙、奚康生、邢巒、崔延伯等謀定大計,即將入京之時,幾人均說過類似的話。元懌雖無急智,但曆經波折,見多識廣。更在元恪耳喧目染之下,早已非一句話要琢磨好幾遍的無知少年。


    元遙等人話中之隱意,不言自喻:元魏已值存亡絕續,危如累卵,稍有波折,便是萬劫不複。是以再絕對經不起那怕多餘的一絲折騰。


    說直白些:廢後是迫不得已,但廢帝,萬萬不可。若是元懌得隴望蜀,欲海難填,就莫要怪他們一反即往。


    再說的露骨些:能無驚無險的廢了太後,再廢一個清河王,自然不費吹灰之力!


    其餘不論,如今元魏舉國之力,也絕對再征不出這四人麾下之軍。若是這四人反目,除了萬劫不複,再不會有第二條路。


    更何況,一山之隔,便是如狼似虎的西海大軍。元懌便是瘋魔了一般,也絕然不會自毀根基,自掘墳墓……


    雖是如此,但元懌也算嚐到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什麽滋味,更知雙刃劍為何物。


    至今想起來,他依舊心有餘悸,卻不想,予京中又經曆了一遭。


    莫說他沒有過類似的半絲念頭,便是真有此念,又豈不知此時但有半絲猶豫,十有八九會落得如高英一般的下場。


    當眼前這近千甲士是紙糊的,還是當甲士手中的刀槍砍不動人頭?


    元懌慘然一笑:“諸公何至於此?還請快快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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