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


    李承誌初創炮營,李彰任炮營軍主至今,已五年有餘。他早已到了爛熟於胸,信手拈來的程度。


    所以李彰很清楚,十炮齊發,隻需一輪就可將中空的箭樓轟平,不過謹慎起見,他才下令放了兩輪。


    是以莫說是箭樓,兩輪之下竟將城牆東角都掀掉了大半。原本四丈高的城牆,如今還不足兩丈了……


    當煙塵散盡,看到滿地的碎磚爛土,仿佛被怪獸咬了一口的城牆,幾人隻覺毛骨悚然。


    所謂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不論是劉芳,還是元淵與楊舒,以往隻是見於奏呈之中,至多也就是聽崔延伯這等親臨其境,見識過火炮之人口述,並未親眼見過。


    而今日,才算真正的一睹此物真容,可謂大開眼界。


    便是真正的天罰,有無如此威力?


    此絕非人力可抗也……


    怪不得西海能以一敵十,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隻二十發鐵彈,予須臾之間,足四丈高,兩丈厚的城牆就能被攔腰斬斷,若是再放二十發呢?


    便是不能夷為平地,也已是觸手可攀。


    而如城上的兵卒,便是未被鐵彈擊中,僥幸活下性命,還能餘幾分戰意與士氣?


    但凡能不嚇的腿軟,能不哭爹喊娘,就絕對稱的上好漢。能握緊刀槍,咬牙抵抗的,怕是十中都不足一。


    如此,攻城的步卒自然就能從容不迫的登城,破門……


    楊舒又是激動,又是害怕,隻覺肝尖兒都顫了。


    他咬了咬舌尖,按捺住興奮說道:“也非老夫長你誌氣,滅朝廷威風。你也更莫要誆騙老夫:若此神物真能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你西海虎狼之師,又豈能被一道隴山所阻?”


    李承誌心頭一震:好個老賊,你哪一方的?


    便是心中有所懷疑,也不能當著劉芳和元淵的麵說出來啊?


    他依舊不動聲色,隻是冷笑道:“你當我真怕了崔延伯、邢巒,並元遙與奚康生之流?若是我手中再有十萬大軍,便是北鎮與關中也已盡數收入囊中,何況區區一道隴山?”


    若是連北鎮與關中也陷入李承誌之手,洛京再有何險可守?


    劉芳與元淵聽的頭皮發麻,嚅嚅無言。


    隻因越是往深裏想,越覺得李承誌並非虛言。


    如柔然一般的胡族,打仗的目的無非便是搶丁口、搶牲畜、搶糧草,順帶製造混亂,削弱敵方實力。是以搶了就走,絕不拖泥帶水。


    而西海卻截然相反。


    李承誌此時雖未舉旗,更未稱王,但目的顯而易見:造反到底,改朝換代。


    雖然還是在搶,但搶的不但是人和糧,更要搶城和地,所以不但要能打的下來,更要能守的住,這才是重中之重。


    而偏偏西海方興未艾,初露鋒芒,底蘊太淺,攻伐有餘,守成卻不足。


    說直白些就是缺兵缺人,打下的地盤稍一多,就無人可守。


    若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朝廷求和,李承誌順水推舟的罷兵,合情合理。


    所以如李亮才會大興土木築城,更是以懷柔之策攏絡民心。


    反而言之,李承誌所依仗者,無非便是火器。若真如楊舒所言,此物已無以為繼,西海焉敢隻以十數萬兵力便咄咄逼人,使遠遙等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但楊舒卻不這般想,雙眼緊緊的盯著李承誌,似是要從李承誌的臉上窺出一絲端倪。


    以他的了解,李承誌絕非按步就班,循規蹈矩之人。


    這小賊便是無理都要蠻攪三分,更何況此次他已占盡天時、地利,人和,更應該得勢不饒人才對。


    這隻是其一。


    其二則是以長遠計,李承誌絕不該在士氣正盛,勢如破竹之時偃旗息鼓,鳴金收兵。


    既然一不缺糧,二不缺兵,三不缺火器,四更是視崔延伯、邢巒、元遙、奚康生之流如無物,為何不趁勢打過隴山,攻克關中?


    隻是攻克,而非占據,就如柔然一般,搶了就走。


    一是可殲滅朝廷兵力,順便搶兵、搶丁、搶糧,壯大西海。


    二則是關中再一失,便等於洛京門戶大開,朝廷更是會亂上加亂,錯中出錯。


    其餘不論,光是李承誌退走之後如何穩定關中民心,再從何處征召大軍禦守關中,怕是就能讓太後與朝中諸公愁白頭發。


    也更說不定,李承誌腳退回隴西,已被朝廷盤剝日久,早已不堪重負的關中後腳就反了。更有甚者,真的可能關中百姓與士族反倒求著李承誌盡快將關中占了……


    所謂此消彼長,李承誌何樂而不為?


    所以楊舒本能的懷疑,這小賊絕對有迫不得已,不得不暫且休兵的理由。


    包括今日領劉芳、元淵觀軍營、看倉曹,並這火炮,十有八九在示敵以強,迫使朝廷不敢輕舉妄動?


    暗中猜忖,再看李承誌波瀾不驚,防的滴不不漏,楊舒眼珠一轉,岔開了話題。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死士。若是百戰餘生,早已將生死置之於外之流守城,你又待如何?”


    他一指陣前火炮,又指了指遠處的城牆:“若易地而處,換老夫守城,便盡召悍卒。你若發炮攻我,我便令兵卒藏於城後,若是炮停,我便知你要發兵登城,再令兵卒守牆……


    你常言:狹路相逢勇者勝,無非便是寧死不降,以身殉國,如此僵恃,你又能奈我何?”


    寧死也不降……哪有那般容易?


    李承誌本想回一句“多轟幾輪不就行了”,但話到了嘴邊,他又陡然一頓。


    這老賊怕是已然認定西海已彈盡藥絕,說的再多他也不會信。


    便何需他信?


    李承誌對楊舒有一百二十分的信心:莫說他隻是懷疑,便是有真憑實據,證明西海如今已是外強中幹,不堪一擊,這老賊也絕不會漏出半絲風聲。


    也更說不定,他此來西海已然得人授計,會與西海暗通曲款。比如李韶,比如他從弟楊鈞。


    所以,根本不用管楊舒信與不信,隻要劉芳與元淵相信就行了。


    李承誌冷哼一聲,又呲牙一笑:“口說無憑,眼見為實,那就讓延容公見識個夠……”


    還要如何見識?


    不等劉芳與元淵回過神來,李承誌又數聲令下。


    二人恍惚之間,隻聽了個大概。似是李承誌令炮卒轟擊城後的磚棚。


    方才登城之時,幾人還曾留意過,那假城之後數裏內,建有許多磚房,但奇怪的是隻建了四牆,卻未搭頂。


    隻因三人皆對火炮念念不忘,故而疑念隻是一閃而逝,未多留意。此時看來,卻是練炮的標靶之類。


    但片刻間已然見識過了火炮之威,已足夠讓人大驚失色,還要如何見識?


    難不成,還有更厲害的?


    楊舒猛一眯眼,望樓下看去。見炮卒似是換了不同的鐵彈,又將炮膛洗了又洗,清了又清,生怕其中留下鐵刺、火星之類。連填裝火藥的動作都慢了許多,不是一般的謹慎。


    他興致更甚,興奮的問道:“此彈可有不同之處?”


    你不是挺會腦補麽,為什麽不猜了?


    李承誌嗬嗬一聲,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多說無益,看就是了!”


    這小賊竟還惱了?


    看吧,就說了他不是大氣之人……


    心中腹誹,看李彰親手填裝引線,楊舒知道要開炮了,索性舉起望遠竟,看向了假城之後。


    而後便聽一陣炮響,數道黑點自鏡中一閃即逝,落入城後。


    比起方才,準頭要差上一些,大致隻有一半砸中了磚房。威力更是要打個折扣,隻有一兩枚砸穿磚牆,落入房中。其餘皆被彈落於地。


    就這?


    心中剛生出類似的念頭,鏡中突然炸起數道火球。隻見此起彼伏,未到三息,十丸鐵彈盡數炸開。


    磚房依舊佇立不倒,隻多也就是被炸的晃了兩晃。與方才轟碎半邊城角相比,簡直不堪一提。


    但無論楊舒,還是元淵,依舊被驚的後背發涼。


    好端端的,那磚牆竟燃起了火?


    若隻是磚牆也就罷了,更驚悚的是,牆下分明是沙地,無半根柴草等物,卻也燒個不停?


    再一細看,竟似有水一般的物事灑於地下,見火即著,幾人也突然想起了被傳的神之又神,邪之又邪的“火油”。


    傳聞此物水澆不熄,土潑不滅,凡天下萬物,無不是觸之即燃,就如附骨之蛆,不死不休。


    然而自李承誌於陳倉大敗南梁之後,此物便消聲匿跡。朝廷以為是失了金明這等產油之地,李承誌無油可采,此毒物便如曇花一現。


    之後金明郡的油湖被高肇采之一空,連火箭都無以為繼,朝廷更是以為此物已絕跡於世間,已不足為慮。


    卻不想,今日竟又重見天日?


    而這也就罷了,更令幾人驚恐的是:以前李承誌隻是將此物附於箭上射之,或是存於瓷罐中拋之,無論是弓還是石炮,至多也就拋射至百十步遠,勁道極其有限。


    若提前防備,就如元繼守清水之時,予城上立以厚盾,多備滅火之物,未嚐就防不住。


    但如今倒好,李承誌竟是拿火炮射?


    片刻前才登過那假城,是以幾人皆知,城牆距此至少兩裏。而再看燃火之處,距城牆又有近裏之遠。兩相一疊加,豈不是足可將火油射到三裏之外?


    更有甚至,那油罐已不是砸,而是炸。眼見磚牆都被炸的晃動不止,更如天女散花,四散飛濺,木盾再厚,又哪裏能防的住?


    除非躲進屋中……不對?


    剛剛冒出一絲念頭,又被楊舒斷然否決。


    此物本就是放火之物,連沙土、石磚都能燃之,何況以木為梁,以草為頂的屋舍?


    房舍更是觸之即燃,若藏於其中,怕是死的更快。


    這小賊之意,就是想讓我楊延容看看:便是你藏於城後,或是躲在甕城之中,我李承誌也能將你逼出來……


    但連金明都已無油可采,李承誌又是何處尋來的火油?


    楊舒心中一動:“你莫不是在河西也尋到了油湖?”


    河西倒是不缺石油,後世有名的玉門油田距此也不過四百裏。離的這般近,李承誌怎可能不動心思?


    但也隻是試了試,便徹底做罷。


    隻因玉門的石油埋的太深,憑西海之力,也別想挖出半點油渣。


    當然,他肯定不會在此時說實話,隻是模棱兩可的回道:“廷容公高見!”


    我高見個鳥毛,若真有高見,這等寶物還能輪到著你這小賊?


    有火器在手,西海就已可無匹敵。再有這等歹毒之物,豈不更是如虎添翼?


    楊舒已然能夠想像到,假以時日,西海大軍橫掃千鈞,兵進洛陽的景像……


    心中已是千服萬服,但楊舒嘴上依舊不饒人,咬著牙冷笑道:“就這點能耐?若還有手段,就盡管使出來,也好讓老夫徹底死心?”


    這都還不夠你死心?


    不看劉芳與元淵的臉色,就如敷了粉似的,白的看不到一絲血色。


    一看就知楊舒是死鴨子嘴硬,再見他眼珠滴溜溜的亂轉,李承誌心中一動:這老賊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所謂此一時彼一時,被朝廷盤剝日久,關中早已苦不堪言。若不是如今朝廷以隴山為界,在隴東、高平鎮皆陳有重兵,關中怕是早已烽煙遍地。


    再者,元魏漢化才隻數十年,骨子裏依舊是重胡輕漢,況且李承誌本就出身關中門閥,是以與朝廷相比,關中門閥對李氏有天然的親近感和認同感。


    這般一想,楊舒的此行來西海的用意就很值得玩味的。此行不乏有借西海之刀,殺朝廷之威之意。


    也更有可能,欲一探西海虛實,也好為關中士族早做打算……


    也罷,就讓你再見識見識!


    李承誌轉著念頭,又朝李彰喝道:“換開花彈!”


    一聽不再擺弄那磷彈,李彰不由的鬆了一口氣,連忙讓兵卒將彈箱搬的遠遠的。


    不怪他害怕,隻因被這東西燒死燒殘的炮卒已不是一個兩個。且太過陰毒,有傷天和。


    所以兵庫中雖藏有上萬枚,但李承誌從未用於過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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