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便探聽消息,繡衣衛大多以胡商的身份混跡於吐穀渾、柔然、並西域諸國。也有不少藏於敦煌城中,或為商賈,或為兵將,或為鎮衙吏員。


    元鷙即為敦煌鎮將,鎮守一方,自然也有部分繡衣使歸他調用。是以這密奏若是由扮為胡商的繡衣使送來,並不出奇。


    奇怪的是,元鷙已然兵敗於西海,如何能尋到繡衣使,莫不是繡衣使潛進了李承誌的老巢鎮夷城?


    心中驚疑,元澄又從開頭讀了起來,隻看了一段,瞳孔便猛的一縮。


    他驚的不是元鷙有沒有死,有沒有叛降,而是西海已然攻克敦煌鎮。


    如此一來,河西之地盡落李承誌之手。可謂進可攻,退可守,逐鹿天下之基業已成……


    而這隻是其次,元澄心驚的是:怪不得柔然會敗的那麽快,最後隻能經大漬逃入漠北,而非原路撤軍,原來是後路被李承誌給斷了……


    此時想來,怕是去歲冬自己出使柔然之時,李承誌就已窺出端倪,不然不會如此急迫,且將時機掐的恰到好處。


    柔然堪堪出兵,李承誌就拿下了敦煌,等於柔然早已腹背受敵。


    更有甚者:敦煌距吐穀渾新都伏羅川堪堪千餘裏。且金山(今阿爾金山,予敦煌之南四百餘裏,吐穀渾都城伏羅川之北約八百裏。為元魏與吐穀渾邊境)河穀眾多,寬暢平坦。李鬆可隨時遣甲騎入境吐穀渾。


    猝然見大敵來襲,伏連籌不知虛實,十有八九會撤回慕容孝的大軍。不過鹽湖大捷,李承誌勝的太過輕鬆,是以才未用出此計……


    用力的呼了幾口氣,元澄定了定神,又看了起來。


    兵敗當日,元鷙跌下雲樓摔斷了腿,繼而被俘。之後被囚於鎮夷城中。


    也就休養月餘,李承誌突遣使臣前來遊說,勸他助西海招撫敦煌。元鷙自稱為忍辱負重,便假意答應,而後隨李承誌心腹家臣李鬆,率兩萬大軍,西赴敦煌。


    元鷙又稱,為免生靈塗炭,罔害無辜,他隻能無奈從賊,勸降敦煌鎮。是以不消三日,敦煌鎮軍鎮民盡降,堪稱不費吹灰之力。


    見他如此得力,賊帥李鬆以為元鷙已死心踏地,徹底歸附。再者鎮城新附,為穩定民心與軍心,需元鷙相助之處尚多矣,故而示之以誠,再未當做囚徒一般監押。


    雖仍以保護之名,日夜都有甲士隨侍左右,然而以有心算無心,元鷙還是窺得良機,與敦煌鎮繡衣丞暗通曲款。


    古人雲:欲人勿聞,莫若勿言;欲人勿知,莫若勿為。但有所為。必有痕跡。


    何況元鷙宦海浮沉,戎馬半生,本就非平庸之人,堪稱洞若觀火,慧眼如炬。


    他都不需刻意套問,隻是通過李鬆遣調兵馬、詔令鎮民的珠絲馬跡之中,就能推斷出他此來敦煌,並非隻為了奪城占地,招撫鎮民。而是警前戒後,被甲枕戈,專為防備柔然、吐穀渾而來。


    更有甚者,元鷙隱有察覺:好像而自統帥李鬆以下,凡李氏親信無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更似抱定死誌,頗有不成功便成仁之意?


    元鷙暗暗猜疑,應是不日便會有強敵來犯,不未柔然,便為吐穀渾。


    心驚之下,元鷙暗令繡衣衛,令其多方打探。


    因事出倉猝,李鬆就隻帶了兩萬兵,足有八成駐於涿邪山之南(敦煌與柔然邊境)、銀湖之北(今察爾汗鹽湖,南北朝時水域極大,抵金山南麓、敦煌與吐穀渾交界之處),城中就駐有四千兵。一時捉襟見肘,也就隻能抓大放小,事急從權,是以根本無瑕甄別城中細作。


    倒是便利了元鷙,不但使繡衣使於城中窺覷打探,更從柔然、吐穀渾得知,三方近百萬兵力,欲圍攻鎮夷。


    元鷙一時驚喜交加,以為李承誌必敗,以為戴罪立功的時機到了,是以便有了這份密奏。


    其中盡呈西海虛實:除卻敦煌,如今西海民不過二十萬戶,其中十萬戶,少部為河西百姓,大部為秦梁二州的罪民。


    另外十萬戶,少部為六鎮大亂之後逃往西海的潰軍,流民。大部為羅鑒遷往西海,意欲鳩占鵲巢的鎮民。


    兵則不過十萬之眾:約一萬為白甲舊部,並雜胡精騎,有四萬為陳倉之戰時由秦、梁二州俘獲的叛軍。剩餘的五萬,則來自羅鑒與元鷙的敗兵。


    元鷙又言:西海之軍來曆複雜,多為降軍,是以良莠不齊。隻是李承誌善於蠱惑人心,又賞以重金,故而才得以堪用。


    又因西海火器詭譎,自成軍以來無一敗績,故而士氣極高。但若論戰力,差中軍、鎮軍多矣……


    除此外,其中還有元鷙與崔光閑談之際,崔光對西海的一些推測:凡河西之地,多為荒野。便是李承誌勵精圖治,嘔心嚦血,若無十年之功,絕不足以供養這二十萬民。


    是以其餘不論,西海必然極為缺糧。如今看似如富足之象,不過是鏡花水月,一戳就破。


    崔光猜測,李承誌雄據河西,卻不阻絕絲綢商道,定是便於西海細作化為胡商,往四處購糧。


    除此之外,崔光再想不出西海還能有何方法,養活這近百萬百姓,十萬兵卒。


    崔光還稱,若是朝廷欲平西海,隻需阻絕糧道,就能使西海不攻自破,是以才有“鏡花水月”之說。


    而源於此,元鷙也令細作打探,還真就探到每年都有“高車胡商”與“高昌胡商”往吐穀渾、南梁販運兵甲。奇的是即不要陶器,也不要絲、麻,隻是換糧。


    如此一來,更是佐證崔光所斷:西海之糧,至少大半以上為行商得來。


    是以元鷙獻計:欲平西海,絕不能操之過急。可先斷糧道,再集兵合擊。或可誘其分兵,使其大軍盡出,老巢空虛之時,再突出奇師,直搗黃龍……


    元澄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如今西海南抵吐穀渾,北禦柔然,東進六鎮,更有大軍強渡大河,直指隴山,不正應了誘其分兵這一句?


    更有甚者,西海隻是進於隴西、六鎮之兵,就已有八九萬之巨。若再加上敦煌鎮的兩萬,早已過了十萬。若元鷙所言不虛,豈不是河西也罷、鎮夷也罷,如今已是空之又空?


    怪不得劉芳會予平賊三策中上諫:遣十萬征南之軍輕車簡行,突出祁連山,行圍魏救趙之計,當可解隴西、關中,並北鎮之危。


    想到這裏,就連元澄都生出了一絲心動。但轉念一想,又覺不妥。


    隻憑元鷙的一份密奏,遠不足矣使劉芳、遊肇兩個疏於軍務的文臣想出此計,這二人也絕無這份氣魄。


    這其中必有它故。


    他雙眼一眯,在殿中掃視了一圈。


    隻看元詮臉色,便知他是今日才知此事,之前連絲風聲都未聞到。也怪他不學無術,空活了一把歲數。太後就是看中他碌碌無為,不可能造反,才遷他為太尉,令他掌了兵符。


    但太後心知肚明:問計於他,無疑於問道於盲……


    秦鬆隻是一介閹臣,知道個鳥毛?


    除過元詮與秦鬆,那就隻剩高肇了。元澄眼神一冷,揚了揚手中的密奏:“高首文,你還敢說此策與你無關?已至大廈將傾之際,安敢賊心不死,冥玩不化,欲使雪上加霜,誘我等與李承誌兩敗俱傷?”


    “尚書與尉卿如何問,我便如何答,何來的賊心不死?而眼下除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戰,還有何破敵良策?若是有,不防請殿下道來……”


    看元澄不應,高肇又冷笑道,“再者,太後若依此策,早該從揚州、袞州等地調兵才是,而不是欲解老夫與殿下西行,予李承誌那小兒請罪……”


    元澄眼神一動,心中思忖萬千。


    還真就是如此?


    看這密奏中所言,是元鷙四月初就已寫就,特意繞過鹽湖,經南路送至龍涸關,又經關中八百裏加急送來。


    前後費時還不足半月,密奏便至京中,距今已有一月。恰值那時,吐穀渾與崔延伯大敗,太後突聞大敗,定是驚慌失措。再見元鷙密奏,定會如落水之人抓住了草繩。驚疑之間,必會召重臣商議。


    而數來數去,就隻劉芳與遊肇可堪大用。但偏偏這二人不通軍務,為難之際,也就捏著鼻子,授意劉芳與遊肇向高肇問計。


    高肇雖無名將之名,卻極為擅戰,之所以聲名不顯,隻是因為如元澄一般,因光華太盛,過於璀璨耀眼,被遮住了軍事之才。


    不過元澄是賢名,高肇卻是惡名。但論運籌帷幄,決勝千裏之外,高肇絕不遜色於奚康生、邢巒之流。


    想來這上策,大多都出自高肇之手。


    若是拋卻偏見,此圍魏救趙之計倒不失為良策。但正如高肇所言,太後並未納之,卻似認命一般,竟允準劉芳與遊肇的下策:罷兵求和!


    果然隻是兩個隻知舞文弄墨的文臣,你說罷兵,李承誌就能罷兵?


    太過想當然了。


    更可笑的是,竟欲將自己與高肇押至西海,任李承誌處置,以解其心頭之恨?


    不用猜,劉芳和遊肇絕對做不出這樣的事,這定然是太後之意。


    元澄心中嗤笑,又冷聲問道:“太後為何不應這上策,放手一搏?”


    二人默然不語,隻是搖頭。過了許久,才聽秦鬆回道:“此為破釜沉舟之策,但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如何敢輕易為之?”


    秦鬆隻為內官,焉會置喙,用腳趾頭猜也知是太後的原話。


    意思是連試都不敢試?


    終是婦人之流,罷了……


    元澄悵然一歎,又問道:“即為平賊三策,為何隻見上策、下策,卻不見中策?”


    這次不等劉芳與遊肇開口,秦鬆已越俎代庖:“太後詔諸位來此,便因此故。要等諸公議過,再行定奪是否可行……”


    老太奸不急不徐,娓娓道來,元澄的眉頭卻越皺越深。


    這中策,還真就是折中之策:高英既不敢破釜沉舟,又不願搖尾乞憐,留下千古罵名。一時搖擺不定,患得患失,情急之下,竟想出了個不上不下之策?


    以求和之名,令劉芳出使西海。為示誠意,又將元澄與高肇當做了平熄李承誌怒火的添頭。


    若李承誌同意議和,那就表明元鷙所言非虛,高肇所斷更是八九不離十:如今西海大軍盡出,已是強弩之末。李承誌兵進隴西,劍指關中不過是虛張聲勢。


    隻要借此機會使朝廷稍緩一口氣,重整旗鼓反攻也罷,調遣征南大軍直搗黃龍也罷,至少多了些底氣。


    而若是李承誌不罷戰,不議合,朝廷便再無它路,也就隻剩魚死網破,放手一搏這一條路可走。


    到那時命都快沒了,哪還管得了會不會被南梁這隻漁翁偷了家。也就隻能將征南大軍盡數召回……


    乍一看,好似有那麽幾分道理,但元澄卻越聽越怒,到最後,竟是氣極反笑。


    “既然遲早都要打,遲早都要調回南軍與李承誌放手一搏,那還有何必要與逆賊乞憐媾和?是太後嫌我朝士氣民心過盛,不得不泄一泄,還是太後念我元澄忠心耿耿,欲全我忠節之名?”


    “殿下又何必冷言譏諷?”


    秦鬆回道,“李承誌狼子野心,如今勢如破竹,更使其甚囂塵上,不可一世,以為已有霸圖之姿。而其大奸似忠,最是善於蠱惑人心。是以不論和還是不和,李承誌為顯王者之風,定不會為難二位……


    而此計也不過無奈之舉,若是能暫且休兵,至少可使朝廷贏得片刻喘息之機。更可示敵以弱,而後盡起大軍,將其畢功於一役。


    到那時,既便李承誌惱羞成怒,害了殿下與郡公。但二位有奇功於社稷,自然青史留名,子孫富貴更是無窮盡也……”


    說來說去,還是要讓爺爺去送死?


    子孫富貴無窮盡也……反而言之,自己若是不應,怕是明日就能被抄家滅族吧?


    高英啊高英,你也就剩這點能耐了。


    一時間,元澄隻覺心涼意懶,萬念俱寂。


    哀莫大於心死,莫過如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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