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遙素來沉穩,雖心中忐忑,但臉色平靜如水。


    “敵軍怕是還不足兩萬,是以無須惶急。景安(元恒的字),詔令各處:多備火箭、強弩、大盾,並救火之物,謹守城池便可……”


    元恒轟然應諾,自去傳令。元遙又朝奚康生一揖:“請縣公來此,本是相商平敵之策。卻不想強賊來犯,倒是要累縣公多留幾日,以助我一臂之力……”


    平定高肇至今已半年有餘,降軍大都已召至沃野,歸於元遙麾下。如今隻餘流民,分化安置即可。好在高肇準備充足,所餘之糧草尚餘不少,可維持一段時日。


    而安置之法早有定策,隻需照貓畫虎。且有元順、元昭等宗氏為佐貳,又哪裏需要奚康生事必躬親,去盯著這些瑣務?


    他該操心的,是六鎮、北地等州的餘糧能否堅持到秋收。若是不夠,流民會不會再次揭杆而起。


    但如今朝廷無以為繼,奚康生愁也無用。也更說不定再過一兩月,這六鎮、北地是不是還姓元都不一定。


    所以也就隻能盡人事,聽天命,奚康生回不回武川等鎮,都於事無補。


    元遙留他予此,也不過是聊勝於無,至少奚康生對西海、對李承誌知之頗深,遠勝予他……


    奚康生連忙回禮,“大帥言重,但有令下,奚某莫敢不從!”


    “好!”


    元遙重重的點著頭,“已然入夜,且敵軍還距此逾百裏之遙,是以定不會於今夜叩關,無論如何也到明日午時左近了。縣公不如早些安歇,也好養足精神!”


    奚康生從善如流:“正該如此!”


    二人相互告辭,出了關衙。奚康生剛至居所,突又福至心靈:李氏塘騎天下無雙,便是胡騎斥候都對其一籌莫展,但近陣至五裏以內,十有八九是有去無回。


    若論騎術,比之柔然與吐穀渾,鎮騎差之遠矣。是以元恒麾下如何就探了那般清楚,竟連兵力都數的大差不差?


    莫不是西海示敵以弱,欲誘敵深入?


    但若細想,又似不像。


    連柔然近二十萬大軍都折戟於大磧,元遙再是狂妄自大,也不敢虎口捋須,定會小心小心再小心。


    如此想來,西海倒似是聲東擊西之計、暗渡陳倉,想來往南去的那一部才為主力?


    心中驚疑,奚康生停下腳步,意欲去尋元遙商討。但身子都轉過去了,他又猝然一頓。


    便是被自己猜對了,又能如何?


    難不成元遙還能分兵馳援元澄不成,萬一西海將計就計,反攻高闕、沃野,豈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到那時,說不得還會惹元澄嗤笑:奚尚書枉為名將,竟懼李承誌如虎,故六神無主,方寸大亂,以鑄大錯……


    罷了,管他元澄死不死?


    如此思忖,奚康生冷哼一聲,複又轉身進了臥房。


    而他卻不知,元澄也已得到信報,並悄然動身,回了洛陽……


    這一仗,朝廷可謂是一敗塗地,兵潰如山。便是元澄怕的要死,猜疑高英會不會將他千刀萬剮,以解心頭之恨。但他左思右想,還是回了京。


    不回又能如何?


    若換作他人,大不了咬咬牙,棄京中家小於不顧投了李承誌,尚也能苟活性命。


    就如元鷙!


    但他元澄早被李承誌視作九世之仇,便是投附,又能落的什麽好下場?


    若真能苟全性命,高肇早就做了,又怎會輪的到他?


    所以左右不過一死,倒不是賭一把:如今正值朝廷危難之際,但凡高英尚有一絲理智,便是出於安定人心的目的,也絕不會將他如何。


    隻因此次大敗全非他元澄之過。而高英再恨他咬牙切齒,緣由卻羞於啟齒:畢竟當初構害李承誌,是元英首倡,高英允準,並授意高肇予暗中配合。


    怎麽算,這主罪也安不到自己頭上……


    是以得知西海增兵隴西的當夜,元澄當即啟程,近如八百裏加急,日夜不輟,快馬奔行。


    也就一日一夜,元澄便至京城。人都似被巔的散了架,更如大病了一場,下馬之時連路都不會走了,被人抬著進了皇宮。


    今日並非朝日,各尚書各歸各部,各司其積。除尚書令、丞並諸侍中,另有輔臣於式乾殿當值。


    正好是太尉元詮。


    聽城門急報,稱任澄王一日便奔行千裏,下馬之時已然氣若遊絲,元詮隻是嗬嗬嗬的冷笑了一聲。


    元澄這要不是演的,他敢將腦袋割下來當球踢……


    自一月前,端鍾三日一響,至一日一響,甚至一日數響。送入京的盡是噩耗。不知高英是害怕,還是不耐,強令無論何訊,一律不得再敲鍾。


    但常人不知,眾輔臣還是一清二楚的。知道慕容孝與崔延伯大敗,柔然也大潰而歸。如今隻餘崔延伯率七萬餘殘兵、元遙率二十萬新降鎮軍,予隴西與沃野苦苦支撐。


    求援的奏呈天天都有,求糧的呈奏更是一日三報。無非便是敵已至,糧已絕,若朝廷再不施以援手,怕是連大河都守不住。


    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朝廷也是黔驢技窮,殊無良策。


    隻要上朝,太後不是喝罵,便是哭嚎,盡陳元英、高肇、元澄誤國之罪。日複一日,聽的久了,也難免有些煩。


    但至少知道,如今這滅國之禍,皆賴這三人嫉妒賢良、迫害忠臣所致。


    是以即便同為宗室,元詮也委實對元澄生不出好感來。如今見他惺惺作態,更是厭煩不已。


    不過都是修煉成精的人物,便是不喜,也不會顯露於臉上。元詮假意關心了幾句,又令黃門扶元澄予偏殿等候,稱是要親自秉呈太後。


    至昭陽殿知會過秦鬆,高英便令他入內。進去一看,太後與皇帝正端坐於殿上,其下是劉芳與遊肇。


    二人各據案後,坐的甚是端挺。案上筆墨紙硯俱全,甚至還能看到淋灑的墨跡未幹,卻又不見紙上有半個字跡。


    這分明是在自己入殿之前,劉芳與崔光還在奮筆疾書。聽聞自己求見,才急忙將文書收了起來。


    雖不知這二人寫的是什麽,但定然是授太後之意,如今又這般忌諱自己,元詮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都怪元英、元澄,害的太後如今忌宗室如洪水猛獸。


    當然,也賴太後久居深宮,才蔽識淺,柔懦無能。總是人雲亦雲,殊無決斷。


    先是對外戚信重有加,寵信高肇、李承誌之流。二人領軍於外之後,又寵信宗室,妄聽妄信。至高肇反叛,李承誌遁逃之後,又患得患失,以為宗室誤國,又重用起了漢臣?


    所謂朝三暮四,反複無常,不外如是。


    若是拔樹尋根,追究即往,太後之過,至少該有七成……


    心中暗忖,元詮郎聲奏道:“秉太後,任城王已至宮城,稱有急奏呈於殿下……”


    急奏……竟是元澄親自送來?


    高英悚然一驚,身體止不住的顫了一下。但隻是數息,她便臉色如常,冷聲問道:“可是何處又敗了?罷了,先宣進來……”


    所謂死豬不怕開水燙,就算是噩耗,聽的多了也就麻木了。


    自有宮人去宣,秦鬆剛一挪步,又聽高英說道:“順道將高肇也一並宣來……”


    秦鬆領命而去,高英又令內侍搬來幾案、軟氈、矮凳,賜元詮坐於階下。


    不多時,元澄就被抬進了大殿。


    再一細看,果真如元詮所言:麵容枯槁、臉色臘黃,如似大病了一場。


    高英卻殊無憐惜之色,臉中閃過一厭惡。


    元澄跪於榻上,硬是強打著精神,向高英一拜:“罪臣見……見過……太後……見過……陛下……”


    聲音小之又小,竟連就近的元詮都聽不真切,且至多說上兩三字,就會氣喘如牛。嗓子裏仿佛在扯風囊,又沙又啞,刺耳至極。


    “果真是氣若遊絲?”


    高英斂起冷笑,臉色陰沉似水,“若是難以為繼,就莫強撐,還是快快回府求醫的好……也好乘此閑瑕,好生陪伴王妃……”


    元澄心中一震,一股難以言狀的恐懼感襲遍全身。


    便是太後再恨他入骨,他也是來京急奏,不至於連軍情都不聽,就攆他回府。


    更有甚者,這句“乘此閑瑕,好生陪伴王妃”又是何意,難不成,想將自己囚於府中?


    元澄驚懼至極,險些就裝不下去了:“臣……尚不至如此……地步……不過是日夜兼程,連奔千餘裏,使……使氣腑移位……故而如此艱難……”


    “哦……原來如此?”


    高英悠然道,“孤還以為你天不假年,正欲知會宗人府,與你置辦後事……”


    元澄更是驚懼,瞬間便冷汗淋漓。任他往日急智百出,巧舌如簧,如今卻呆如木雞,無言以對。


    高英已歇斯底裏到了如此程度,竟連半絲掩飾都懶的做了?


    下一息,是不是就會有力士入殿,將自己送入大牢?


    驚疑之間,元澄福至心靈,突然有了一絲明悟:事已至今,便是稱一句“已有滅國之兆”也不為過。高英自是不會承認皆是因她無能之故,定然會尋個替罪羊。


    而數來數去,好像再沒有誰比他更合適的了……


    元澄自知必死無疑,不過是遲早罷了,便是再快,卻又無計可施,也就隻能認命。但“禍國”的罪名如此之大,若真坐實,家人如何得以渾全?


    急切間,他一聲哭喊,竟真的流出了眼淚:“罪臣……惶恐……”


    “便是大廈將傾、國祚將斷之時,依舊不見你來京城秉奏,你何需惶恐?”


    高英冷笑道,“說吧,如今又是哪裏敗了?”


    “臣……臣秉奏太後……”


    窺到高英眼中的凶光,元澄說話頓時利索了許多,“予十日前,西海大軍強行渡河,臣與崔縣子屢敗屢戰,終是不敵,隻能遵饒陽縣公(元遙)之令,退守隴關……


    而三日前,突又得訊:又有西海精騎由北而來,一部經大漬進往高闕關,另一部沿河南下,不日就會抵至隴西……至此,予河西、隴西、沃野之敵軍,合計已近十萬之眾……”


    “咣!”


    高英的臉色一變,抄起案上的湯盅就砸了下來。奈何準頭太差,湯盅離著元澄還有四五尺,最後跌落於殿中,摔了個粉碎。


    再見高英,騰的往後一倒,險些摔過去。


    “太後息怒……太後請息怒……”


    這兩月來,高英時不時的就會如此同,近似發瘋一般。秦鬆也不似起先之時被嚇的渾身直顫,站都站不穩。而是頗有定色的扶住了幾欲昏厥的高英,連聲急喚。


    “息怒……你讓我如何息怒?”


    高英怒聲嘶吼,又一指劉芳,“你向孤建言,稱可與李承誌隔河而治……如今連隴西都已失陷,眼見敵軍將入關中,還有哪來的河?莫非讓孤與他分京河(南黃河)而治?”


    劉芳欲言又止,最終暗歎一聲,低下了頭:“微臣有罪!”


    高英近如瘋癲,殊無理智可言。此時除了請罪,說的再多也無用。


    元詮瞳孔微縮,又看了看案上的紙筆:之所以背著自己,原來是在商議這個勾當?


    高英也真敢想?


    以為河西既然已盡陷於李承誌之手,定是收不回來了,反不如拿來做順水人情。若是能將李承誌暫且穩住,便能使朝廷暫鬆一口氣。


    而後,便可以關中,河東為基,且六鎮與北地漸穩,若能休生養息幾年,未嚐不能再與李承誌一決雌雄。


    但可惜,太後太有些想當然了。


    都已被李承誌吃到了嘴裏東西,又何需讓你再賞他一遍?


    而西海之強,也委實有些駭人:這才幾日,竟連大河都已失守。是不是過不了半月,又會聽到李承誌兵過隴山,進至關中的消息?


    也是沒想到,劉芳、遊肇皆為治世之能臣,為何就能想出這樣的餿主意?


    再看二人為難的臉色,元詮又有些懷疑:會不會是太後故伎重演,如逼著元澄向胡族借兵一般,明明是她想的主意,非要強栽到劉芳頭上?


    太後這坑臣子、寒人心的手段,還真不是一般的拙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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