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讓猝然起身,朝著李亮就拜:“正因郎君信重,某才不敢有半分差錯。如今更值我西海存亡絕續之際,更使讓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是以萬請李主事莫要吝言,以助讓一臂之力……”


    皇甫讓如此鄭重,李亮再不敢敷衍,連忙起身:“將軍言重,亮雖才疏學淺,然深有自知之明,更知如今生死關頭,你我自當齊心協力,眾誌成城,共抗強敵。故而將軍但有所令,亮無不遵從……”


    深深的一揖,他才回道:“元澄之謀劃,皆在郎君所料之中。無論他借的慕容王部之兵,還是天柱三部之兵,對西海而言並無區別。依郎君所料,其但有所動,打就是了……


    但予你我而言,天柱三部距河西更近,若我等由漢陽草原(山丹馬場屬地)出兵,更是捷之又捷。是以隻等其兵分兩路,便是你我發動之時……”


    正如李亮所言,戰略部署都是與李承誌議定過的,也更未出李承誌的計劃。如今隻需按步就班,打就是了。皇甫讓也不是沒能力,更不是沒信心。隻因李亮為李承誌第一心腹,如今反倒尊自己為主,怕他留下芥蒂,是以才會這般。


    見李亮披露肝膽,誠心正意,皇甫讓心中大定,朗聲笑道:“即如此,讓卻之不恭……”


    ……


    靈州,關衙!


    這裏原是薄骨律鎮,元懷、於忠弑帝後逃至秦梁二州反叛,高平鎮與薄骨律鎮,並沃野鎮相繼附逆。


    李承誌平定叛亂後,高平與薄骨律相繼撤鎮建州,高平為原州,薄骨律為靈州。


    時李韶為原、靈二州刺史,都督二州諸軍事。而兩年後的今日,李韶的官卻越做越小,如今隻是原州別駕。


    原因很簡單:朝廷責他招撫西海不力,使李承誌公然舉兵反叛,是以官降數級。


    至於真正的原因,李韶心知肚明:無非就是元澄關門打狗之計未成,又怕將他留在關中會壞事,所以能踢多遠就踢了多遠。


    不然若真是降罪予他,為何隻降官階,卻不低勳爵?


    同樣遭了殃的還有楊鈞與楊舒兩兄弟。


    前者尚算好,雖說被攆到了北鎮,至少也是武川鎮將,封疆大吏。


    最慘的是楊鈞,好好的涇州刺史說擼就擼,也同李韶一般,被攆到鳥都不多見幾隻的原州,任長史。


    理由也是滑稽的可笑,責他任涇州刺史時征糧不利。


    那就根本不是征,而是強索。楊舒再不堪,也是關中世族出身,焉能助紂為虐,欺壓關中門閥與百姓?


    是以他也樂得輕閑,一聽被貶,樂嗬嗬的就跑來找李韶了。


    一對難兄難弟,倒也會苦中做樂。反正暫代刺史的元懌也信不過他二人,是以整日醉生夢死,飲酒做樂。


    這不,太陽將將升至三杆,楊舒又來尋李韶了。


    兩個隨從各提著兩隻油紙包,裹著肉脯、炙肝之類的吃食。楊舒則提著一壇酒。


    但至衙堂,李韶卻不在。再一問,說是上了關城。


    如今城外駐滿大軍,足有十萬之巨,自然不用守城。再者元懌帳下親信無數,也用不到他這個別駕巡視關城。


    至於賞景……城外盡是軍營,無邊無際,有何好賞的?


    楊舒心中狐疑,轉身出了關衙,去城上尋他。


    問了好久,才知他在北城。至城下才知,李韶未帶幾個扈從,就那般孤零零的立在城頭,在往北凝望。


    不知就裏,楊舒也未作聲,登上了城牆。


    未至近側,他便知李韶看的是什麽了。


    糧車,數不盡的糧車。好似一道長龍,蜿蜒向北。空氣中還飄著一股新鮮的麥香,一聞就知定是從關中運來的新糧。


    若不是朝廷行強項令,將關中今年的租調漲了一倍,他何苦拒旨不受,也更不會被貶至原州做長史了。


    但他楊舒不幹,有的是人幹,是以糧定是能征上來,也定是能如期運至西海河渠司。


    如今的河渠司陳兵足有十五萬之眾,由此戰主帥、新遷為征西大將軍的遠遙坐鎮。一為防備六鎮反複,二則待柔然大軍一至,便兵合一處,圍攻西海。


    李韶早就知道此事,也不是第一日有糧車自原州城下經過,是以這有何好看的?


    心中狐疑,楊舒又瞅了幾眼。待看清駕車、護糧的騎卒時,他眉頭一挑。


    胡騎?


    黃發碧眼、皮袍氈靴,頭發亂的如同沾滿糞便的牛尾。雖隔著近百步,但羊膻、腥臊之味依舊使人作嘔,楊舒焉能認錯?


    他臉上一變,急走兩步,怒聲道:“前幾日元懌還曾說過,予蠕賊借兵隻是權宜之計,萬不得已為之,定不會使胡兵入境,而眼下這些,又是從何而來?”


    “他敢說,你也真敢信?”


    李韶譏笑道,“可曾記得我從西海折返,質問元懌之時,那狗賊是如何說的:我天朝上邦,焉能依仗蠕賊之鼻息?是以予胡族借兵之說皆為無稽之談,定是有人無中生有,造謠生事。可之後呢?”


    老實人撒起謊來,更能以假亂真。


    若非崔光提點予他,他已先入為主,李韶差點就信了。


    當時他又問到元澄去了何處,元懌卻說回了洛京。再一暗查,分明是他前腳出使河西,元澄後腳就率隊向北。與元懌所說南轅北轍。


    李韶再遲頓,也知崔光一語成讖,元澄那狗賊果真跑去柔然借兵了。


    而後他隻做不知,表麵虛於委蛇,暗中卻與關中世族縱橫捭闔。


    可惜木已成舟,更何況邢巒、崔延伯、元遙等人授元澄之意,已各率十萬大軍陸續進駐關中,便是李韶咬牙切齒,怒火中燒,也不敢輕舉妄動。


    最多也就是質問、譏諷元懌一番,又逼的元懌保證,便是借了胡族之兵,也絕不會入境,至少不會侵擾關中。


    但此時這糧分明就是從關中運來,胡兵若未入關,何以至此?


    楊舒性情本就耿直,此時更是氣的麵皮紫紅。張嘴就罵:“莫不是全被驢踢了頭?朝延此舉,與引狼入室,與虎謀皮何異?”


    “人人都知是飲鴆止渴,但不至毒發之時,誰又能忍的住舌焦口燥之苦?”


    李韶歎道:“至少如今朝廷大軍齊至關中,而胡軍隻為押糧而來,入關之兵也就萬餘,是以定是不敢禍害我關中子民……”


    “若隻為擔心胡賊做惡,我何需惱怒?”


    楊舒咬牙切齒道,“我是怕人心向背,朝廷因此而大失民心……”


    民心?


    自先帝賓天之後,這數年以來,朝廷不知幹了多少倒行逆施的勾當,也不差這一樁。


    “李承誌曾言: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太後與陛下、並元氏宗室都不急,何需你我憂心?”


    李韶心中冷笑,又悵然歎道,“倒不如韜光養晦,冷眼旁觀,也能少招惹些禍事……”


    稍一頓,他又抽著鼻子,“我聞你身上隱有酒氣肉香,應是又帶了酒肉來吧?罷了,與其杞人憂天,牢騷滿腹,倒不如大醉一場……走了……”


    說著真就下了城。


    好個李元伯,你不擔心關中也就罷了。如今明知胡賊大軍已至,不是即將圍攻西海,竟也不為你那族侄擔心擔心?


    心中暗罵,剛欲攔住李韶喝問,楊舒心中又一動:自從西海回返之後,李韶便是一副風輕雲淡,莫不關心的模樣。莫不是已對李承誌死了心?


    想想也對:如今隻是朝廷大軍就足有三十萬之眾。若加上運糧、築寨的民壯,無論如何也有五十萬往上。


    而吐穀渾號稱出兵二十萬,柔然更是翻了一倍,足足四十萬。如此一算,逾百萬大軍,李承誌焉能是敵手?


    想起與李承誌的過往,楊舒頓時起了惻隱之心。快走兩步,拉著李韶的袖子說道:“你之前出使河西,怎就那般匆忙,怕是都未留足三日。為何就不好好勸勸那小賊,讓他見好就收?”


    “你當我未勸過?”


    李韶目光悠冷,又往城下看了看,“再者,那時柔然也罷,吐穀渾也罷,早已接到我朝借兵的國書,並滿口應下,是以元澄才悄無聲息的北上柔然。


    而那時邢巒與元遙早已授元澄之令,往關中陳兵。你若是李承誌,你降是不降?”


    楊舒隻覺毛骨悚然:朝廷這哪是招撫,分明是為師出有名,為借胡兵尋個借口罷了。不論李承誌降與不降,都定留他不得。


    若是受撫,反倒死的更快……


    “這……這如何是好?”


    “還能如何?隻能聽天由命,過得一天是一天了……”


    聽天由命?


    楊舒隱隱心憂:“萬一朝廷得勝之後,再秋後算帳,又該如何?”


    “憑什麽,就憑你我不聽號令,不願盤剝關中子民,不願強行征糧,不願強行征丁?若是先帝之時,以其陰密記仇的性子,便是不治你我一個抗旨不遵,至少事後也會找個由頭,讓你我吃些苦頭……”


    李韶嗬嗬一聲,“也不是我李元伯斜眼看人,以如今朝廷岌岌可危,朝不保夕之勢,便是借太後與元澄一百個虎膽,也絕不敢如此……不看高氏,那般禍國殃國,視百姓如豬狗,害死數十萬人命的狗賊都能安然無恙,何況你我?”


    楊舒急道:“我所慮者,並非你我……而是……而是涇州李氏?”


    李韶聞言一頓,看了看左右,將聲音壓的極低:“以承誌奸詐的秉性,便是打不過,你當他不會跑麽?不然他為何要急於攻取敦煌,無非便是留一條退路罷了……”


    “對啊,我竟未想到?”


    楊舒眼睛一亮,“就為此故,你我也該大醉一場……”


    李韶點頭:“正該如此!”


    這般竊竊私語,不多時二人就回了州衙。畢竟是青天白日,於衙中大醉委實有礙觀瞻,二人便換到了官舍。


    楊舒將酒壇往桌上一頓,拍開泥封,隻是幾息,一股濃鬱的酒香便飄滿屋舍。


    李韶稍一抽鼻子,便聞出這是李氏特釀的清酒。


    “猶記得涇州之時,那小賊稱此酒最是費糧,且極難釀製,得一斤清酒至少需糧三十斤往上,是以他入京後,想必再未釀過……此時想來,如此美酒,竟成了絕響?早知就不該拿來糟踐了……”


    嘴上這般說,楊舒還是舉起酒壇,滿滿的倒了兩爵。又拆開紙包,將幾樣吃食擺在了案上。


    李韶卻冷笑不止:可笑楊延容,真就信了李承誌的話?


    什麽三十斤穀、麥才出一斤酒,那不過是李承誌拿來哄騙元恪,好往關中運糧的借口罷了。若非如此,西海焉能予短短數年攢下足以維持二十餘萬民戶一年所需之口糧?


    包括這酒,如今西海也是照釀不誤。不過並非拿來飲宴,而是盡皆泡製成了刀箭傷藥。


    心中腹誹,李韶端起酒盞,與楊舒輕輕一碰:“飲甚!”


    而後二人仰頭就幹。


    這是李承誌從涇州入京之時贈予楊舒的。本就不多,如今也沒剩下幾壇,是以楊舒才有“絕響”之說。


    已窖藏了足四年之久,酒香更為醇厚,也少了許多燥氣,回未隱有餘甘。楊舒惜如珍寶,還抖了抖樽腳,生怕漏掉一滴。


    就連李韶都忍不住的歎了一聲:“好酒……”


    話音未落,就聽舍外一陣嘈雜,似是有人來尋李韶,正與堂外的護衛求證。


    正自狐疑,又聽一陣甲葉之聲,有軍將在門外喚道:“姑臧候,楊長史,殿下有請!”


    如今元懌暫代原州刺史,城中就他一個宗室,再無旁人。是以李韶問道:“可知清河王何故召見?”


    “屬下並不知,殿下隻是交待,盡快請二位至衙堂,有重事相商!”


    重事?


    方才城中還風平浪靜,歌舞升平?


    應是他處來了急報,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二人對視一眼,李韶又道:“某即刻就去。”


    說著二人就丟了銅爵起了身。


    官舍就在衙堂之後,隻隔著一道牆而已,二人片刻便至。待通秉入內後,堂中已坐滿了人。


    不但有原討逆將軍,如今在錄州城外領軍的邢巒,還有本在關中調拔糧草,供應後勤的元欽。


    見其風塵仆仆,滿臉疲色,李韶便知此番元懌召見,定是元欽帶來了急報。


    看這模樣,絕非喜訊……


    正暗中猜疑,又聽元欽長歎一聲:“南路敗了,一敗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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