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至立冬，北地已然下起了第三場大雪。</p>
雪花徐徐落下，似蘆絨、如柳絮，更像鵝毛，天地一片銀白，彷佛無窮無盡。</p>
近五丈高的箭樓聳立於雪原之中，再往北兩三裏，便是長城。</p>
這一段由先秦昭襄王時開始修建，經秦、兩漢、曹魏、兩晉等數朝，曆時八百餘年，建起西起酒泉，東至懷荒，長逾萬裏的邊牆。</p>
但因自漢以後，河西逐漸被廢棄，淪為遊牧部落後花園，邊牆自然也就經久失修，日漸破敗。也就臨近酒泉、張掖、武威等郡城之外還留存有幾段較為完整。</p>
又因大河以東、薄骨律以南便屬秦地，關中，曆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故而邊牆時有修繕，依舊雄偉。</p>
便是此故，奚康生即便仗著投石機等利器，費時兩月，依舊未破麗子園，召自關中的數萬大軍被高猛死死的阻在邊牆之南。</p>
一計不成，奚康生又生一計。他令李韶執他儀仗予麗子園外羊攻。自己卻領大半關中兵直抵金明，與邢巒兵合一處。</p>
而後又令於離石鎮的崔延伯不計死傷強攻，終於在入冬之前，與崔延伯兩方夾擊之下攻破金明郡城。</p>
之所以如此急迫，隻是奚康生不願退兵，便是冬日天寒不得已休戰，也不能讓高肇過太舒服。</p>
但新問題也出現了：整個夏州都被包在邊牆之內，在麗子園之時都打的那般艱難，更何況高肇已然拿下六鎮，憑空多了近十萬強兵，並數十萬民戶，更是如虎添翼。</p>
那等開春之際，這仗又該怎麽打？</p>
奚康生一襲大氅，眺目遠望。邢巒與崔延伯一左一右，侍立在側。</p>
另外有細作頭目，正在低聲給奚康生秉報：“予懷朔一戰，終是羅監棋差一招，不慎中了長孫道與高值的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未察高值率輕騎突進狼山，自沃野攻他後翼，羅鑒最致一敗塗地，不知所蹤……</p>
西三鎮步、騎近十五萬，大半潰敗，往西而逃，少部降附，降於高值……至此，六鎮皆落入賊逆之手？”</p>
明候棧道，暗渡陳倉……怎麽這麽熟悉？</p>
不就他與李韶、邢巒、崔延伯等剛剛才對付過高肇的那一招麽？</p>
奚康生暗中古怪，又歎了一口氣。</p>
高肇以有心算無心，於一年多前就開始布置，在六鎮埋下諸多禍根。再加朝廷突聞噩耗，驚慌失措之下昏招迭出，隻是糧草一道就時續時斷，羅監焉有不敗之理？</p>
“而後呢？”</p>
奚康生又悠聲問道，“高植與長孫道就未趁勝追擊？”</p>
“追倒是追了，但剛隻追出高闕塞，便遇上了柔然鐵騎，也不知何故，高值並未與之接戰，就此退回了關內……更古怪是，明知六鎮大亂，胡敵並未趁機進犯，而隻是守著比幹城……”</p>
邢巒與崔延伯聽的心驚肉跳：突然從哪裏冒出來的柔然鐵騎，就跟未卜先知似的？</p>
但光守著一座比幹城又有何用？</p>
正自驚疑，又聽奚康生問道：“還查到了什麽？”</p>
頭目稍一頓，不確定的說道：“趁羅鑒與長孫道予懷朔對峙之際，下官曾率麾下潛入沃野探聽消息，予那時起，沃野、懷朔、武川三鎮之民便已開始大舉西逃。但詭異的是，鎮軍也罷、各戍、闕也罷，竟皆視若無睹，置若罔聞？</p>
時下官百思不得其解，後趁羅鑒大敗，下官於兵亂之中擄一鎮軍軍主才問出根緣：予決戰之前，好似羅鑒便已暗令，若六鎮之民避禍西遷，各軍一律不得阻攔……但此人隻是軍主，所言也是道聽途說，是以下官也不敢確定真假……”</p>
邢巒駭然不已，驚聲歎道：“輓鑒怎微風吹動如此昏饋？若是戰未起，民先亂，必致軍心盡失，他焉有不敗之理？”</p>
崔延伯深以為然，連連點頭，就隻奚康生暗然道：“並非羅鑒昏昧，怕是六鎮方亂之際，他就料到了必敗之結局，可惜任他費盡心機，卻已回天無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p>
還有一半他沒有說：羅鑒顯然是抱著“寧予外冠，不予家賊”的念頭，哪怕最終會敗，也不願便宜了高肇，所以才會如此。</p>
他眉頭微微一挑，又問道：“可知西逃之鎮民之數？”</p>
“那軍主也隻知大概，隻說至少該有十萬戶。”</p>
“西逃之潰兵又有幾何？”</p>
“應有五至八萬！”</p>
奚康生猛的倒吸了一口冷氣。</p>
十萬民，八萬兵……李承誌，你就不怕被撐死？</p>
邢巒與崔延很是不解，定定的看著奚康生。</p>
於四年前，也就是永平元年，朝廷令各州統計，元魏舉國共有民戶約六百萬。</p>
其中關中最多，近兩百二十萬戶，次為河東與齊魯，約一百七十萬戶，再次兩淮，約百萬戶。然後便是六鎮，有府戶約七十萬。</p>
而此次內亂波及整個六鎮，曆時足半年之久，僅僅逃出了十萬餘戶、八萬餘兵，合計也還不足六鎮軍民之三成，何奇之有？</p>
看奚康生臉色鐵青，崔延伯狐疑道：“敢問安武縣公，可有不妥？”</p>
何止是不妥？</p>
好個小賊，這一招蚌鶴相爭，漁翁得利竟用的這般的恰到好處？</p>
高肇予夏州猝然起事之際，號稱兵力也不過才是十萬。直到肆、定等州僧亂四起，相繼陷落於高肇之手之時，可能才將這“十萬大軍”的名號坐實。</p>
而這其間，死於戰亂之中老弱、無辜該有多少，而高肇謀劃了兩年之久，又費了多少心血才得償所願？</p>
可惜這十萬兵中至少有七成為流民，不知拿了多少年的鋤頭，猝然拿起刀槍，又有幾分戰力？</p>
而反觀六鎮，凡民壯皆為軍戶，農時屯耕，戰時操練，且一年中至少有三年予軍中值役，與僧逆這幫烏合之眾相比，有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p>
而最終，卻偏宜了李承誌？</p>
也不知高肇知道辛辛苦苦一場，近有一半最終為他人做了嫁衣，會不會氣的吐血？</p>
奚康生甚至有一絲明悟：羅鑒既能予決戰之前，就暗中授意民戶西逃，難道就不會在料定敗局之前，予麾下秘授機宜：但見風頭不對，就三十六計走為上？</p>
不然手握十五萬大軍，怎會說敗就敗，且能在高植與長孫道前後夾擊之下，逃脫五成之多？</p>
逃出去的這八萬，要麽是有馬可騎，要麽有車可趁，再不濟，也是身健體壯之輩。算不得百戰老卒，但至少弓馬嫻熟，稍一操練，就能負甲殺敵。……</p>
越想，奚康生臉就越黑，心中更如波浪濤天。</p>
羅鑒此舉，委實太過詭異，難道他不知比起高肇，柔然才是元魏之死敵？</p>
但易地而處，羅鑒若是猜到駐於比幹城並非胡敵，而是李氏部曲呢？</p>
不，羅鑒定然是猜不到的……</p>
想起近似自投羅網一般，被高肇擒至金明，之後又帶至統萬城的元懌，奚康生眼皮狂跳。</p>
元懌啊元懌，你這何嚐不是抱薪救火，飲鴆止渴？</p>
十個高肇都不一個李承誌的對手。你倒好，生怕他不夠強？</p>
奚康生悵然若失，暗然歎道：“奚難！”</p>
“末將在！”</p>
這是奚康生的三子，原為千牛備身，將達奚遣往西海後，奚康生便將他招至麾下，接任達奚的從事中郎之職。</p>
“八百裏加急，將此訊報予朝廷。另將將士的冬衣、厚帳再催一催，何時能到！”</p>
“遵令！”</p>
奚難領命而去，奚康生又歎道：“雪如此之大，不論晴後化與不化，皆使登城牆難如登天，這半月內攻城隻是陡增死傷。而再有半月，便是小雪，時已天寒地凍，並非強攻之良機。是以不如暫且歇兵，退回金明郡城……二位以為如何？”</p>
早就該退了！</p>
也不知何故，請求休兵的奏呈都已近月，卻依舊不見朝廷來旨。請奏的冬衣、棉氈更是連影子都不見。</p>
太後與朝中諸公難道以為這十萬將士皆是銅皮鐵骨不成？</p>
再不退，凍死凍傷上萬都是輕的，迫於形勢，隻能先斬後奏。</p>
二人心中腹誹，齊齊朝著奚康生一抱拳“洪賓（延伯）並無異議，若是朝廷責之，自當與尚書休戚與共！”</p>
</p>
奚康生長聲一歎，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心中則盤算著如何予李承誌措詞，才能說動與他？</p>
不多時，數十匹快馬自中帳奔出，往西而去。</p>
……</p>
李承誌黑著臉，滿是無奈的看著跪在地上皇甫讓。</p>
他知道自己的假死遠循之計會被人識破，卻沒想這麽快？</p>
先是高肇，以示誠意送來的李承學。而後又是奚康生，為兩邊下注，不但將張敬之送來，更是搭上了一個達奚。</p>
如今倒好，朝廷竟然也來湊熱鬧，竟讓崔光為使，魏子建為副，來西海招撫予他？</p>
早就料到過這一天，所以倒不至於驚慌，更不至於惶亂，李承誌就是有些羞惱，更有些尷尬。</p>
原本以為天衣元縫，更是以此而洋洋自得，卻不知是自欺人，掩耳盜鈴。</p>
這倒也就罷了，大不了就是死不承認，隻要自己不露麵，誰敢說李承誌還活著？</p>
若是心情好，怎麽來的就怎麽送回去，也莫說西海，保證連張掖都讓崔光進不來。</p>
要是心情不好，索性來個匪兵過境，一骨腦的全搶到西海。</p>
無論是崔光這樣的大儒兼能臣，還是魏子建這各幹吏，哪個不是李承誌心心念念，盼的眼睛都藍了的人才？</p>
但誰能想到倒黴的時候來了，喝涼水都塞牙？</p>
好不容易等司州衛搜查的鬆了些，皇甫讓繼續扮作胡商，護郭玉枝入潼頭，出蕭關，到了河西地界。</p>
隻以為自此後便是一馬平川，卻偏偏撞到了白龍易服，同樣扮作商隊的崔光與魏子建？</p>
若隻是如此，倒也相安無事。畢竟皇甫讓與郭玉枝也不知其中還有崔光與魏子建，隻需謹慎些，避開就是了。</p>
但好巧不巧的是，為表誠意，高英一不做二不休，將李承誌的七八位姨娘、十多個嫂嫂和弟妹一並送來，生怕一家人不能團聚，嫌李承誌過年時太孤單。</p>
更巧的是，恰好就被皇甫讓和郭玉枝給發現了。</p>
這一來，救還是不救？</p>
自然是要救的，但等人馬披甲，弩弓上弦，雙方猝然照麵之際，就全傻眼了。</p>
崔光不認得皇甫讓，卻認得英姿颯爽，英名滿洛京的郭玉枝。</p>
更何況還有一個魏子建，兩家還是兒女親家。</p>
已然到了河西地界，突然就碰到了郭玉枝，但凡長些腦子，也能猜出個中原由。</p>
更何況崔光還是老狐狸中的老狐狸？</p>
這下倒好，他索性將扮做商隊的百多護衛一並交由皇甫讓，讓其一並統管。自己卻如甩手掌櫃，每日好吃好睡，近似遊山玩水。</p>
這隻是其次。</p>
最令李承誌的頭痛的是，可能都用不到半月，郭玉枝已至河西的急報就會呈上高英的桉頭。也等於徹底撕掉了李承誌的最後一層遮羞布……</p>
特麽的！</p>
李承誌暗罵了一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罵的是誰。</p>
而後又一指皇甫讓：“與你有何幹係？好的不學，盡學壞的，給爺爺滾起來！”</p>
李鬆就站在一側，心知李承誌說的就是他，頓時有些悻悻。</p>
皇甫讓如釋重負，連忙站起身，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p>
李承誌看似疾言厲色，但凡是心腹都心知肚明：越是親信，他越是喜怒於色，對外人反倒客客氣氣。</p>
再者這一次不管怎麽論，都怪不到皇甫讓頭上。因為誰也想不到會這麽巧。</p>
而說直白些，能將郭玉枝救出來，皇甫讓絕對是大功一件。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不過把不準李承誌心態，是以索性先認罪。</p>
還好，郎君還是哪個郎君……</p>
看他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李鬆獻計道：“既然已是石頭包不住火，不如泰然處之？”</p>
意思是該知道的都已知道了，該暴露的也已暴露了，就無需藏頭露尾，掩人耳目。</p>
李承誌擰著眉頭，又錯起了牙花子。</p>
說起來簡單？</p>
他但凡一露麵，哪怕是裝模做樣，敷衍塞責，也必須表明態度。</p>
是做反賊，還是元魏之臣？</p>
雪花徐徐落下，似蘆絨、如柳絮，更像鵝毛，天地一片銀白，彷佛無窮無盡。</p>
近五丈高的箭樓聳立於雪原之中，再往北兩三裏，便是長城。</p>
這一段由先秦昭襄王時開始修建，經秦、兩漢、曹魏、兩晉等數朝，曆時八百餘年，建起西起酒泉，東至懷荒，長逾萬裏的邊牆。</p>
但因自漢以後，河西逐漸被廢棄，淪為遊牧部落後花園，邊牆自然也就經久失修，日漸破敗。也就臨近酒泉、張掖、武威等郡城之外還留存有幾段較為完整。</p>
又因大河以東、薄骨律以南便屬秦地，關中，曆來都是兵家必爭之地，故而邊牆時有修繕，依舊雄偉。</p>
便是此故，奚康生即便仗著投石機等利器，費時兩月，依舊未破麗子園，召自關中的數萬大軍被高猛死死的阻在邊牆之南。</p>
一計不成，奚康生又生一計。他令李韶執他儀仗予麗子園外羊攻。自己卻領大半關中兵直抵金明，與邢巒兵合一處。</p>
而後又令於離石鎮的崔延伯不計死傷強攻，終於在入冬之前，與崔延伯兩方夾擊之下攻破金明郡城。</p>
之所以如此急迫，隻是奚康生不願退兵，便是冬日天寒不得已休戰，也不能讓高肇過太舒服。</p>
但新問題也出現了：整個夏州都被包在邊牆之內，在麗子園之時都打的那般艱難，更何況高肇已然拿下六鎮，憑空多了近十萬強兵，並數十萬民戶，更是如虎添翼。</p>
那等開春之際，這仗又該怎麽打？</p>
奚康生一襲大氅，眺目遠望。邢巒與崔延伯一左一右，侍立在側。</p>
另外有細作頭目，正在低聲給奚康生秉報：“予懷朔一戰，終是羅監棋差一招，不慎中了長孫道與高值的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未察高值率輕騎突進狼山，自沃野攻他後翼，羅鑒最致一敗塗地，不知所蹤……</p>
西三鎮步、騎近十五萬，大半潰敗，往西而逃，少部降附，降於高值……至此，六鎮皆落入賊逆之手？”</p>
明候棧道，暗渡陳倉……怎麽這麽熟悉？</p>
不就他與李韶、邢巒、崔延伯等剛剛才對付過高肇的那一招麽？</p>
奚康生暗中古怪，又歎了一口氣。</p>
高肇以有心算無心，於一年多前就開始布置，在六鎮埋下諸多禍根。再加朝廷突聞噩耗，驚慌失措之下昏招迭出，隻是糧草一道就時續時斷，羅監焉有不敗之理？</p>
“而後呢？”</p>
奚康生又悠聲問道，“高植與長孫道就未趁勝追擊？”</p>
“追倒是追了，但剛隻追出高闕塞，便遇上了柔然鐵騎，也不知何故，高值並未與之接戰，就此退回了關內……更古怪是，明知六鎮大亂，胡敵並未趁機進犯，而隻是守著比幹城……”</p>
邢巒與崔延伯聽的心驚肉跳：突然從哪裏冒出來的柔然鐵騎，就跟未卜先知似的？</p>
但光守著一座比幹城又有何用？</p>
正自驚疑，又聽奚康生問道：“還查到了什麽？”</p>
頭目稍一頓，不確定的說道：“趁羅鑒與長孫道予懷朔對峙之際，下官曾率麾下潛入沃野探聽消息，予那時起，沃野、懷朔、武川三鎮之民便已開始大舉西逃。但詭異的是，鎮軍也罷、各戍、闕也罷，竟皆視若無睹，置若罔聞？</p>
時下官百思不得其解，後趁羅鑒大敗，下官於兵亂之中擄一鎮軍軍主才問出根緣：予決戰之前，好似羅鑒便已暗令，若六鎮之民避禍西遷，各軍一律不得阻攔……但此人隻是軍主，所言也是道聽途說，是以下官也不敢確定真假……”</p>
邢巒駭然不已，驚聲歎道：“輓鑒怎微風吹動如此昏饋？若是戰未起，民先亂，必致軍心盡失，他焉有不敗之理？”</p>
崔延伯深以為然，連連點頭，就隻奚康生暗然道：“並非羅鑒昏昧，怕是六鎮方亂之際，他就料到了必敗之結局，可惜任他費盡心機，卻已回天無力。不得已，才出此下策……”</p>
還有一半他沒有說：羅鑒顯然是抱著“寧予外冠，不予家賊”的念頭，哪怕最終會敗，也不願便宜了高肇，所以才會如此。</p>
他眉頭微微一挑，又問道：“可知西逃之鎮民之數？”</p>
“那軍主也隻知大概，隻說至少該有十萬戶。”</p>
“西逃之潰兵又有幾何？”</p>
“應有五至八萬！”</p>
奚康生猛的倒吸了一口冷氣。</p>
十萬民，八萬兵……李承誌，你就不怕被撐死？</p>
邢巒與崔延很是不解，定定的看著奚康生。</p>
於四年前，也就是永平元年，朝廷令各州統計，元魏舉國共有民戶約六百萬。</p>
其中關中最多，近兩百二十萬戶，次為河東與齊魯，約一百七十萬戶，再次兩淮，約百萬戶。然後便是六鎮，有府戶約七十萬。</p>
而此次內亂波及整個六鎮，曆時足半年之久，僅僅逃出了十萬餘戶、八萬餘兵，合計也還不足六鎮軍民之三成，何奇之有？</p>
看奚康生臉色鐵青，崔延伯狐疑道：“敢問安武縣公，可有不妥？”</p>
何止是不妥？</p>
好個小賊，這一招蚌鶴相爭，漁翁得利竟用的這般的恰到好處？</p>
高肇予夏州猝然起事之際，號稱兵力也不過才是十萬。直到肆、定等州僧亂四起，相繼陷落於高肇之手之時，可能才將這“十萬大軍”的名號坐實。</p>
而這其間，死於戰亂之中老弱、無辜該有多少，而高肇謀劃了兩年之久，又費了多少心血才得償所願？</p>
可惜這十萬兵中至少有七成為流民，不知拿了多少年的鋤頭，猝然拿起刀槍，又有幾分戰力？</p>
而反觀六鎮，凡民壯皆為軍戶，農時屯耕，戰時操練，且一年中至少有三年予軍中值役，與僧逆這幫烏合之眾相比，有如一個天上，一個地下。</p>
而最終，卻偏宜了李承誌？</p>
也不知高肇知道辛辛苦苦一場，近有一半最終為他人做了嫁衣，會不會氣的吐血？</p>
奚康生甚至有一絲明悟：羅鑒既能予決戰之前，就暗中授意民戶西逃，難道就不會在料定敗局之前，予麾下秘授機宜：但見風頭不對，就三十六計走為上？</p>
不然手握十五萬大軍，怎會說敗就敗，且能在高植與長孫道前後夾擊之下，逃脫五成之多？</p>
逃出去的這八萬，要麽是有馬可騎，要麽有車可趁，再不濟，也是身健體壯之輩。算不得百戰老卒，但至少弓馬嫻熟，稍一操練，就能負甲殺敵。……</p>
越想，奚康生臉就越黑，心中更如波浪濤天。</p>
羅鑒此舉，委實太過詭異，難道他不知比起高肇，柔然才是元魏之死敵？</p>
但易地而處，羅鑒若是猜到駐於比幹城並非胡敵，而是李氏部曲呢？</p>
不，羅鑒定然是猜不到的……</p>
想起近似自投羅網一般，被高肇擒至金明，之後又帶至統萬城的元懌，奚康生眼皮狂跳。</p>
元懌啊元懌，你這何嚐不是抱薪救火，飲鴆止渴？</p>
十個高肇都不一個李承誌的對手。你倒好，生怕他不夠強？</p>
奚康生悵然若失，暗然歎道：“奚難！”</p>
“末將在！”</p>
這是奚康生的三子，原為千牛備身，將達奚遣往西海後，奚康生便將他招至麾下，接任達奚的從事中郎之職。</p>
“八百裏加急，將此訊報予朝廷。另將將士的冬衣、厚帳再催一催，何時能到！”</p>
“遵令！”</p>
奚難領命而去，奚康生又歎道：“雪如此之大，不論晴後化與不化，皆使登城牆難如登天，這半月內攻城隻是陡增死傷。而再有半月，便是小雪，時已天寒地凍，並非強攻之良機。是以不如暫且歇兵，退回金明郡城……二位以為如何？”</p>
早就該退了！</p>
也不知何故，請求休兵的奏呈都已近月，卻依舊不見朝廷來旨。請奏的冬衣、棉氈更是連影子都不見。</p>
太後與朝中諸公難道以為這十萬將士皆是銅皮鐵骨不成？</p>
再不退，凍死凍傷上萬都是輕的，迫於形勢，隻能先斬後奏。</p>
二人心中腹誹，齊齊朝著奚康生一抱拳“洪賓（延伯）並無異議，若是朝廷責之，自當與尚書休戚與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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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康生長聲一歎，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心中則盤算著如何予李承誌措詞，才能說動與他？</p>
不多時，數十匹快馬自中帳奔出，往西而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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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誌黑著臉，滿是無奈的看著跪在地上皇甫讓。</p>
他知道自己的假死遠循之計會被人識破，卻沒想這麽快？</p>
先是高肇，以示誠意送來的李承學。而後又是奚康生，為兩邊下注，不但將張敬之送來，更是搭上了一個達奚。</p>
如今倒好，朝廷竟然也來湊熱鬧，竟讓崔光為使，魏子建為副，來西海招撫予他？</p>
早就料到過這一天，所以倒不至於驚慌，更不至於惶亂，李承誌就是有些羞惱，更有些尷尬。</p>
原本以為天衣元縫，更是以此而洋洋自得，卻不知是自欺人，掩耳盜鈴。</p>
這倒也就罷了，大不了就是死不承認，隻要自己不露麵，誰敢說李承誌還活著？</p>
若是心情好，怎麽來的就怎麽送回去，也莫說西海，保證連張掖都讓崔光進不來。</p>
要是心情不好，索性來個匪兵過境，一骨腦的全搶到西海。</p>
無論是崔光這樣的大儒兼能臣，還是魏子建這各幹吏，哪個不是李承誌心心念念，盼的眼睛都藍了的人才？</p>
但誰能想到倒黴的時候來了，喝涼水都塞牙？</p>
好不容易等司州衛搜查的鬆了些，皇甫讓繼續扮作胡商，護郭玉枝入潼頭，出蕭關，到了河西地界。</p>
隻以為自此後便是一馬平川，卻偏偏撞到了白龍易服，同樣扮作商隊的崔光與魏子建？</p>
若隻是如此，倒也相安無事。畢竟皇甫讓與郭玉枝也不知其中還有崔光與魏子建，隻需謹慎些，避開就是了。</p>
但好巧不巧的是，為表誠意，高英一不做二不休，將李承誌的七八位姨娘、十多個嫂嫂和弟妹一並送來，生怕一家人不能團聚，嫌李承誌過年時太孤單。</p>
更巧的是，恰好就被皇甫讓和郭玉枝給發現了。</p>
這一來，救還是不救？</p>
自然是要救的，但等人馬披甲，弩弓上弦，雙方猝然照麵之際，就全傻眼了。</p>
崔光不認得皇甫讓，卻認得英姿颯爽，英名滿洛京的郭玉枝。</p>
更何況還有一個魏子建，兩家還是兒女親家。</p>
已然到了河西地界，突然就碰到了郭玉枝，但凡長些腦子，也能猜出個中原由。</p>
更何況崔光還是老狐狸中的老狐狸？</p>
這下倒好，他索性將扮做商隊的百多護衛一並交由皇甫讓，讓其一並統管。自己卻如甩手掌櫃，每日好吃好睡，近似遊山玩水。</p>
這隻是其次。</p>
最令李承誌的頭痛的是，可能都用不到半月，郭玉枝已至河西的急報就會呈上高英的桉頭。也等於徹底撕掉了李承誌的最後一層遮羞布……</p>
特麽的！</p>
李承誌暗罵了一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罵的是誰。</p>
而後又一指皇甫讓：“與你有何幹係？好的不學，盡學壞的，給爺爺滾起來！”</p>
李鬆就站在一側，心知李承誌說的就是他，頓時有些悻悻。</p>
皇甫讓如釋重負，連忙站起身，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p>
李承誌看似疾言厲色，但凡是心腹都心知肚明：越是親信，他越是喜怒於色，對外人反倒客客氣氣。</p>
再者這一次不管怎麽論，都怪不到皇甫讓頭上。因為誰也想不到會這麽巧。</p>
而說直白些，能將郭玉枝救出來，皇甫讓絕對是大功一件。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不過把不準李承誌心態，是以索性先認罪。</p>
還好，郎君還是哪個郎君……</p>
看他臉色稍稍緩和了一些，李鬆獻計道：“既然已是石頭包不住火，不如泰然處之？”</p>
意思是該知道的都已知道了，該暴露的也已暴露了，就無需藏頭露尾，掩人耳目。</p>
李承誌擰著眉頭，又錯起了牙花子。</p>
說起來簡單？</p>
他但凡一露麵，哪怕是裝模做樣，敷衍塞責，也必須表明態度。</p>
是做反賊，還是元魏之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