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陽宮中，高英端坐榻上，首輔元澄、次輔元詮，延尉卿遊肇與禦史中尉麗道元等侍立階下。</p>
除此外，中領軍元淵、中護軍元徽二人則跪於塌前，甲胃皆除，隻穿著中衣，身上還烙著左一道右一道的血印子。</p>
六月初，廣陽王元嘉薨，次輔由文成帝拓跋浚之孫，拓跋弘之從子、元宏從弟元詮接任，領太尉之職。</p>
因高猛已反，中領軍空缺，太後與眾輔商議後，由已繼廣陽王爵位的元淵遷任。又因宇文福年邁，體弱多病，高英恩準其榮養，另遷遊擊將軍、河內太守、城陽王元徽任中護軍，為元淵之左，共掌禁軍。</p>
元徽也算是因禍得福：因元淵與他正妻於氏私通，元徽一時羞恨，將於氏沉湖，後又將屍身送到廣陽王府門前，以至京中嘩然，引為奇談。</p>
此舉大損皇室顏麵，使高英不得已下旨申飭元徽，更使於忠引為奇恥大辱，誓與元徽不兩立。但之後於忠因情勢所迫，不得已起兵，恰好就將元徽摘了個幹淨。</p>
也是因元徽與元淵反目成仇，他不但未受嶽家於氏牽連，反而高升一步，接任了宇文福的中護軍之職。</p>
但凡長眼之人都能看出來，高英也罷，一眾顧命輔臣也罷，都已對於忠反叛刺殺先帝之變刻骨銘心，明知元淵與元徽勢如水火，絕不相容，卻硬生生的讓這二人共掌宮禁，護衛皇城。</p>
相互掣肘，總要好過猝然生變。</p>
便如今日，就因為一樁雞毛蒜皮的小事，二人在殿中吵了起來，高英大怒，罰二人各鞭二十，再跪於殿中奏事。</p>
挨了一頓打，二人總算是老實了些，已不複方才的囂張無忌，大鬧朝堂。</p>
說出來都有些可笑：就因為一個眼神，二人就差點打起來。</p>
元淵腸子都悔青了，要知道元徽是一條瘋狗，他何苦招惹於氏？</p>
若非如此，焉能使廣陽王府淪為天下笑柄，更是皇家顏色大失？</p>
也因此故，父親空有太尉之名，卻無太尉之權，以至於鬱鬱而終……</p>
悔恨之餘，他下意識的想到了李承誌。</p>
那時先帝還在，李承誌履任虎賁將不久，他與元琛合開的酒樓開張，邀自己去嚐那新製火鍋。</p>
記得席間酒酣之時，元琛笑他年近雙十，已有兩紙婚約，家中更養著一個絕色天成小妾，卻還是童子雞一個。</p>
李承誌卻不慍不惱，隻是意味深長對自己說了一句：做童子雞總要好過管不住褲襠，以至招來大禍的強。</p>
此時想來，那時的李承誌分明就在提醒自己，趁早與於氏早做了斷。</p>
當時的元徽都還被蒙在鼓裏，而李承誌又是如何得知的？</p>
莫不是真是天授之人？</p>
正在暗中驚疑，突聽高英喚他：“廣陽王，至今虎賁盡出，已在京城內外搜捕了足足三日，可有消息？”</p>
</p>
元淵麵色一暗：“秉太後，微臣無能，至今並無消息……”</p>
本以為會引來一頓怒斥，但不想高英隻是輕輕的點了點頭，又將目光挪向元徽：“城陽王，司州可有消息？”</p>
元徽比他鎮定多了，雖恭敬卻不惶恐，神色如常的回道：“秉太後，也無消息！”</p>
“司州衛呢，可有異常？”</p>
“一切照舊！”</p>
為何要問到司州衛？</p>
元淵心中詫異，不經意間發現高英似是在暗暗鬆氣，腦中有如靈光閃過：上上任司州牧是元雍，為元懷、於忠附逆。上一任司州牧是李憲，又為高肇黨徒。</p>
元雍伏誅，李憲也以遷任兩淮，但難保司州衛中藏有二人之親信……</p>
這般一想，難道太後以為那郭夫人是高肇所劫，且有隔州為接應？</p>
不然十數口人怎會說丟就丟，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跟憑空消失了一般？</p>
暗暗猜疑間，見高英一揮廣袖：“滾出去吧！”</p>
元淵不明所以，不知太後罵的是誰。愕然之際，元徽竟已起身，施禮告退。轉身之後，又如野獸般呲著白牙，衝自己冷笑。</p>
這狗賊，越是殿堂之上，越是囂張無忌……</p>
他頓覺怒火中燒，不由自主的咬起了牙，又聽高英冷喝道：“怎麽，要孤請你出去？”</p>
察覺到太後眼中的那一絲厭惡之色，元淵悚然一驚，才後知後覺的明白：太後應是要與諸輔商議要事，故而才逐不相幹之人離殿。</p>
麗道元雖非輔臣，卻是禦氏中尉，位列九卿，又豈是自己與元徽可比？</p>
元淵心中暗歎，規規距?的起身，恭恭敬敬的行禮。</p>
看著他與元徽一前一後出了大殿，高英神思悠往，悵然若失。</p>
若是李承誌還在，他何需用這兩個蠢貨？</p>
悔不該當初……罷了！</p>
她暗歎一口氣，</p>
又幽聲問道：“遊卿查的如何了？”</p>
遊肇抬手做揖，“老臣已反複分開審過數遍，李府十數人均稱前夜時還一如往常，但一覺醒來，就到了濟水河邊（古河，已消失。在今濟源市境內，距京城約八十裏）……除此外，一概不知……”</p>
稍一頓，遊肇又道，“臣懷疑，這十數李氏仆從應是中了煙瘴、毒香之類，就如飲了烈酒醉死一般，故而一無所知……”</p>
高英心是微震。</p>
毒香、醉死……豈不就是那需半盞，就能使人醉如死人，便是將刀砍下來都渾然不覺的藥酒？</p>
若非此物，李承誌焉能兩次救她於頻死之際？</p>
若無此物，她更不會與李承誌有肌膚之親！</p>
但除了李氏之外，宮裏也有此物，高肇亦有此物……</p>
她眉頭猛的一縱，剛欲再問，遊肇又道：“臣予軹縣（今濟源）審訊之時，又遣延尉老吏往北追蹤，但追至沁水，便斷了蹤跡，隻在岸邊尋到一駕馬車，車中隱留脂粉餘香……老臣切以為，應是賊人棄車換舟，逆流北上……”</p>
北上？</p>
沁水為大河（黃河）支流，隻需逆流北上，便可抵至夏、朔等州，更可換馬或乘車直抵金明……</p>
遊肇此意分明指劫人的是高肇？</p>
高英眼神微冷，麵色不虞道：“汾河雖小，但渡口、水關頗多，無一不需查驗令信方可通行。且兩日前孤便已下詔，快馬詔告諸郡，嚴查馳道，謹守水關。</p>
何況金明以南、離石鎮外皆陳有大軍，是以怎能使賊人輕意蒙混過關，將人劫至北地？”</p>
真當晉地是河清海宴、心向朝廷的太平之地？</p>
不然高肇何至於從汾州逃脫，李承誌又何至於在上黨遇害？</p>
這話怕是太後自己都不信吧？</p>
遊肇心中哂笑，不卑不亢的回道：“若是臣為賊人，自然不需一直經水路北上，更不須至金明或是夏州。隻需乘舟行過幾十裏水路，便能斷了線索，使朝廷追兵無跡可尋。而後再行換馬，便可饒過離石鎮，直抵肆州……”</p>
好個老賊，已然認死此事定是高肇所為？</p>
高英禁不住的將粉拳一攥，臉上浮出一抹怒色。</p>
都說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p>
若非高英和元澄，再加上已然亡故的元英不聽李承誌苦勸，焉能使高肇坐大成勢，直至如今北地皆失？</p>
而遊肇卻是你越不想聽，我越是要說。偏偏他威望極高，持身極正，高英即便恨的直咬銀牙，卻也無計可施。</p>
她硬是忍著一口惡氣，冷聲說道：“還望遊卿鍥而不舍，莫要放走了賊人……若再無秉奏，就退下吧！”</p>
遊肇也懶的看高英的臉色，當即拱手道：“臣告退！”</p>
待遊肇一走，高英臉猛的一垮，黑的如鍋底一般。</p>
元澄忙拱手勸道：“太後息怒，遊肇性情秉直，剛正不阿，便是高祖（元宏）、先帝之時也向來是心直口快……”</p>
所謂無欲則剛！</p>
元恪未繼大寶之時，遊肇便為太子師。動不動就會將元恪的手心打腫，高英自然記憶猶新。</p>
不然便是不罰以鞭刑，也讓力士將遊肇架出去了，高英豈會硬生生的忍下這口惡氣？</p>
她用力的呼了幾口氣，又狐疑道：“麗中尉可曾查到，為何郭夫人獨居京中，京中卻再無一個李氏舊仆，李府上下盡是李承誌入京後購來的奴籍？”</p>
麗道元躬身回道，“臣已問過洛陽令、並河南尹：因受兵部差遣，李承先北上從軍，郭夫人不放心，便將府中舊仆盡皆借於李承先，護恃左右……”</p>
“李承先……李承誌的從兄？”</p>
高英努力的回憶著，“孤記得他為太常屬官，何時到的兵部？”</p>
“便是清明左近，奚尚書予京中征兵建府之際，曾從各部抽調左官吏員，其中就有李承先……再者，京中所餘也並非皆為新仆，如李始賢、李承宏、李承學等妻妾仍有二十餘口……”</p>
如此說來，竟是巧合？</p>
高英稍一沉吟，又問道：“那依中尉之見，此事應是何人所為？”</p>
麗道元半點都不含湖，直言不諱道：“臣與遊侍中所見略同！”</p>
高英猛的一噎，一口子堵在了嗓子眼。</p>
怎忘了眼前這廝比遊肇還要耿直？</p>
“你也退下吧！”</p>
她不耐煩的揮了揮長袖，堪堪等到麗道元踏出殿門，便急不可耐的問道：“為何廷尉與中尉都如此斷定，郭夫人定為高肇所劫？”</p>
元澄一頓，一時間卻不知如何奏答。</p>
條條線索皆指向高肇，太後為何就是不信？</p>
他稍一琢磨，計上心來。</p>
太後正在氣頭上，肯定不能過於直接，不然他也是被攆出去的下場，但又不能不說實話，所以隻能迂回：</p>
“遊侍中與麗中尉所言，還是有幾分道理的：如今北地征伐不止，京中各部與奚司空、崔刺史（崔延伯，領軍駐離石鎮）多有信報、探馬來往，是以若賊人早有準備，彷製令信，更或是假以矯詔，以至通關並非難事……”</p>
彷製令信，假以矯詔……元澄所指不依然是高肇？</p>
若非偽造聖旨，高肇豈能先朝廷一步，逃至金明？</p>
高英的怒火已然抑止不住了，舉起手往前一指：“那你告訴孤，高肇劫了郭夫人，能有何用？”</p>
用處大了去了！</p>
不然高肇何至於如喪家之犬，倉惶逃命之際，卻要劫持李氏父子與他一道北上？</p>
隻是為了要挾李承誌而已……</p>
但如今，誰都不敢直接呈奏，說李承誌未死？</p>
若是比喻，高肇雖痛，對太後而言也隻是傷疤，而李承誌卻如尖刀紮心，且還撒了一把鹽。</p>
若非太後步步緊逼，李承誌焉能出此下策？</p>
元澄無奈，看了看僅剩於殿中的元詮。</p>
血論輩份，二人還是從父子，本想著讓侄子幫趁一二，省的太後的怒火全泄到自己頭上。但元詮卻如泥塑一般，隻是瞅著腳尖，連大氣都不敢喘？</p>
真是枉為人子……</p>
元澄氣的想吐血，隻好硬著頭皮回道：“臣妄言，還請太後恕罪：如今舉朝皆疑，李承誌定然未死，便因此故，高肇才先擄李始賢父子，後劫李承誌生母，隻為逼李承誌就範，為他所用……”</p>
“荒謬！”</p>
高英拍桉而起，氣的臉都白了，“半年之前，孤曾問你，高肇為何要劫李始賢父子，你當時奏對，稱李氏匹夫無罪，懷其璧也。如火器、刀甲之秘方，並諸多生財之道皆為舉世無雙之神術，高肇便因此故，擄了李始賢……”</p>
元澄臉色微變，心中直叫苦：太後啊太後，你難道不知此一時，彼一時？</p>
半年以前，誰曾懷疑過李承誌是真死還是假死？</p>
都隻當他被高肇一把火燒的麵目全非，險此屍骨無存。高肇之所以擄走李始賢，應隻是為了李承誌獨創之諸多秘方，不然與理不合。</p>
但僅僅過了兩個月，張掖、武威兩郡突然就被柔然搶擄一空，莫說活口，竟連具死屍、連隻死雞都未剩下？</p>
看似兩者毫不相幹，但莫忘了，距張掖郡城往西四百裏，便是酒泉郡城。時敦煌鎮將、兼西涼州刺史已率萬餘兵馬出敦煌鎮，欲與東涼州兵合一處，巡防西海，並浚稽山。</p>
但方至玉門縣，距酒泉郡城不足三百裏，突有斥候回報，稱表是縣以東突現柔然大軍，粗看行軍，駐營之痕跡，足有萬餘。</p>
元鷙吃了好大的一驚。</p>
敦煌鎮為抵禦柔然而設，且此次本就為巡防北境而來。元鷙既為擅兵之將，出兵之前又怎會不先遣斥候探查敵情？</p>
除此外，中領軍元淵、中護軍元徽二人則跪於塌前，甲胃皆除，隻穿著中衣，身上還烙著左一道右一道的血印子。</p>
六月初，廣陽王元嘉薨，次輔由文成帝拓跋浚之孫，拓跋弘之從子、元宏從弟元詮接任，領太尉之職。</p>
因高猛已反，中領軍空缺，太後與眾輔商議後，由已繼廣陽王爵位的元淵遷任。又因宇文福年邁，體弱多病，高英恩準其榮養，另遷遊擊將軍、河內太守、城陽王元徽任中護軍，為元淵之左，共掌禁軍。</p>
元徽也算是因禍得福：因元淵與他正妻於氏私通，元徽一時羞恨，將於氏沉湖，後又將屍身送到廣陽王府門前，以至京中嘩然，引為奇談。</p>
此舉大損皇室顏麵，使高英不得已下旨申飭元徽，更使於忠引為奇恥大辱，誓與元徽不兩立。但之後於忠因情勢所迫，不得已起兵，恰好就將元徽摘了個幹淨。</p>
也是因元徽與元淵反目成仇，他不但未受嶽家於氏牽連，反而高升一步，接任了宇文福的中護軍之職。</p>
但凡長眼之人都能看出來，高英也罷，一眾顧命輔臣也罷，都已對於忠反叛刺殺先帝之變刻骨銘心，明知元淵與元徽勢如水火，絕不相容，卻硬生生的讓這二人共掌宮禁，護衛皇城。</p>
相互掣肘，總要好過猝然生變。</p>
便如今日，就因為一樁雞毛蒜皮的小事，二人在殿中吵了起來，高英大怒，罰二人各鞭二十，再跪於殿中奏事。</p>
挨了一頓打，二人總算是老實了些，已不複方才的囂張無忌，大鬧朝堂。</p>
說出來都有些可笑：就因為一個眼神，二人就差點打起來。</p>
元淵腸子都悔青了，要知道元徽是一條瘋狗，他何苦招惹於氏？</p>
若非如此，焉能使廣陽王府淪為天下笑柄，更是皇家顏色大失？</p>
也因此故，父親空有太尉之名，卻無太尉之權，以至於鬱鬱而終……</p>
悔恨之餘，他下意識的想到了李承誌。</p>
那時先帝還在，李承誌履任虎賁將不久，他與元琛合開的酒樓開張，邀自己去嚐那新製火鍋。</p>
記得席間酒酣之時，元琛笑他年近雙十，已有兩紙婚約，家中更養著一個絕色天成小妾，卻還是童子雞一個。</p>
李承誌卻不慍不惱，隻是意味深長對自己說了一句：做童子雞總要好過管不住褲襠，以至招來大禍的強。</p>
此時想來，那時的李承誌分明就在提醒自己，趁早與於氏早做了斷。</p>
當時的元徽都還被蒙在鼓裏，而李承誌又是如何得知的？</p>
莫不是真是天授之人？</p>
正在暗中驚疑，突聽高英喚他：“廣陽王，至今虎賁盡出，已在京城內外搜捕了足足三日，可有消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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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淵麵色一暗：“秉太後，微臣無能，至今並無消息……”</p>
本以為會引來一頓怒斥，但不想高英隻是輕輕的點了點頭，又將目光挪向元徽：“城陽王，司州可有消息？”</p>
元徽比他鎮定多了，雖恭敬卻不惶恐，神色如常的回道：“秉太後，也無消息！”</p>
“司州衛呢，可有異常？”</p>
“一切照舊！”</p>
為何要問到司州衛？</p>
元淵心中詫異，不經意間發現高英似是在暗暗鬆氣，腦中有如靈光閃過：上上任司州牧是元雍，為元懷、於忠附逆。上一任司州牧是李憲，又為高肇黨徒。</p>
元雍伏誅，李憲也以遷任兩淮，但難保司州衛中藏有二人之親信……</p>
這般一想，難道太後以為那郭夫人是高肇所劫，且有隔州為接應？</p>
不然十數口人怎會說丟就丟，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跟憑空消失了一般？</p>
暗暗猜疑間，見高英一揮廣袖：“滾出去吧！”</p>
元淵不明所以，不知太後罵的是誰。愕然之際，元徽竟已起身，施禮告退。轉身之後，又如野獸般呲著白牙，衝自己冷笑。</p>
這狗賊，越是殿堂之上，越是囂張無忌……</p>
他頓覺怒火中燒，不由自主的咬起了牙，又聽高英冷喝道：“怎麽，要孤請你出去？”</p>
察覺到太後眼中的那一絲厭惡之色，元淵悚然一驚，才後知後覺的明白：太後應是要與諸輔商議要事，故而才逐不相幹之人離殿。</p>
麗道元雖非輔臣，卻是禦氏中尉，位列九卿，又豈是自己與元徽可比？</p>
元淵心中暗歎，規規距?的起身，恭恭敬敬的行禮。</p>
看著他與元徽一前一後出了大殿，高英神思悠往，悵然若失。</p>
若是李承誌還在，他何需用這兩個蠢貨？</p>
悔不該當初……罷了！</p>
她暗歎一口氣，</p>
又幽聲問道：“遊卿查的如何了？”</p>
遊肇抬手做揖，“老臣已反複分開審過數遍，李府十數人均稱前夜時還一如往常，但一覺醒來，就到了濟水河邊（古河，已消失。在今濟源市境內，距京城約八十裏）……除此外，一概不知……”</p>
稍一頓，遊肇又道，“臣懷疑，這十數李氏仆從應是中了煙瘴、毒香之類，就如飲了烈酒醉死一般，故而一無所知……”</p>
高英心是微震。</p>
毒香、醉死……豈不就是那需半盞，就能使人醉如死人，便是將刀砍下來都渾然不覺的藥酒？</p>
若非此物，李承誌焉能兩次救她於頻死之際？</p>
若無此物，她更不會與李承誌有肌膚之親！</p>
但除了李氏之外，宮裏也有此物，高肇亦有此物……</p>
她眉頭猛的一縱，剛欲再問，遊肇又道：“臣予軹縣（今濟源）審訊之時，又遣延尉老吏往北追蹤，但追至沁水，便斷了蹤跡，隻在岸邊尋到一駕馬車，車中隱留脂粉餘香……老臣切以為，應是賊人棄車換舟，逆流北上……”</p>
北上？</p>
沁水為大河（黃河）支流，隻需逆流北上，便可抵至夏、朔等州，更可換馬或乘車直抵金明……</p>
遊肇此意分明指劫人的是高肇？</p>
高英眼神微冷，麵色不虞道：“汾河雖小，但渡口、水關頗多，無一不需查驗令信方可通行。且兩日前孤便已下詔，快馬詔告諸郡，嚴查馳道，謹守水關。</p>
何況金明以南、離石鎮外皆陳有大軍，是以怎能使賊人輕意蒙混過關，將人劫至北地？”</p>
真當晉地是河清海宴、心向朝廷的太平之地？</p>
不然高肇何至於從汾州逃脫，李承誌又何至於在上黨遇害？</p>
這話怕是太後自己都不信吧？</p>
遊肇心中哂笑，不卑不亢的回道：“若是臣為賊人，自然不需一直經水路北上，更不須至金明或是夏州。隻需乘舟行過幾十裏水路，便能斷了線索，使朝廷追兵無跡可尋。而後再行換馬，便可饒過離石鎮，直抵肆州……”</p>
好個老賊，已然認死此事定是高肇所為？</p>
高英禁不住的將粉拳一攥，臉上浮出一抹怒色。</p>
都說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p>
若非高英和元澄，再加上已然亡故的元英不聽李承誌苦勸，焉能使高肇坐大成勢，直至如今北地皆失？</p>
而遊肇卻是你越不想聽，我越是要說。偏偏他威望極高，持身極正，高英即便恨的直咬銀牙，卻也無計可施。</p>
她硬是忍著一口惡氣，冷聲說道：“還望遊卿鍥而不舍，莫要放走了賊人……若再無秉奏，就退下吧！”</p>
遊肇也懶的看高英的臉色，當即拱手道：“臣告退！”</p>
待遊肇一走，高英臉猛的一垮，黑的如鍋底一般。</p>
元澄忙拱手勸道：“太後息怒，遊肇性情秉直，剛正不阿，便是高祖（元宏）、先帝之時也向來是心直口快……”</p>
所謂無欲則剛！</p>
元恪未繼大寶之時，遊肇便為太子師。動不動就會將元恪的手心打腫，高英自然記憶猶新。</p>
不然便是不罰以鞭刑，也讓力士將遊肇架出去了，高英豈會硬生生的忍下這口惡氣？</p>
她用力的呼了幾口氣，又狐疑道：“麗中尉可曾查到，為何郭夫人獨居京中，京中卻再無一個李氏舊仆，李府上下盡是李承誌入京後購來的奴籍？”</p>
麗道元躬身回道，“臣已問過洛陽令、並河南尹：因受兵部差遣，李承先北上從軍，郭夫人不放心，便將府中舊仆盡皆借於李承先，護恃左右……”</p>
“李承先……李承誌的從兄？”</p>
高英努力的回憶著，“孤記得他為太常屬官，何時到的兵部？”</p>
“便是清明左近，奚尚書予京中征兵建府之際，曾從各部抽調左官吏員，其中就有李承先……再者，京中所餘也並非皆為新仆，如李始賢、李承宏、李承學等妻妾仍有二十餘口……”</p>
如此說來，竟是巧合？</p>
高英稍一沉吟，又問道：“那依中尉之見，此事應是何人所為？”</p>
麗道元半點都不含湖，直言不諱道：“臣與遊侍中所見略同！”</p>
高英猛的一噎，一口子堵在了嗓子眼。</p>
怎忘了眼前這廝比遊肇還要耿直？</p>
“你也退下吧！”</p>
她不耐煩的揮了揮長袖，堪堪等到麗道元踏出殿門，便急不可耐的問道：“為何廷尉與中尉都如此斷定，郭夫人定為高肇所劫？”</p>
元澄一頓，一時間卻不知如何奏答。</p>
條條線索皆指向高肇，太後為何就是不信？</p>
他稍一琢磨，計上心來。</p>
太後正在氣頭上，肯定不能過於直接，不然他也是被攆出去的下場，但又不能不說實話，所以隻能迂回：</p>
“遊侍中與麗中尉所言，還是有幾分道理的：如今北地征伐不止，京中各部與奚司空、崔刺史（崔延伯，領軍駐離石鎮）多有信報、探馬來往，是以若賊人早有準備，彷製令信，更或是假以矯詔，以至通關並非難事……”</p>
彷製令信，假以矯詔……元澄所指不依然是高肇？</p>
若非偽造聖旨，高肇豈能先朝廷一步，逃至金明？</p>
高英的怒火已然抑止不住了，舉起手往前一指：“那你告訴孤，高肇劫了郭夫人，能有何用？”</p>
用處大了去了！</p>
不然高肇何至於如喪家之犬，倉惶逃命之際，卻要劫持李氏父子與他一道北上？</p>
隻是為了要挾李承誌而已……</p>
但如今，誰都不敢直接呈奏，說李承誌未死？</p>
若是比喻，高肇雖痛，對太後而言也隻是傷疤，而李承誌卻如尖刀紮心，且還撒了一把鹽。</p>
若非太後步步緊逼，李承誌焉能出此下策？</p>
元澄無奈，看了看僅剩於殿中的元詮。</p>
血論輩份，二人還是從父子，本想著讓侄子幫趁一二，省的太後的怒火全泄到自己頭上。但元詮卻如泥塑一般，隻是瞅著腳尖，連大氣都不敢喘？</p>
真是枉為人子……</p>
元澄氣的想吐血，隻好硬著頭皮回道：“臣妄言，還請太後恕罪：如今舉朝皆疑，李承誌定然未死，便因此故，高肇才先擄李始賢父子，後劫李承誌生母，隻為逼李承誌就範，為他所用……”</p>
“荒謬！”</p>
高英拍桉而起，氣的臉都白了，“半年之前，孤曾問你，高肇為何要劫李始賢父子，你當時奏對，稱李氏匹夫無罪，懷其璧也。如火器、刀甲之秘方，並諸多生財之道皆為舉世無雙之神術，高肇便因此故，擄了李始賢……”</p>
元澄臉色微變，心中直叫苦：太後啊太後，你難道不知此一時，彼一時？</p>
半年以前，誰曾懷疑過李承誌是真死還是假死？</p>
都隻當他被高肇一把火燒的麵目全非，險此屍骨無存。高肇之所以擄走李始賢，應隻是為了李承誌獨創之諸多秘方，不然與理不合。</p>
但僅僅過了兩個月，張掖、武威兩郡突然就被柔然搶擄一空，莫說活口，竟連具死屍、連隻死雞都未剩下？</p>
看似兩者毫不相幹，但莫忘了，距張掖郡城往西四百裏，便是酒泉郡城。時敦煌鎮將、兼西涼州刺史已率萬餘兵馬出敦煌鎮，欲與東涼州兵合一處，巡防西海，並浚稽山。</p>
但方至玉門縣，距酒泉郡城不足三百裏，突有斥候回報，稱表是縣以東突現柔然大軍，粗看行軍，駐營之痕跡，足有萬餘。</p>
元鷙吃了好大的一驚。</p>
敦煌鎮為抵禦柔然而設，且此次本就為巡防北境而來。元鷙既為擅兵之將，出兵之前又怎會不先遣斥候探查敵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