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淋淋漓漓的下起了雨,雖不大,卻整整下了一夜。而天還未亮卻又放晴。


    天空湛藍如鏡,空氣分外清新,四野煥然一新。


    百餘甲騎護著李承誌,信馬由韁般的往東行進, 李承誌坐在馬上,隻穿著一件貫衫,甚是清涼、


    李鬆還在回味著昨日的立學大典,他總覺李承誌有些虎頭蛇尾。


    謀劃那般久,更是不惜讓任氏暴露與眾目睽睽之下,郎君最後卻沒殺一個人?


    便是殺雞儆猴,也該砍幾顆腦袋才對……


    李承誌耐心解釋道:“不要隻知道打打殺殺, 強權固然可震懾人心,但隻是一時,而非長久之計……”


    自商周起,到清為止,這二十四朝為遏止朋黨,削弱強權階級,不知掉不多少腦袋,流了多少血,但又能怎樣?


    不敢說每一朝都因此滅國,但至少有七成以上,都亡於無法調和的階級矛盾。


    借用後世極為經典的一句話:隻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階級。


    這是一個亙古性的難題,不管再過多少年, 無論奇才到何種程度,都絕對無法解決, 李承誌自然清楚,他也不會例外。


    他能做的,隻能緩解, 調和, 盡量製定及留下完善的製度,以遏止及避免更大的矛盾產生。


    而今日之行,便是為此而來……


    出衙也就兩刻,一行便到了合黎山北的弱水西岸。李承誌到河西後,令李鬆召集民夫,在此開鑿了一條支渠,又造了一座紙場。


    李鬆也罷,李始良也罷,包括隨行而來的那些士子,大都不理解一座紙廠與李承誌口中所說的階級矛盾有何幹係。而偏偏李承誌又不好解釋。


    但畢竟之後才發生的事情,並無典故借鑒,更無舊例可依。就如他清除門閥,抑黜世族,哪怕將道理說出花來,也無人能懂。


    那就索性不解釋,隻需要執行就好……


    門閥之所以成為門閥,世家之所以能成為世家,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他們掌握著知識, 且視如性命, 敝帚自珍,除本家子弟外,絕不輕授與人。


    這與後世那句“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是同樣的道理。


    而統治階級也並非不知道門閥世家的害處,遠的不論,隻說南朝蕭洐與北朝元恪這一對同時期的皇帝,為限製門閥做了無數努力,但為何收效甚微?


    李承誌以為,要麽就是這兩個皇帝沒有抓住重點,要麽就是雖心知肚明,卻裝聾做啞。


    無非就是大力推廣,普及知識,但相應的,新的問題又出現了。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一句話,絕對不是說說而已。


    如果還不理解,可以看看清朝的奴性教育,愚民政策。


    所以李承誌懷疑,蕭衍也罷,元恪也罷,皆是有意為之:隻治標,不治本。


    之後的楊隋雖汲取了南北兩朝的經驗教訓,但步子邁的太大扯到了蛋,最後落了個成也門閥,敗也門閥。


    前事不忘後事之師,李唐也不敢一蹴而就,隻能溫水煮青蛙,是以舉唐一朝,政治也罷,科舉也罷,依舊沒有擺脫門閥的掌控,公平也隻是相對而言。


    再之後,黃巢大殺特殺,但還是未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隻因框架還在,不論是隋是還是唐,對寒門的限製比世族的還要多,更別說教化萬民,所以就如原上野草,燒之不盡。你就算殺光舊有門閥,但凡新朝建立,必會有新的門閥誕生。


    反而到宋朝時,為何門閥突然就銷聲匿跡了?


    李承誌認為,一是有賴於先賢,如楊堅創立科舉,如李淵、李世民對郡望世家的限製,如武則天對門閥的打壓,黃巢對貴族階級的屠殺等等。


    但究其原因,還是因為宋朝造紙術並印刷術的成熟,使文化盡可能的普及到了底層,繼而推動科舉製,使庶族與地主階級壯大,替代了門閥。


    雖然依舊不能從根本是杜絕階級矛盾的產生,依有壓迫、剝削,但至少不用像印度一樣,底層活的連豬狗都不如……


    白紙上才好作畫。


    如今河西正是百廢待興之時,且民隻十萬戶出頭,若此時都下不了這個決心,以後的李承誌要麽就如楊堅,委屈求全,被門閥牽著鼻子走。要麽就如楊二,落個一地雞毛。


    所以李承誌初到西海之時,軍務殊無頭緒,政務更是亂成了一鍋粥,但他還是力排眾議,抑黜西海僅有的士族,又忙裏偷閑,建立大學,造紙廠、印刷廠。


    既然重活一世,不能隻獨善其身,自私自利,總要再做點什麽吧?


    ……


    紙廠本是要屬工部,歸李亮管轄。但李亮如今既要管造炮,還要造地雷,更要盯著配製大量火藥。但有閑瑕之時,還是幫李承誌理兵、整軍。


    不說忙不忙,但哪一樣都如李氏的命根子一般,李承誌根本不敢假予他人之手。


    所以李承誌索性將造紙廠、印刷廠歸入民部,交由李鬆。


    李鬆畢竟也是經年的老手,任過黨長近十載,將李家堡打理的井井有條。再加李承誌言傳身教,如今的李鬆更為得力。


    自李承誌選定地址,開土動工後便丟給了李鬆,距今也才兩月多些,紙廠已建的極具規模。


    寬廣足有一百五十畝大小,一座場棚挨著一座場棚,錯落有致。


    經李承誌指點,每一座場棚內都是流水線作業,以求盡可能的節省人工,提高效率。


    流水線作業的好處就是簡單,不似小作坊一般,凡是操作的民夫需要知道造紙的原理,並需熟知整個工藝流程。運料的隻需將料運來,鍘草隻需粉碎,蒸煮的隻需蒸透,錘夯的隻需砸成漿,而後擠壓的擠壓成形,最後晾曬成紙張。


    每一道工序都非常簡單,一看就懂,拉過來個人就能幹。所以工棚底下,有不少的老人和女人。


    老人和女人工錢要低些,做滿一月大致一金,也就是一百錢。夜工皆為男丁,工錢稍高些,約一金半。


    若依官方售價,一金可購糧兩石,但在西海民間,至少買五石。這麽一算,隻是一個老人或婦人做一月工,就能賺到足養活自己兩年的錢糧,可見應召者之眾?


    幸虧李承誌有先見之明白,交待李鬆張貼招工告示時務必標明,隻招軍屬或是類似預備役的軍戶,且是分批招。


    而即便如此,紙廠開工當日,門口依舊圍的人山人海,差點打破頭。


    李承誌看效果這麽好,頓時腦洞大開,又加了一條:凡早晚交班之際,各留半個時辰,掃盲。


    而且還不是強迫性的:你可以不學,更可以晚來半個時辰,隨你。但隻要是來的人,當日的一日三餐就由官方供應,且帶葷腥。


    當然,每十天就會考核一次,若是濫竽充數,飯錢就會從工錢裏扣。


    製定這一條時,李承誌還料想過,自願的估計不多,也就兩三成,撐到了也就四成。


    因為予有些人而言,哪怕讓他提著刀到戰場上拚命都行,就是別讓他讀書。


    比如李時,李承誌想給他升官,都找不到個名頭。


    但出乎意料的是,堅持下來的竟有六成之多,委實讓他大喜過望。


    先不說這些人識多少字能起多大的作用,但家家都有兒女,一旦形成良好的氛圍和風氣,至少能言傳身教……


    因為動身的早,李承誌進場之時,正是兩班交接點名之時。


    每一個工棚之外,無論男女全站的整整齊齊。工頭拿著名冊,每點一人便在名冊上打一個勾,同時有文書在隊例中收著前一班的作業。


    不多,每天隻教兩三個字,隻是令其寫熟,記牢。而都已是成年人,至少大腦已發肓完全,所以並不難。


    即便有李時那種不開竅的,就算為了這一天的三頓飯,刻也要刻在腦子裏。


    不過就是寫的有點難看,澹黃的麻布上,就像蚯引爬過的一樣。


    李鬆早有交待,令場內各司其職,是以李承誌的到來並未引起多大的動靜。


    隻聽各處都是琅琅之聲,他便令李聰帶親衛守在場衙中,隻帶了幾個親信在場中轉悠了起來。


    予黎明之時,廚廝就已開始造飯,此時正用小車推出,往各棚下運送。待工人點過卯,上完早課就能開飯。


    李承誌瞅了一眼,飯食很普通,隻是菜湯和粟餅。湯裏零零星星的飄著幾點油星。


    而到午後和近夜時那兩頓,湯中才會見到肉,且不多。有些素澹,但至少管飽。而隻此一點,就令軍戶對李承誌感激涕淋。


    拿勺攪了攪,還嚐了一口,見鹹澹合適,湯中的菜葉也不少,李承誌才滿意的點了點頭:“民以食為天,人活一世,無非就是有口飯吃。是以要麽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好,萬不可出現以次充好、貪汙克扣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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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鬆忙拱手道:“郎君放心,仆省得!”


    這可是由前車之鑒的。


    因為要造炮,兵工必須擴建,從上到下人員近有五千。人一多,漏洞也就多,自然也就有人動起了歪腦筋。


    有人克扣工人飯食,被李承誌察知,一口氣砍人三十多顆腦袋。


    兵工場的副主事是李良,也就是李氏的老鐵匠,可謂功高勞苦,但頭都磕破了,都沒救下侄子的命。


    李承誌更是揮淚斬馬謖,直接靳令李良致仕。


    而李良已近六旬,便是強撐也幹不了幾年了。但他李鬆卻才三十有九,若為這麽點小事被降級,革職,豈不得冤枉死?


    所以他不是一般的重視……


    轉了一圈,又到各處看了看,工人也已上完早課,用完早食,正式開工了。


    李承誌又轉回了工棚。


    夏季炎熱,所以工棚大都是半敞的。一進門先能看到一座巨大的粉碎台。上麵堆滿了樹皮、樹枝、蘆葦、幹草。


    原本上用木材、麥草更好,製出的紙張最為結實,且極其輕薄。但如今的西海百廢待舉,木頭要用來築蓋民居,麥草要用來喂養牲畜,甚至要當做行軍糧草,也就隻能退而求其次。


    工序有條不紊:民夫用馬車將原料進到棚下,而後兩人一組,一個喂,一個切,將原料鍘成碎節。


    裝運草料的車人又會將碎料清出,投入一側的蒸桶,拌以石灰,然後再架上蒸鍋。


    這個過程費時稍有些長,需要反複操作。一是去除雜質,分析出纖維,二是漂成白色,至不濟也要成澹黃色。


    待原料煮好之後,便會倒入石池,砸成漿湖。剩下的便是過濾,擠壓、晾曬。


    這一套工藝流程比起南北朝現階段而言,可謂是翻開覆地:一是換了原料,由隻用亞麻造紙換成就地取材,而且增加了紙張的韌性,不至於一碰就摔,沾墨即爛。


    二是增加了蒸煮、漂白。以前造紙,是沒有這道工序的,隻是將麻砸成爛湖,而後貼到牆上晾幹,費時且不說,還極占地方。


    試想就屁大的一個作坊,能有多少牆?所以隻多了這一道,就使效率提高了一倍都不止。


    而這一套程序,直到宋朝時才逐漸成形,也是使平頭老百姓能用的起紙,看的起書的根本原因……


    來的最晚的工人入場也近兩月,是以極為熟撚,整個過程有條不紊,絲毫不亂。見與預期中的大差不差,李承誌也很是高興,特意褒獎了李鬆幾句。


    不等李鬆眉開眼笑,他又著重交待道:“無論是草料,還是製出的紙張皆是易燃之物,是以平日裏一定要注意防火,切記要將蒸鍋隔遠一些,絕不能予棚下見火……”


    稍一頓,李承誌又冷冷一笑,“但凡起了火,這偌大的紙廠定是隻剩一把灰盡,到那時,就莫怪郎君我不講情麵!”


    臉上的笑容還未綻開,李鬆隻覺尾椎一緊:“郎君放心,真到那日,仆提頭來見!”


    提頭來見不至於,但李鬆這主事,怕是要往下捋好幾級。


    心中轉著念頭,李承誌又道:“時候是早了,再去印刷廠與銅廠看看。”


    他準備用兩到三天時間,將與民生相關的工廠走馬觀花的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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