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過高肇這一封,李承誌又拿起張敬之的親筆手書。


    “自高平一別,已近兩年……然京墨大婚,某卻無瑕入京,老夫甚以為憾……”


    語氣很是溫和,信中大都是思念之語,而李承誌再次讀來, 依舊訕訕不已。


    張敬之分明是在暗諷他,幾乎兩年了,竟都未給他去過一封半言。


    對於這位叔外舅,李承誌還是很愧疚的。


    想當年,祖居李氏已然破落,不說在涇州, 更不提關中, 隻在小小隴東郡而言, 影響力都已小到忽略不計的程度。若非張敬之對他青睞有加,鼎力相助,李承誌焉能召集近萬平叛大軍,立下不世之功業?


    之後,若非張敬之頂著滅族之險謀劃斡旋,李鬆絕無可能有驚無險的率四千戰兵遠循河西。


    也就更不會有之後足一萬五千戶關中流民遷至西海,為如今的李氏奠定鐵一般的基石。


    更如張信義、張敬義等張氏子弟,皆為出類拔萃之才,若非張敬之用心良苦,焉能不去舉官,而隨李氏落草為寇?


    憑心而論,張敬之如此待李承誌,便是換成親兒子也就如此了。


    而自假死脫生之後, 李承誌之所以再未與他聯絡過一次, 隻是因風雨欲來,暗流湧動,局勢愈見凶險, 他怕露出馬腳害了張敬之,甚至張氏一族。


    就如如今,奚康生隻是憑空猜疑,毫無依據可言,卻依然懷疑到了張敬之。而若是自己與他頻繁連絡,便是不被奚康生抓到明證,也定會尋到珠絲馬跡。


    其餘不論,隻是張氏年輕一輩的子弟一年少過一年,一年死的比一年多,就能讓奚康生浮想聯翩。


    閻王爺是盯死了你張氏不成?


    若奚康生心狠些,難保不會像高肇囚困李始賢一般,將張敬之拿來要挾自己。


    到那時,自己應是不應,救是不救?


    拋開姻親不提,便是為了攏落人心,不使麾下張氏子弟與自己離心離德,自己也絕不可能袖手旁觀。


    想到這裏,李承誌心中一跳。


    不對啊?


    若真是這般打算,奚康生為何如送禮似的, 將張敬之送上了門來?


    更有甚者, 近似添頭一樣,讓達奚為副, 與張敬之一並遣來。


    至於李豐所猜測的,達奚是為了監視張敬之等等,就跟講笑話一樣。


    達奚為人太過忠厚,若論玩心眼,再活十輩子也比了張敬之。


    所以,奚康生就不怕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但以自己的秉性,及與達奚的交情,若是將達奚強擄到西海,難道還能殺了他?


    這般一想,李承與更覺古怪:這老賊不會是在兩頭下注吧?


    就如關東、山東士族一般,子弟在南北兩朝任重職者大有人在。奚康生未必不是未雨綢繆,提前落一招閑子,給達奚一族多留一條後路。


    越想越覺的有可能,李承誌即欣喜,又鬱悶。


    鬱悶的是這老賊算定了自己,欣喜的是若所料不差,奚康生應該還會送自己一份禮。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即然牛頭牛身子都送來了,這老賊絕不會吝嗇於一個牛尾巴。


    稍一思忖,李承誌當即就有了決斷。


    “興義!”


    張興義一聲應諾,踏進中堂:“郎君有何吩咐!”


    李承誌提笑疾書,邊寫邊交待道:“持我手書,速回比幹城,然後如此,這般……”


    張興義眼睛越睜越大,既興奮,又感激。


    ……


    西海郡,河渠司。


    此處為西漢時所建,當時有黃河支流流經漠南,趙充國在河西屯兵時,便在此地建了司衙。後漢時黃河改道,支流斷絕,司衙便被荒廢,距今已有四百年之久,是以早已破敗不堪。


    張敬之與達奚就暫時躲在這裏,除二人各有十數親隨,其餘便隻有數十甲騎。


    原本是有兩百的,但因達奚一意孤行,不聽張敬之之言,予數日前意欲繞過南床山的柔然大軍。結果出去了兩百二十餘騎,回來的還不足一百……


    張敬之倒是建議趁早回返,向奚康生複命,達奚卻心有不甘。


    啟程之時,奚康生的叮囑還言猶在耳:便是千難萬險,也要探明大磧至居延一帶有無大部隱居,若是能見到李承誌,再好不過……


    而如今別說居延海,連南床山都翻不過去,若是回返,又如何給奚康生交待?


    是以達奚有如鐵了心,誰勸都無用。


    但他也知道,在此耗的越久士氣越低。便如此時,帳內有酒有肉,帳外還烤著肥羊,但近百兵卒個個愁容滿麵,如喪考妣。


    這般下去,難保有一日不會士氣盡失,逃個精光……


    今是難得沒有起風,但北地溫差極大,夜裏依舊有些寒涼。張敬之裹著一件薄裘坐在烽台上賞著月色,手裏提著一隻酒囊,時不時就會呷一口。


    達奚站在城墩下的陰影處,臉色時而糾結,時而彷惶。猶豫了許久,才猛一咬牙,輕咳了一聲。


    張敬之扭過頭,看到漫步而來的身影,疑聲喚道:“奚中郎?”


    “別駕倒是好雅性?”


    達奚登上烽城,一屁股坐在了張敬之身邊,從他手裏奪過酒囊,咕冬咕冬的灌了好幾口,而後又往張敬之麵前一遞。


    張敬之微微錯愕,又啞然一笑,接過酒囊喝了兩口。


    達奚此舉有些無禮,但以他的秉性,不過是在向張敬之表達親近之意而已。


    二人多久未有過這般熟撚的舉動了?


    至少該有兩年……


    張敬之悠然一歎:“可是左右為難,舉棋不定了?”


    “對!”


    達奚有如賭氣一般的冷哼道,“是以特來向別駕討教!”


    有如小孩心性,反倒表明前嫌盡棄,張敬之輕聲笑道:“你我之間,何必置氣?”


    達奚瞪著雙眼:“那你告訴我,李承誌是生是死?不論與否,你但凡應一聲,我便當你所言為真,明日就下令回返,向從父複命?”


    這讓自己怎麽答?


    達奚如此直接,近似破罐子破摔,反倒打了張敬之一個措手不及。


    這根本不是自己說不說真話的問題,而是以達奚的智慧,根本騙不過奚康生。


    明明是父子,卻如天壤之別……


    張敬之歎息一聲,方要回應,耳邊突然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細響。


    彷佛刀劍相擊,又如珠玉落盤,琅琅有聲,清脆悅耳。


    “叮叮……叮叮……”


    響聲越來越密,越來越近,二人毛骨悚然,近如呆了一般的對望著。


    眼中皆是驚懼相加,達奚突的一動,有如炸了貓,縱向躍上半塌的牆頭,往響聲傳來之處瞭望。


    月光如水銀泄地,彷佛在沙海之上披了一絲輕紗。而遠處寒光點點,一晃一晃,就如星辰落地,遍野星芒。


    這哪是什麽星辰,而是數不清的甲騎。


    而方才那脆耳的響聲,分明是鐵甲甲葉撞擊時的響動。


    能看的如此清楚,聽的如此真切,分明已不足半裏,為何自己之前半絲都未察覺?


    而這些兵,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顧不得腦中亂七八遭的念頭,達奚厲聲大吼:“敵襲,上城……”


    城下頓時亂做一團,兵卒扔了酒囊、羊腿,一窩蜂似的上了城牆。


    但看到古城四周那數不清的寒光,近百兵卒無一不是臉色煞白,兩股戰戰。


    來敵怕不是有三五千,皆是人馬俱甲,還守個鳥毛?


    就隻這百餘人,對方隻需一輪箭,就能滅個七七八八……


    達奚臉上已無半絲血色,兩手已然拉開了大弓。然而箭在弦上,卻如凍住了似的,任憑兩臂狂顫,達奚卻不知該不該鬆弦。


    若為兩百裏外的柔然大軍,軍陣不會這般齊整,更無可能人馬皆甲,且能悄無聲息的靠近古城。


    但除過胡兵,這數千騎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六鎮,夏州,更或是……西海?


    正當達奚驚疑不定,騎陣中升起了一盞燈籠,就如憑空被定了身,數千騎予城外齊齊站定,整齊的令人心中發寒。


    而後一騎出陣,往城下走來。未帶一個護衛,更未豎盾,視城上近百利失如無物。


    也就十多步,來將駐馬,笑嗬嗬的朝達奚拱著手:“奚中郎,別來無恙乎?”


    達奚眼珠子猛的往外一突:這聲音……怎這般耳熟?


    腦中彷佛冒出了一根線頭,將將要捉住之際,突聽張敬之一聲驚疑:“信義?”


    張信義?


    好像所有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隻覺渾身酥酥麻麻,猶如無數蟻蜂噬咬。


    心中更是湧出了滔天怒火,達奚又驚又疑,又氣又急:“張信義,好你個狗賊,你不是死了嗎?”


    兩年之前,李承誌征討秦、梁二州之時,到涇州向奚康生求援,奚康生便遣三營精騎助戰。


    時達奚為主,張信義為副。然陳倉一戰,張信義並兩營戰騎死傷殆盡,未剩一個活口。


    事後奚康生斬釘截鐵,稱定是被李承誌藏了起來。達奚還據理力爭,稱陳倉之戰慘絕人寰,便是中軍精銳都死了近萬,再死上兩營涇州精騎也不足為騎。


    為此,他被奚康生狠狠的抽了一頓不說,更是在奚康生的強令下,不得不與張敬之疏離。


    而如今才知,從父竟未料錯,竟真是李承誌這狗賊所為,他焉能不怒?


    他恨不得鬆開弓弦,一箭將張信義釘死在城下。


    但也就轉了個念頭,突覺手上一重,竟是張敬之雙手攥住了箭杆。


    “中郎,萬萬不可……倒非老夫怕你射死信義,而是李氏甲胃皆為精鋼所鍛,便是換成奚公在此,也絕傷不到信義分毫……既如此,何必傷了情分?”


    就算射不死,爺爺也要射一箭解解恨……


    不說還好,達奚一聽更覺怒火中燒,側身擠開張敬之,竟又舉起弓:“張敬之,枉我引你為摯友,但你卻百般欺瞞於我,如今更是惺惺做態,假仁假義,比李承誌那賊子還要可恨……”


    “我何必多此一舉?”


    張敬之悵然一歎,“若有意害你,我早已誘哄你至比幹城了……”


    稍一頓,他又朗聲喝道:“爾等若不想死,就將中郎綁了!”


    “誰敢……”


    達奚頓時大怒,怒聲厲吼。但吼聲未落,竟真有十數個兵卒撲衝了過來,還盡是麾下親信?


    他氣的哇哇大叫,但隻是瞬息之間,達奚就被撲倒在地,滿身大漢。


    張信義好不驚訝,呆呆的看著城上這一幕。


    他還以為要費好多口舌,也更說不定達奚惱羞成怒,會拿叔父做人質。


    誰想這般輕鬆?


    正自愣神,又聽張敬之怒聲斥道:“為何如此突然,你就不能讓張啟(張敬之之前派往比幹城的親信)先予我知會一聲?”


    張信義訕笑著:“還請叔父見諒,郎君便是這般交待,說以免打草驚蛇驚動了奚中郎,若是讓其逃回關中,反倒白費了奚尚書卷卷之心,是以令我等快刀斬亂麻……”


    “放屁,這與從父何幹?”


    達奚已被捆的如粽子一般,也就隻能破口大罵。


    也不隻是他,就連張敬之也錯愕不已,心想奚康生分明不懷好意,怎又成了卷卷之心?


    “叔父,此處人多眼雜,能否先將侄兒放進城再予你細說?”


    張信義又一指達奚,“郎君斷定,奚中郎懷中必藏有奚尚書之親筆密信,叔父一搜便知……”


    “你搜個鳥毛,若有從父密信,爺爺豈能不知?”


    “中郎,有的……不過在卑職身上!”


    就如一道旱雷,將達奚轟的外焦裏嫩,又覺身上一輕,一個軍漢從他身上爬了起來,伸手在懷裏一陣摸索,掏出了一個皮封。


    “此為尚書之錦囊妙計,稱若至危急或必要之時,可交由張司馬……”


    還真有?


    張敬之下意識的接了過來,又瞅了一眼那軍漢,發現此人不但是達奚的貼身心腹,亦為奚康生族中子弟。


    <a id="wzsy" href="http://m.ahzww.org">愛好中文網</a>


    怪不得自己喊了一聲綁,這些軍漢來的如此之快,怕不是奚康生早有安排?


    暗中驚疑,張敬之迫不及待的拆開了火漆,其中足有十數張信紙,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就著火把,他匆忙一掃,而隻是一眼就僵在了原地,如凋塑一般:“李國公,屈屈薄禮,不成敬意,萬望笑納……”


    奚康生不但將他與達奚當做禮物送給了李承誌,更是密令心腹,將張氏舉族送往河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魏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眀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眀誌並收藏大魏春最新章節